三•先兆
作者:喵柒见      更新:2022-04-12 09:21      字数:8642

今年夏天来的尤其快,院里没什么花,除了池子里零星几朵睡莲,其它地方几乎全被深绿笼罩。

哦,还有蚊子。

这种生物确实才最应该从这世界上灭绝掉。

那晚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弈星没再跟明世隐针锋相对,两个人的关系十分微妙,默契地保持着一种互不干涉的最佳状态,倒无意中随了司空勣的愿望,弈星变乖了很多,待在家里不再成天想着跟那群学生一起去政府门口抗议。

过去的两个月,他和明世隐经常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近乎完全了解了对方的口味,有时还会为了甜椒这类奇怪的境外植物是否值得广泛种植这类小事展开辩论,而明世隐总要略胜一筹,尤其当他们讨论到花卉相关的时候,男人就像个住在土里的神仙,无论哪个品种,都能跟弈星从播种到开花把过程铺开讲大半天。

明世隐最喜欢牡丹,可惜弈星院里没有,不过秋天还没到,要他在院里种几株也不是不可能。但弈星不会养花,司空勣曾送到他院里的植被,除了不管不问的长势非常可观外,被小孩静心照料过的都死了。像牡丹这种,落他手上估计也活不长。

公孙离这次隔了两个月左右才来找弈星,那时后者正和曾计划要将之赶出司空府的男人坐在绿荫树下吃西瓜。

“没想到啊没想到,小星儿,整整两个月,你居然真的一封信都没给我写,太过分了!”公孙离学着公馆里那些小白花对待自己出轨的丈夫,在弈星面前跺脚控诉。

弈星面不改色,用小刀叉起一块瓜,递到公孙离面前,“消消气?”

“你拿跟别人一起吃过的东西给我,我不要!”

她戏做的很足,眼眶泛泪几乎都要把自己骗过去了,弈星仍是无动于衷:“没有一起吃过,我切块的。”

明世隐在旁边低笑出声。

他笑的声音不大,但很迅速被少女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公孙离拖了根凳子,在他们对面落坐,好奇地盯着明世隐看:“您就是明先生吧?这么年轻吗?我还以为是个老头来着。冒昧问一下,您家住哪儿?父母是谁?家中可有妻小?”

弈星让她打住,明世隐本人倒觉得没关系,挨个作答:“家住西境,父母已故,未曾婚配。公孙小姐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公孙离的兔耳朵耷拉了半边,小心翼翼地凑到弈星耳边:“我是不是太冒犯了?”

弈星虽带着笑,那记眼刀倒不怎么亲切:“你说呢?”

公孙离尴尬地坐回去,努力尝试补救点什么:“哈哈哈……那什么,第一次见到明先生,惊,惊为天人,好奇了点,您您别介意。”

明世隐微笑,阳光透过叶缝,在他异色的眼瞳中盈动。“无碍。今日一见,公孙小姐倒确如传闻中一样,是位天真直率的姑娘。”

少女的眼睛也顿时变得明亮起来,拿手肘捅了捅旁边的人:“听到没,人家在夸我唉!”

弈星面无表情地捧场,“哦,真好。”

公孙离没管,又接着问:“明先生,听说您会算,啊不是,占卜!我有个问题想向您请教,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

少年挑眉,顺水推舟反击回去:“阿离姐,阔别两月,你怎么不先问问我过的如何呢?”

“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弈星:“……”

还说他忘了,谁把谁忘了都不一定。

明世隐回她道:“时机已至,相信小姐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弈星余光看了一眼沉默许久的公孙离,而后听她惴惴不安地问:“可我不确定我的家人能不能……”

明世隐不置可否,好言劝诫陷入迷茫中的少女:“事在人为,不过在下需要提醒小姐一句,莫过于渴望,否则灾祸将至。”

他俩一问一答打起哑迷,顺着对话猜,应该是和公孙离之前想要找的人有关。

明世隐暗示性地告诉了公孙离解决办法,包括弈星在内的听了都觉得高深莫测,也正是这个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这男人好像还有个神棍的头衔。

公孙离迫切想知道是什么灾祸,但明世隐只摇头,不可说。

弈星撑着脸听了会儿,心想,他的猜测估计是对的。

有多久了?快六年了吧。

和平的岁月总是容易让人精神懈怠,以至于都快忘了,他们在锦地也曾有过一段令人恐怖的过往,那些数不清的漫长黑夜里,他几乎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心事被捅破,公孙离脸颊发红,过了很久才低低的出声,“我找了他好多年,无论是不是,总要去看一眼的。”

六年前锦都未参与肃曌两国之间的战役,一是因为相较于长城脚下的肃和长江以北的曌,锦只是西南方一个不起眼的边陲小国,两位瞧不上,锦自身也没那能力。

当时锦的统治者依然被称为王上,公孙一族上表,阐明两国现在因战争陷入进退两难的僵局,财政匮乏,民众怨声载道,正是一举歼灭坐收渔利的好时机。

而另一派的主张就要温和许多,考虑到锦都偏远,军队远征疲劳等诸多问题,外上坐收渔利本来就是场盲赌,万一两国先行停战对付锦,即使对方已被消耗惨重我们也未必能赢。

争来争去,最后还是选了温和派的办法,换来锦都五年和平繁荣,同时也让以公孙和司空为首的军界明白了掌控政局的重要性。

于是来年开春,锦都打着效仿强国的口号发动叛乱,仅仅只用了两周,旧王被拉下宝座,改由几位极具威望的军方代表共同控制,从前的温和派也变成了残猫废狗,象征性留下两个,根本做不成事。

公孙离六年前已是国内出了名的箭术天才,鲜少有人匹敌,被公孙家视作掌上明珠。

锦都男女平权,只要够有才能就必然受到重视,所以年仅十二的公孙小姐,在六年前就已做到了弈星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做到的事——随父出征。

锦都往西的地区正常人大概不会梦想去体验,而公孙离却顽强的坚持了下来。红衣银铃,骏马疾驰,在高耸的枯草山岗上挽弓如月,一击射穿犯军首领的头颅。

与此同时,肃和曌的难民潮跨过秦山一带四处奔逃,其中有路分流的逃亡民众,便选择了这条环境恶劣但不受战争威胁的贫瘠之地。

公孙离返程时途径沼泽,和父亲的队伍走散。

是夜,天降冻雨。十二岁的公孙离只得暂时找了个两面透风的遮蔽点休息,也正是这一夜风雪飘零之际,她在沼泽边沿,捡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至于后来如何,弈星就不知道了。

当时军队回城,公孙离在车里酣睡了一整天,两个人连面都没见着。再后来,兔子又变回了那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往事便就此封尘,只是公孙离偶尔也会盯着窗户发神,弈星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八月末,原本因学潮搁置的战争提案又被扯上明面争论。

明世隐选了假山后的一长片废弃的角落,种满了心心念念的牡丹花苗,可惜今天弈星并没在家,错失了跟他一起体验种花乐趣的好机会。

公孙离换了一身浅橙色的长裙,腰间镶着境外新得来的玉石,听说是上古女娲亲自挑选过的灵物,能在阳光下折射出五种光泽。

然而今天下午没有太阳,只有阴冷的风卷起枯叶急急地从她脚边擦过。

公孙离往院内张望,看见种牡丹的明世隐,以及垂手静立的几个仆从,一时着急,随便抓来个丫鬟问:“你家少爷回来了吗?”

丫鬟摇头:“还没。”

公孙离跑到明世隐跟前,拽住他的衣袖,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仙丹。明世隐等她把气喘匀,接着听她说:“明先生,弈星跑去学校了!他一向听您的话,能不能求您劝一劝他,如果警署的人来了,他会被抓走的!”

明世隐没回答,也就相当于拒绝。

公孙离一脸匪夷所思:“为什么?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弈星被抓进牢里吗?”

明世隐却表现得十分平静。他早说过,会充分尊重弈星选择的每一条路。

公孙离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

疯了,都疯了!

像来时那样,少女也是这么不带烟尘地离开了司空宅门。

会议众人对曌的讨伐提案依旧僵持不下,学界暴动尤其明显,气得司空勣从鼻子里哼声。

都是那群温和派老不死的余孽,他早该把那两个人一起废了的!成天反对这个反对那个,连他最小的儿子也被这群人给蛊惑了,什么狗屁思想,害人的东西!

弈星没有被警署的人抓去坐牢,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司空勣消息何其灵通,在知道弈星又回学校之后顿时火冒三丈,立刻叫人去把他绑回来。

为了不连累明世隐,弈星将责任全部揽下,只说自己是趁他不注意偷偷溜走的,这就更加重了司空勣的火气,接下来几个月,他被勒令待在家里不准出门。

“你说最尊重你父亲,为什么又总在这件事上跟他作对呢?”

深秋,昨晚一阵狂风吹得梧桐叶铺天盖地,第二天院里就完全变了模样,处处呈现出一派萧条的锈色。

明世隐和他在池塘边的长亭里一站一坐,隔着一桌残棋。

少年像枝被冰雪打蔫的柳枝,怏怏地靠坐在石栏背后。蜻蜓的尸体被台阶下的蚂蚁拖走,他安静看完了整个过程。

“我以为你猜得到。”弈星闷声说。

明世隐走到他背后,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衣袖清淡的香味和风一起钻入弈星的鼻腔。

他至今分不清那是什么植物的香气,好像不属于这天地间,但他一直都很喜欢,如果他还是个婴儿,说不定会抓住明世隐不放。

“不要对我太高看。”明世隐微笑,“我也并非真是个算命的。”

换作从前弈星说不定会笑一笑,但是现在这个情况,笑对他而言实在太难了。

“这不是作对。我知道这么说你肯定不信,但确实不是。”

明世隐也坐下,在他身边,默默地听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父亲把国家视作第一位,他所做的一切从来不是为了自己,我们出发点不同,但归宿一至,他在尽力让锦变得更强大,我也一样。”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眉宇间染上一抹难言的悲凉。

“可是你知道,战争没有彻底的赢家。曌近几年的确天灾人祸频繁,但这不是我们能够开战的理由。如果将征服看得只有军队数量多少那么简单,那就错了。”

明世隐微微挑眉,“你从没出过锦,相信你父亲也不会教你,这些都是你从书上看来的?”

弈星摇头:“下棋。”

和名手对弈,就像势均力敌的两国交战,兵法,诡计,谋略,缺一不可。

“啊,居然忘了,司空家小少爷的棋艺可是未逢敌手。”明世隐看了他一眼,接着移开视线。“你父亲确实该好好听你说话。”

弈星沉默片刻,坚定地摇头:“我不会让战争开始,不管父亲大人同不同意。”

少年抬起眼睛,认真看着明世隐的侧脸:“我们一定不能开战,曌的真实情况我们知道的实在太少了。”

明世隐对此没什么反应,拍拍他的肩膀:“很遗憾,身为你的老师,我只负责教好我唯一的学生,至于别的,恕我爱莫能助。”

弈星轻声叹气,“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对于这个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他的确只有无尽的感恩。
    
然而这一切进行的并不顺利。 

320年,冬,持续了五天的政府议会最终落幕。
 
提案通过。

  
*

十一月,大雪骤降,锦都四处弥漫着恐慌的气氛。

“听说今天总督府门口开枪打死了两个人。”

“是嘛,两个学生......”男人伸出指头,比划:“这么高,地上全是血,哎呦,太惨了!”

“你觉得惨,人家才不觉得。听说明天还要继续闹,闹到政府放弃打仗为止。”

男人缩回手,皱起圆脸直摇头:“何必呢你说,这种事哪是说改就能改的?”

“嘘——快走快走,司空家的人盯着咱呢!”

长街左侧,宅门打开一半,里面似乎延伸了无限空间,视线穿过三道拱门就是一片模糊的阴影,成片的常青树在两旁招摇。

石狮旁有两道锋利的目光朝瑟缩路过的两个人投去,腰上配置了一把新式手枪,似乎让他看起来整个人都威严了,拿出寻常侍卫军少有的蔑视来,好像溜过去了两只老鼠。

那片吃人的阴影里供奉着一块世代相传的匾额,进门就能看见,司空勣坐在牌匾正下方的主位,司空震则坐在右手边。除了敬真,司空家的人都到齐了,一间屋子挤满了的人,阵仗堪比新年祭祖。

几十个人,几十双眼睛,一同看向跪在正中央的少年。

“你哥不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弈星垂下脑袋,头发遮住那双浅褐的眼睛。他的手背遍布青紫,是被人用戒尺打的,很疼,但这孩子一向坚韧,硬是一声不吭,无论司空勣说什么,不辩解也不反抗,直到现在。

这种倔犟用错了地方。司空勣一拍桌子,震倒了手边的茶杯,在场的女人们也都吓了一跳,其中几个捂着胸口顺气。

“半年!我给了你半年!原本还以为你认错了,改过了,还专门给你找了个老师教你!结果你做了什么?啊?要不是你哥认识警署的人,替你求情,你现在已经死了!”

司空勣背着手来回踱步,附近的仆人赶忙后退给他让出一条道,生怕这股火烧到自己。

“所有人都赞成的事,你偏要反抗!所有人都知道避开的路,你硬要去闯!看看你那些所谓的同学,现在尸体还在街上躺着呢!而你呢?你又比他们好的到哪儿去?你口口声声不能对曌开战,那你可知道,如果现在不趁机把他们灭掉,那些尸体就是将来的我们了!”

弈星闭上眼。片刻后,才发出新芽破土般的声音,在这个回荡着闷雷余响的大厅,如融化冰湖的一滴雨。

“五年前肃和曌作战,局势尚且僵持不下,父亲觉得,我们和肃相比怎样?”

司空勣知道他想说什么,冷哼道:“那是五年前!古今英雄谁还论当年?抛开战乱不谈,瘟疫,蝗灾,肃和曌每年死多少人?有多少损失?现在的曌,别说从前的肃国,就是当时的我们,说不定也能把他们给一锅端了!”

“是吗。那为什么父亲只提天灾,不提人祸呢?”

这话一出,不止司空勣,连坐在一旁的司空震也抬起了头。

弈星盯着他的父亲,每个字,掷地有声的在大厅回荡。

“曌天灾频繁,损失惨重不假,五年前,一些乡镇尚且还有人吃人的传闻。父母易子而食,老者溺水不救。但现在呢?自女帝登基以来,父亲大人可曾听说过曌国境内还有这种丑事发生?”

“您从头到尾,只说我们国家如何强盛,百姓生活怎样安康,只论那么几个带回消息的使臣说肃和曌因为天灾有多少损失,死了多少人。他们离我们这么遥远,几乎没有人真的到他们国家看过,人云亦云,这难道就是父亲所谓的真相吗?”

“够了。”

“曌至今没有派人来与我们交涉,明知道我们有作战的意图而不尝试阻止,父亲以为是他们怕了不敢过来,还是正等着我们跋山涉水过去呢!”

“我说够了!”

于是弈星不再说话。

以他为中心,世界似乎在黑暗中塌陷了,变得鸦雀无声。

那些充满着愤怒的,鄙夷的,讥讽的,同情的眼睛,正密密麻麻盯着他。

他从灵魂深处感到孤独,有史以来的觉得无助,好像他的世界真的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最尊敬的父亲,也和那些眼睛一样,和他对立着,看他的灵魂如何陷入绝境,万劫不复。

司空勣觉得自己再也无法说出话来,扶着桌子坐下。片刻,朝两旁挥手。

“带下去。”



*

红日阁修建之初大概没想到会得到如此频繁的光顾,且还是同一个人。黑木的地板在冬天尤其冷,有时还会在清晨结一层细密的水珠。

烛光鬼火似的在台阶两旁摇晃。弈星双手被缚,靠在禁闭的门后,无神地凝望那些漆黑刻字的牌位。

他胸口始终觉得堵着什么东西,逼得他喘不上气。巨大的悲哀笼罩在这间阴森的房子里,即使有微弱的烛火充当光明也无济于事。

“还好吗?”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问。

于是烛火挣扎着发出更为剧烈的亮光,照彻了他的视野,胸口那团东西无声地坠落下去。声音从门外传来的那刻,他几乎抑制不住地想落泪。

“不太好,渴,想喝水。”

明世隐点头,“我去想办法。”

“老师。”

门外的脚步声猛地顿住。

良久后,明世隐转头,不确定地问:“你叫我,什么?”

弈星好像失去了感受声音的能力,变得无比脆弱。但他知道明世隐此刻离他只隔着一扇门,于是下意识重复了一遍那个称呼,“老师,留在这里吧,陪我说说话。”

如他所言,明世隐慢慢蹲了下来,和门后的少年持平,方便听他说话。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这扇檀红的木门,看见少年正独自一人蜷缩在阴暗角落里绝望无助的模样。

“这还是你第一次愿意这么叫我。”

他内心的某个地方由此多出一块无法填补的空缺,但却只能放任它空着,什么也做不了。

“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我的老师。”

他本生性要强,不肯低头承认自己和当初的想法早已背道而驰。然而现在,他的世界总算安静了,什么都变得不再重要,所以他才能把心打开,像是对自己说话那样,将一个完完整整的弈星,将那些坚韧和无助,倔犟与脆弱,全部展示给明世隐看。

“除了你以外,我已经没有人可以相信了。”

门外那人背靠着那扇门坐下,沉默许久才开口:“听说你伤的很重。”

弈星勉强地弯起嘴角,“只是些皮外伤,很快就好了。老师,跟我讲点故事吧,让我转移一会儿注意力。”

他声音嘶哑,可明世隐心里清楚,这孩子仍在尽力掩饰所有的痛苦,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他还怎么讲得出故事。

“很疼吗?”明世隐问。

于是痛苦翻涌成滔天巨浪,在明世隐问出这话时裂开一道缝隙,顷刻崩塌成山洪。

他所有的坚韧溃不成军,终于变成了像个知道喊疼知道哭的正常孩子,把头埋了下去,抵着门,生理性的泪水止不住往外溢,打湿了他的脸和衣襟。

“疼,太疼了。”

他抓住门框,颤抖着,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我想在这里哭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你不要告诉别人......”

明世隐觉得他也遭受了某种痛苦的撕扯,尽可能放轻声音地应了句:“好。”

弈星哭得很小声,只有抽泣的时候明世隐才能隐约听见。

他在想,那只布满伤痕的手或许正支撑着他倚靠在门后低头痛哭,他的眼泪或许在地面一滴滴地开出透明的花,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回忆,然后继续加深痛苦,在这个没有人看得见的空间里尽情发泄。

他安静地靠坐在门外,好像这扇门从头到尾都没存在过。

他们好像身处两个宇宙。冬日的暖阳斜斜照射着明世隐的面庞,如果没有发生这种事,他现在应该正和弈星在院子里下棋,赏梅,煮雪烹茶。

授师礼那天是他唯一一次走进这个房间,除了死气沉沉,他找不到别的词形容,根本配不上那个抬头望着他,等待为他系上柳枝的,发光的灵魂。

渐渐的,哭声几乎消失,连抽泣也没了。良久过后,门里传来像蒲公英一样轻的声音,好似随时会被吹散。

“老师?”

“嗯。”

“我以为你走了……”

“我一直都在。”明世隐说,然后低声问:“现在好点了吗?”

弈星的眼睛很红,声音依旧有些颤抖:“.....好多了。”

眼泪有时确是个好东西,它不能解决问题,也不会有谁真的是为了解决问题而哭泣,但它能往往为人提供便利,是一道沟通感性与理性最直接的桥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弈星现在最需要的。

明世隐闭上眼睛,头挨着背后紧闭的木门,许久过后,才缓慢睁开双眼。

“很抱歉,没有早一点成为你的老师。”

或者再贪心一点。很抱歉,没有像司空勣那样,从一开始就介入你的人生。

否则,你应该去往更灿烂的地方生活,走遍山川丘泽,或许还能像预言里那样,在白浪海,遇见你今生的爱人。

弈星轻轻微笑。

“我才十六岁,今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你只是迟到了一点点。”

十六年,一个人五千八百多天的岁月。他没告诉明世隐,他是他这五千多漫长岁月里,收到过最最奢侈的礼物。

金色的光辉潜入云层,院里刮起了风。痛楚逐渐麻痹了他的其它感官,困倦很快从四肢蔓延到他的大脑。他听见来自时间尽头的歌谣,被年迈的老妇人轻轻哼唱。

“老师,我想睡觉了。”

歌儿哼到第二句,讲述着一位死去的新娘。

他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听到混沌中悠远而空茫的慰语。

“睡吧。”

于是他安然睡去。



*

翌日,天亮的很晚,头顶还有繁星悬挂。

几个丫鬟端着食物走入院内,看到背靠阁门坐了一夜的明世隐,讶异道:“明先生,您在这里坐着,不会着凉吗?”

明世隐摆摆手,“没事。”然后他瞥见丫鬟们手里的东西,问道:“是要放人吗?”

为首的那位摇头,“不,老爷只是让我们给小少爷送点吃的。”

说着,另一个先行了几步,打开厚重的门锁。哗啦声响毕,门被吱呀推开,浓重的灰尘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呛那人一咳。

紧接着,她一眼看见倒在角落的弈星,发出一声尖叫,赶忙冲过去,手里的盘子碎了一地。

“快来人!小少爷晕倒了!”

“小少爷?小少爷!”

“快去叫老爷!”

……

公孙离着急忙慌在卧房外徘徊。昨天听到消息就已经来过的,但司空家勒令任何人都不准进入,今天再来,人就出事了。

三个大夫陆续出来,公孙离赶紧迎上前问情况,为首的老头对她恭恭敬敬作了揖,说,小少爷没有大碍,已经醒了。

少女不顾阻拦,推开守在门口的几个丫鬟跑进房里。弈星正被下人喂着药。公孙离长舒了口气,由衷感谢司空家那礼堂的魂灵们庇护。

“天啊,祖宗保佑,你吓死我了!听说明先生抱你出来的时候你都快没气了!”

弈星苦笑:“哪有这么严重。”

公孙离拖了根凳子往床旁一坐,急切道:“怎么没有!求求你行行好,以后别再这么吓人了。司空将军差人请了三个大夫,轮流给你诊治,都说你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是吗?父亲他来过吗?”弈星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

“来过,又走了。你这次可把大家吓坏了,司空将军已经解了你的禁闭,不过......还是不能出门。”

当然,现在这情况给他机会也出不了门,公孙离打心底觉得司空勣这个附加条件真没必要。

少年的眼神暗淡下去。少女完全没发现他的情绪变动,四处张望了会儿,奇怪道:“唉?明先生呢?我在院里没见着他,还以为他在屋里。”

弈星道:“老师说他出去一会儿,很快回来。”

公孙离哎呀一声,“早知道昨天我就该从你们院子后面翻进来的!你怎么样,伤口还痛吗?”

说不痛那是假的,不过敷完药已经好了很多,至少没昨天痛得那么死去活来。忽然,他想起昨天在礼堂里哭,还是当着明世隐的面,顿时羞愧地很。

太没用了!

“小星儿,你的脸好烫哦。”公孙离用指头戳了戳他红成樱色的脸颊,很软,比面团还舒服。

两个人正说着,从门外进来一道人影。

明世隐神色宁静,依旧是从前那个温文尔雅,风骨天然的明先生。公孙离眼睛明亮起来,正欲和他打招呼,却听他先微笑道:“公孙小姐,在下有话想跟弈星少爷单独聊聊。”

公孙离点头,起身离开弈星床边,对靠在床头的少年道:“那我等会儿再来找你。”

弈星答应了声。

她走后,明世隐遣散了剩下的仆从,偌大的卧室转眼只剩下两个人,显得空旷又寂静。

“老师?”

明世隐走到他床边坐下,端起沒喝完的药碗,用勺子喂到他嘴边。

弈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却很默契的没有问,微微张嘴,腥苦的药味在他舌根打转,接着慢慢从食道滑下去,面面俱到地体验令人作呕的苦涩。

“不想受苦,就早点好起来。”

汤药见底,明世隐擦掉他嘴角的水渍。不知道为什么,自他醒来看见明世隐的第一眼就觉得,他的老师好像生气了,或许也不是。总之,现在的明世隐整个人身上都笼罩着阴暗的雾色,给弈星一种说不上来的危险。

明世隐握住他的手,似乎企图从他眼中读出些什么。

那双异瞳认真盯着他的脸,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忽然听见他的老师,低沉着嗓音问。

“弈星,你有想过成为司空家下一任家主吗?”

少年浑身僵硬,而明世隐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想到这点,他只觉得手心发冷,企图想证明自己或许是听错了,木讷地反问:“什么?”


“如果你想,老师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