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抉择
作者:喵柒见      更新:2022-04-12 10:04      字数:7371
萧条凛冬里,雪成片成片下得欢快,房内只有炉火噼啪作响。利风裹挟寒气将空气冰冻,温度无视火焰降至冰点。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问。

明世隐帮他掖好被子,语气平稳如旧,好像只是问了弈星一个十分日常的问题,比如喝什么吃什么,以至于他不断质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司空敬真与你同族,长你两岁,但实力不足以应付司空府如今的局面。你比他更有韬略,为了司空一族,也该比他更有野心才对。”

弈星木然地盯着他,不敢相信这话竟然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老师,你明知道我无意于这些。”

不只无意,是根本就没想过。地位也好权利也罢,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父亲,为了司空家,现在却让他违逆伦常,去抢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当然知道明世隐是在为他考虑,假如那个位置换个人,昨天的惨痛就不会发生,甚至大到锦都政事,他都可以名正言顺参与。弈星确实也希望这样,但更希望靠自己的实力说服父亲,而不是拿自己至亲垫背巧取豪夺。

“当真不愿?”

弈星默不作声,对明世隐来说,就已是变相地表明了态度。

他盯着少年的眼神愈发冷淡:“你父亲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除此以外,明世隐没再多说什么,替他将喝得只剩残渣的药碗端走,临行前让他好好休息。

“老师。”

弈星艰难地支撑身体坐起来,半边肩膀盖在棉被里,对他说了声,抱歉。

相处的这几月,从春到冬,星升月落,明世隐和他朝夕相处,是陪伴在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他知道这样的拒绝会令明世隐感到失望,可他终归要忠于父亲,忠于司空府,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虽然像个囚笼令人不喜,但也不至于走到背叛那一步。

“你说过,在你这里,我永远都可以拥有选择的权利。也请你相信我,即便坐不上那个位置,我也可以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明世隐没有说话,停顿的脚步重新抬起,跨出和脚踝一样高的冰冷木槛,只留给弈星微微飘起的白衫衣角,以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他走以后,弈星感受到一阵空漠,好像又回到当初一个人在司空府与星辰对弈的日子。

公孙离在明世隐走出内院才进的房间,起先她在长廊里,离弈星很远,只远远看到明世隐出来后,将药碗给了下人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一进屋内,公孙离先是看到坐在床边发神的弈星,再看到几乎滑下地板的棉被,急忙走到床边,像裹糖衣似的捞起被子把弈星团成个雪球。

“干嘛啦,又是这个样子!你是感觉不到冷吗?”

弈星无奈地将脖子从棉被里松了出来,刚要说话,被少女嗔怒的眼神瞪了回去:“大夫离开的时候让你保重身体,尤其是冬天,人家说你的腿都快被冻废掉了!早知道你这么不珍惜自己,我也懒得管你,就让你走不动路在司空府待一辈子好了!”

“没有这么严重……”

公孙离戳戳他的脑门,“你这个人就是不长记性,明知道司空大人会把你关起来,还硬要气他。”

弈星闭上眼睛摇头:“阿离姐,你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的多了去了!可是小星儿,你这么固执,不单单是我,大家都会很难过。当初你一门心思钻研古籍,司空大人也没说过你什么,可打仗毕竟是军统的事,你就没想过,你看到的,或许和他们看到的大不相同呢?”

弈星叹了口气,这些他怎么会不知道。

“弈棋与两军对阵是一个道理,凡事不能为了短期利益片面去看,尤其是会有流血牺牲的战争。曌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打算,我只恐怕他们在故意诱使我们出兵。”

他说的这些,短时间内公孙离很难琢磨明白,只知道公孙府传递给她的讯息便是如今锦已到了不得不主动出击的地步。双方看起来都很有道理,她身在局中,也不知道谁才是对的。

“阿离姐,你进来之前,有看到老师去哪里了吗?”

突然提到明世隐,公孙离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老师?哦哦,你说明先生呀?他把药碗给了小厮之后,好像出门了。”

“出门了?”

“嗯,大夫临走前给了他一张药单,应该是抓药去了吧……怎么了,你们刚刚还有什么话没说清楚么?”

弈星声音小了许多:“我怕他生气。”

公孙离嗤笑。看他刚刚那副紧张的样子,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呀?放心好了,在人家眼里你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屁孩,就算有什么错他也不会跟你计较的。”

可刚才明世隐看他的眼神,说的话,以及出门前的一举一动,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即使公孙离安慰他没有关系,但弈星却始终觉得不安。

“我是不是有点……太依赖这个人了。”

公孙离没听清他在喃喃自语什么,露出疑惑的神情。弈星闭上眼试图摆脱掉这种念头,但明世隐的模样依旧会在他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

雪停了又下,一整天有风刮擦窗纸呼啸而过的声音。

丫鬟进来换炭火,那时弈星还睡得很沉。火星在炉中炸裂那刻,他梦到了一间屋子发生爆炸,熊熊烈火扑面而来,烧进了他的眼睛,接着便浑身一颤,猝然惊醒了。

丫鬟吓了一跳,见他脸上有汗,立刻喊了另外两个守在房外的人进来,给弈星换了张湿毛巾冷敷。

炭火烧的很旺盛,比白天时明亮很多。

“我睡着的时候,有谁来过吗?”

“老爷来过,没让我们打扰您。”

弈星扭头看向说话的人:“说什么了吗?”

对方摇头:“没有,只是站了会儿。”

答完,见他没别的吩咐,丫鬟们便都退了出去。

今晚的月亮藏在云层当中,光色没什么精神。院里的雪堆砌了一地晶莹,丫鬟出门时,这种景色恰好透过打开的房门映入弈星眼里,由此引起一段年幼时和司空勣同坐湖畔小亭看瑞雪烟火的记忆。

当时司空勣问他有什么新年愿望,弈星说,希望长大后能有机会和他还有哥哥一起,到锦城以外的地方看看。如今他已年满十六,是寻常人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出去的机会却越来越渺茫,跟司空勣之间的分歧,也在逐渐变得无法弥补。

至于明世隐……

他的人生本该在桎梏中庸庸流逝,却又偏偏碰到个能懂他的人。两相投趣的灵魂相遇,普天之下实属罕见,如今他只希望明世隐和公孙离说得一样,依旧将他当做从前不懂事的孩童,那么他的任性与固执,或许可以得到宽恕,变得情有可原。

明世隐再回司空府已是很晚,大雪又铺天盖地下了起来,落在他的伞面。

他提着药,漫步雪中缓慢走来,安静而沉稳,犹如诞生在雪中的天神。

弈星和他隔着一道洞开的房门,看他将药交给小厮之后,站在风雪交加的房门之外许久,打着伞和他遥遥相视。然后一句话也不说,便转身走了。

那是十二月末,大雪封城整整十日。

这十日内除了授课,明世隐和他之间几乎没有交流。

两人依然很长时间都共处一个屋檐下,明世隐看书,他下棋,偶尔抬头去看,也没有收到任何视线的回应。

伤快痊愈之时,公孙离穿着厚厚的棉服,兴高采烈地跑来司空府找他,问新年要不要跟她一起到公孙府住两天,说家里新得了西戎进贡的好东西,想让他亲自挑一件当新年礼物。

往年的新年公孙离都是得过且过,今年这么上心,肯定不简单。

果然,趁明世隐出门移花之际,公孙离偷偷跟正在练字的弈星讲:“我找到他了,想让你也见见他。”

他?

弈星顿笔,微微歪过脑袋:“当年你救的那个?”

公孙离嘻笑着点头,“你生日那天,我家小厮收到了一支箭,上面刻着我的枫叶图案,错不了。”

“这么巧吗……”弈星蹙起眉头,“哪儿的人呢?”

少女小声答:“肃。”然后没管弈星诧异的表情,继续道:“当年他们那儿不是闹内讧吗,我怕他突生意外,在草原留下弓箭给他防身,如今肃国安定,就来找我还恩了。”

“名字呢?”

“李信。”

“......”

肃曌战争之际,肃国内朝野动荡,其中有个庶出的皇子,差点成了两党内斗的牺牲品,这个不受重视的皇子,就叫李信。

“你,该不会......”

“我喜欢他。”

弈星一度欲言又止。

“所以那两个月,你就是去找他了?”

其实答案不说都知道,但他还是不敢相信,在如今堪称混乱的局势下,她竟能毫无防备的接触一个不属于锦地的人。

公孙离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轻声笑道:“小星儿,尽管放心好啦,我有分寸的。”

弈星重新落笔写字,回答言简意赅:“我不相信。”

少女靠着他的书桌,侧过身体闯进他眼中,嘿嘿笑了两声:“没关系,你很快就会相信啦。”

说完,公孙离晃晃兔耳,双掌一合道:“那就这么决定了,你一定要来哦。对了,到时候把明先生一起喊上吧,上次为我答疑,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人家呢。”

弈星笔停了停,一滴墨滴在纸面。

刚聊到明世隐,本尊就端着盆牡丹幼苗出现在了门口。

气氛一时陷入诡异的静默之中。

男人来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但完全没有参与两人讨论的意思,将花整齐地摆放在房内的花架上,整个过程没说一个字。

公孙离没有察觉他俩有什么不对劲,仍旧高兴地冲明世隐打招呼。

本来弈星就为公孙离如此草率就相信一个外人心生不满,现在又被故意无视,心里的火一下没克制住,将笔往砚台啪嗒一搁,绕过书案就朝外走:“你自己跟他说。”

公孙离一愣,跟在他后面下了台阶,莫名其妙喊:“哎,哎!好好的生什么气嘛?”

两个人一前一后经过明世隐身旁,结果因为走太快,弈星没看清脚下装满泥土的陶瓶,被绊了个正着。他的上身往前一歪,眼看脑袋就要磕到木槛,下一秒便被拽进一个充满温度的怀抱中。

“小星儿!”

陶瓶咕噜噜滚到一边,泥土全洒了出来。脚尖像是被石头给砸了,痛得他嘶声,抬头对上明世隐垂看他时的双眼,这些天的憋屈和愤怒瞬间就从胸腔里冲了出来:“你故意的!”

明世隐没说话,也没放开扶住他的手。公孙离见情况不妙,在旁边拼命打圆场:“没摔就好,没摔就好,罐子而已嘛,明先生也没想到会......”

后面半句她越说越小声,因为看到明世隐不带表情的脸,眼底甚至流淌着喑哑的冷光。

“多谢小姐相邀。不过,在下只是司空府请来的老师,没有司空将军的许可,不能入贵府应宴,抱歉。”

忽然听到他提起司空勣,又表明自己老师的身份,态度明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很多。公孙离哽住半天,最后只能尴尬地笑笑:“没事没事,是我考虑不周,那,那小星儿总是可以去的吧?”

弈星半张脸都在明世隐遮挡之下,没有说话。后者垂视的眼眸一直停在弈星头顶,如今倒是某人不敢看他了。

“小少爷与小姐年纪相仿,且尚未婚配,私下来往过密,不妥。”

他说的义正言辞,却让公孙离气到不行:“什么来往过密,你怎么也变得和那群老家伙一样了!”

“既然弈星是我的学生,在没有司空将军的命令之前,我就该对他的一切行为负责。”

“你......”

那人言语间满带着不容置噱的威严,公孙离看了眼他怀里兔子似的弈星,心想她当初的直觉果然没错,这个明世隐一来,真是各方面都把她温顺的义弟吃得死死的!亏她从前还以为明世隐是个好人,现在原形毕露,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看错你了!”

少女义愤填膺地跨过门槛,气冲冲离开书院,就想着以后一定要找个法子,誓要把弈星从司空府这虎穴里捞出来!

直到公孙离脚步声消失,抓紧他衣服的那只手才缓缓放松。

“消气了?”

弈星的脸挨着他的衣服,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是你先生我气的。”

明世隐无奈地叹了口气,安慰似的抚摸他的后颈:“这不是也被你报复回来了。”

要是刚才没接住,这么栽下去头破血流都是轻的。

“我是说过,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不会逼你。不过,弈星,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就要承担未来所有可能面临的后果。”

明世隐放开手,指尖残留着融雪的湿润寒气,从他脸颊轻轻擦过,“真的准备好了吗?”

那双年轻的鹿眼闪烁着坚定的光,“以前我会怕,但是现在不会了。一个人的力量太微弱,可还有你在我身边。”

他的话有些出乎明世隐意料,看他时的眼神也变得意味不明:“你对我的评价,倒是比我想的要高。”

刚才那番话,的确是弈星的肺腑之言,因此说出口时他并没多想,尤其最后半句,如今反复咀嚼,总觉得听起来好像有点奇怪。

明世隐年长他十多岁,虽然相貌年轻,却也算得上是他的长辈,年幼者依附长者是为本能,可他对明世隐,似乎并不仅仅只是依附这么简单。

就比如刚才,明世隐情急之下将他接住,他被拥抱进这个男人怀中,明明可以挣脱,却不想这么做。就像为他量身打造的避风港,只有那足以规避冬寒的温暖,才让他感受到来自外界的片刻真实。


一连几日,弈星都在琢磨这个问题,并因此心烦意乱。

他身体的伤痊愈于新春之际,时次年一月中旬,锦城周遭仍旧被冰天雪地覆盖。

期间,西戎召集一队精锐,趁机进犯西境隘口,司空敬真以及公孙府另外两名少将,率领锦都兵马,带上从未见过的新型枪支,于关隘处大败戎敌。

这是司空勣给他儿子的一场考验,敬真不负期望地通过了。他们缴获戎兵大量的军粮,甚至还趁机收了好几十件来自西域的古物和宝藏。

司空勣设宴为敬真接风洗尘,弈星自然也在场,但他哥哥的太过耀眼,似乎周围的一切与他相比都失去了光泽。

他成为了这场家宴最可有可无的存在。司空勣和敬真谈了很多事,其中不乏未来与曌的作战准备。弈星不想继续听下去,吃了没几口就起身告辞。

饭桌上的年长者连教训的话都来不及说,少年的身影便已经融进了堂外漆黑的夜色当中。

他没有立刻回房间,而是去了后院与前院交接的水榭里,在隐隐幢幢的灯笼下坐了很久。


宴席结束后,小厮在前面打灯笼引敬真回房休息,偶然路过浓密的紫藤萝,看到水榭里独自面湖而坐的人影。

司空敬真拿了灯笼,大踏步往水榭走,脸上的喜悦还未全退,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十足:“我正要去找你来着!”

弈星对他这个哥哥的了解不比对公孙离的了解少,正像明世隐当初的评价,司空敬真没有心计,为人直率,最大的确定就是太莽撞,做事不计后果,不过对他倒是一向很好,就是成年过后一直跟司空勣一起忙于政界的事情,大多时候都在锦都边境,平时很少见面。

“方才你走的太急,我还没来得及把礼物给你。”

说着,敬真将灯笼搁上石桌,吩咐小厮拿着书过来,他则坐在石凳上,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玉瓶,翻了两个杯子,一人一个。

弈星从小厮手中把书接过,但却不认识封面的文字,不过细看笔画,倒和古卷上的一样!

“当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过之前你不是给我看了眼那张羊皮卷吗,我寻思着上面的字还挺像,就想拿回来给你看看,有没有用。”

光是字当然没用,但这本书跟宗教有关,因此画了很多佛像鬼怪的图,一旁均有配字介绍,与图联系再猜字,难度一下就小了很多。

弈星既惊异又喜悦,“你在西戎找到的?”

“那不然呢,我斩了他们一个头领,那小子跟你一样喜欢鼓捣这些,就给你抢回来了。”

当时司空敬真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价值,瞎猫撞上死耗子,拿回来的全是好东西。

这本书传到那身首异处的戎将手中已过了几百年,书页有些破损,大部分保存完好,是件极珍贵的古董。

弈星很感激,他没想到当初的随口一说,对方竟然真的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你觉得还不错就行。”敬真边笑边将小瓶拧开,递进壶里两滴,晃荡均匀,每杯斟满,“来,再尝尝这个。”

弈星看着白瓷杯中幽紫色的不明液体,不太敢喝。

敬真先喝一杯给他看,弈星半信半疑,但还是很给他哥哥面子,端起来抿了一口。

“……葡萄?”

“好喝吧。”

“……”没有甜得腻,也没有其他奇怪的味道,反倒还有股清香,像是夏季雨后空山松林的气味。

在此之前他对西境的认识并没有那么深入,以为只是个穷乡僻壤的偏远地区,没想到还有很多锦都人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的珍奇。

难怪锦都做梦都想把戎军杀尽,即使不为扩张领土和对外贸易着想,西境数不胜数的宝物也完全可以成为他们出兵的理由。

“再过几天,我要去肃都一趟,走水路,可能回来会耽搁点时间。”司空敬真给他重新倒了一杯:“爹和二叔最近都在忙军界的事,特殊时期,你就好好在家待着,千万别再到处乱跑了。”

那天的事历历在目,警署一党人本来就和司空家不对付,幸亏司空敬真有个军校同学在那,帮忙把弈星的名字划去,否则少不了让他弟弟在牢里受半个月的苦。

“哥,我们非要和曌作战不可吗?”

先不说军队实力和武器装备,光看地形,曌与锦边界,有一片绵延不绝的山脉阻挡,山的背后,就是一望无际的白浪海,地势开阔,杂草丛生,最适合曌军埋兵伏击。若真要进攻,被动的只能是锦。

敬真点头:“哥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如今我们基本已经有九成的把握,等一切安排妥当,便能一举拿下白浪海。”

弈星没再说话。

那杯紫色的葡萄汁被敬真端面前,弈星也接过手中,和他碰了一杯。

嘱咐完这些,敬真留下那只神奇的小瓶子,作为礼物一并送给弈星,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与打灯笼的小厮一道离开了。

*

今夜星空出奇的高,亮闪闪的鬼眼长在云端,为人间提供着微不足道的照明。

回去的路很暗,弈星越走越觉得疲惫,好像被冰冷的晚风抽空了力气。

樱桃树的叶子抽出新芽,看着看着,那树好像变成了两棵,歪歪扭扭的。他一动,树就动,最后迎面和树撞了个结实,叶子摇落下来飘了一身。

就这么跟着光亮的地方一直走,走到路的尽头,看见一个房间的门为他打开。

光亮里坐着一只白色的狐狸,狐狸想吃盘子里红色的肉,看到他来,立刻用毛茸茸的身体把肉给挡住了。

弈星笑那狐狸没见过世面:“我又不跟你抢。”

“……”幻想中的狐狸,也就是无缘无故被嘲笑了的明世隐,看了眼自己摇摇晃晃的学生,再看了眼盘子里叠起来的三个苹果。

“弈星?”

听到自己的名字,少年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然后踉跄着走到比他高出许多的狐狸先生面前,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发:“乖。”

明世隐:“……”

安抚完狐狸先生,弈星选择先去睡觉,四肢被困倦侵蚀,意识也仿佛奶油似的被泡在水里,很快瘫倒在床,完全不给明世隐说出“你走错房间了”的机会。

他身上没有酒味,但有很浓烈的葡萄甜香,明世隐想起玄土一种古老的果酒酿制方式,可以将原浆浓缩成很小一瓶,三滴就能放倒一头骆驼。

男人蹲在床边摸索,果然搜到了他腰间司空敬真给的小瓶。

弈星翻了个身,正好面对明世隐半蹲在床边的方向。少年熟睡时脸色如常,脖颈的肌肤因为酒热而浅浅泛粉,嘴唇仍残留着晶莹剔透的液体。

明世隐闭上眼睛定了会儿神,只觉得胃里像是有火在烧。

怪自己一时大意,以为家宴而已出不了什么问题,弈星那身外套有泥又有树叶,再看额角那小块红色的痕迹,肯定是没看清路,回来的时候撞树上了。

“老师……”

他回过神,而弈星并没有醒,声音带着呓语时朦胧的腔调,将明世隐的手枕在脸下降温,舒服得放缓了呼吸。

少年蜷着双腿,胸膛地平稳起伏,应该是做了个好梦。明世隐用拇指一下又一下,温柔摩挲着他的脸,接着实在忍不住,逗猫似的挠了挠他的下巴,而睡梦中的弈星倒比平时温顺很多,乖乖把脑袋抬起一点,在他手心蹭蹭。

房间里烛光柔软,映衬得明世隐那双眼也是柔软至极。

“怎么办,我好像越来越舍不得你了。”

他坐在床头,居高临下地抚摸着对外界真实浑然不知的小猫。

明世隐俯下身,拨开少年遮挡了眼睑的碎发,神色温柔,藏起了本该流露出的锋芒。

“你让我失望透顶,弈星。”

可就像他说的,不只是他,他们的未来,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那瓶子被明世隐捏成碎片,深黑的原浆顺着指缝流淌到手背,滴在地上,晕成了血液的颜色。

“所以,你我都不必着急。”

他向深睡的少年伏低头颅,嘴唇触碰到冰凉的额角,如花瓣零落,转瞬即逝。

“我慢慢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