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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花间醉      更新:2022-05-22 10:16      字数:3390
  
  
  
  没想到最终让他彻底崩溃的,不是鲜血淋漓的痛楚,而是寒冷与虚弱。
  在他往日的模式里,太习惯命悬一线的狠绝,熟稔于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这些经历早就成为他特质的一部分。只是他想不到,自己会有如此残破的时候。肉身也好思绪也好,在那些模糊了时间的日夜里,手脚发软,头晕,胃抽搐着疼,飘忽而虚弱,像是被埋进一口冰冷沉闷的泥潭。墙壁早就在动乱和暴雨中倒塌,山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寒冷消磨心志,在混沌的念想里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被寒风翻来覆去撕扯,体表温度不断下降,生命体征越来越微弱,只剩一缕残魂拘束此地备受折磨。
  他一度以为自己会在这样的状况中死去。但终究没有。他虽然消解了活下去的念想,但也没有非要寻死的理由。这种慢性的折磨很难真正杀死一个人。手脚苍白冰冷,至少尚能动弹,伤口也在自发地愈合,终于在某一天他强打起精神,收拾好屋里所剩无几的物件,跨过门槛,推开院门——没走几步,身后的景象剧烈变化,倏尔变成令人目眩的深渊。
  于是他了然,惊讶的神色一瞬而过,他反而饶有兴致地蹲下身观察这深渊。峭壁昏暗锋利,下方望不到底,大片白色雾霭萦绕,沉没在雾影中的高大树冠宛如一芥浮标。这景象让他目眩,但他开始耐心观察,用脚试探,像把玩生死边缘那根锐利红线的疯子。只是无论如何适应不了眼前的景象,脸色越来越苍白。
  听闻普通人看见的是深渊,跌下去也是深渊,无一幸存;少数人可以看破幻像,眼前便不再是悬崖,因而安然无事。
  假作真时真亦假。
  以后大概是回不去了,他想,好在也没什么眷恋的东西。随后他起身往外走,道路泥泞,和着陈年的雨水,深一脚浅一脚很不踏实,没走几步那眩晕感又上来了。他一步步往外走,自此深渊无处不在,等着他往下跳。
  
  
  
  
  两年前,青龙受郡太守之托,前往东海处理魔种之乱。青龙神君不愧是镇守东方的使者,挥砍着青龙神剑,所过之处皆势如破竹,不仅将出没的魔种尽数屠戮,最终还斩草除根,彻底解除了这片土地上有关魔物的诅咒。
  净化之雨下了三天三夜,所过之处,魔物留下的可怖痕迹一点点复原,连带着布衣心中的恐惧和伤痛。从此,讳莫如深的话题成为了传颂神君的赞歌;人们将被魔物咬死的尸体匆匆掩埋过后,给予逝者深切的哀悼和怀念;说书人极力用魔物的可怕渲染青龙天神下凡的英武;夺人性命的恶魔变成了吓唬不听话小孩的故事……曾经笼罩在无数人心头的绝望被轻而易举地揭过,挥挥手如同薄雾般散去。人们开始公开讨论魔种和神君。当然还有总是伴随着魔种一同被提及的,有关神秘的驯魔师的种种。在这发泄一般的描述与重构当中,他的故事很快干涸,只留下寥寥数语的传闻。
  有人说他被垂死挣扎的魔物撕碎,有人说他心灰意冷选择自尽,也有人说他不再具有看破迷雾的能力,因此困于那片经常出没的、幻像与诡谲密布的峡谷而死去。
  除此之外,人们讨论最多的,依旧还是昨日欠店家二两肉钱、今日东边邻居又派媒人上某户提亲的琐事。
  日子还是那样过着,依旧是悲是喜,是散是聚。
  转眼过了两年。己亥年春,徐州城又传来魔种出没的消息。地方志中没有任何记载,也尚无人员伤亡,却搅得一片人心惶惶。那段时间天界无事,神君在人间清闲,便专程前去探寻一番。
  这天早上,客栈的老板娘听闻傍晚将有贵客投宿,一大早便收拾出一间上房,还特地将门牌从墙上摘了下来,放在柜台上,嘱咐店小二切记留出这一间。
  小二应了声是,趁着店里冷清犯懒,用门牌在桌上不轻不重地敲着,发出微弱沉闷的声响。小二懒散地瞪着门外的草叶,兀自发着楞。外面有风,草叶微弱地摇晃了一下,很快停息了。
  铠到达客栈时是午时整。坐在柜台后边儿打瞌睡的小二抬眼瞧去,只见那青年俊朗华美,身形挺拔,神采焕然,露出天然的贵气,眉眼却温和亲近。他一下辨认出这人便是老板娘口中那“贵客”,连忙跳起来,领着他往楼上走。
  那小二殷勤地向他介绍这房间设施如何完善,采光如何好。又因他是晌午光临,便又问他是否吃过饭,口味喜好如何,一边赶忙让厨师多做几个小菜送上来。
  铠一直以微笑应付着。房门打开之后,铠无意间往里扫了一眼,忽然冲小二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什……”小二说到一半急急停住,下意识用手往嘴上一捂。
  “我现在不太饿,劳烦晚间再送饭食上来吧。”铠说道,声音忽然比先前小了很多。
  那店小二不明所以,往门内扫了一眼,没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却也不多问,应声下了。
  铠看着小二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的楼梯处,抵着木门向里拉,对着锁孔落了锁。随后慢慢转过身。这间上房确实好,装潢大气,低调简洁的风格。其中设有屏障,屏外的区域摆着月牙桌和圈椅,底下铺以鸦青色地毯。阳光自窗缝中照进,室内一柱莹莹的尘埃。如果只有这些倒也不稀奇,让铠惊讶的是,屏风挨着的墙根处,居然靠着一个人。
  这人红衣银发,倚靠在墙角。手指蜷起来放在腿上,脑袋挨着墙壁,略微低着头,发丝落下的阴影洒在脸上。
  他长得很好看。第一次见到他时,铠就在想,三界之内怕是没人能像他这般,将一袭红衣穿得如此诡谲而动人,却又洒然利落。
  铠思索了一会,悄悄走过去,在他身前蹲下。
  那人阖着眼睛,睫毛轻轻颤动着,似乎睡不安稳。
  铠将手按在他肩上。“想睡到床上去。”他轻声道。
  他慢慢睁开眼睛,勉强聚焦起视线。警惕的神情一瞬而过,下一秒却是往墙根蜷了身子,将手臂挡在自己身前。
  “……”铠抓住他的手腕,又说了一遍:“去床上睡。”顺势架起他整个手臂,把他拉了起来。他皱着眉挣扎,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似乎在表示抗拒。铠没听清,只觉得他的声音实在好听,带着惝恍迷离的睡意,缠绵柔软。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铠心一动,决定无视他微弱的挣扎,将他整个人半搂半抱地放到床上。
  “你真是……”他最后说了一句,不知道怎么接,便安静了。随后脑袋挨上枕头,他默默卷过被子,就又迅速睡了过去。
  
  “醒了吗?”铠在外边听到动静,便走了进来。
  美人儿撑起身子坐在床沿,铠很自然地凑上前去,忽然弯腰,将手掌贴在他的额头上。
  “……”他警惕地抬眼看过来。
  “你刚才躺在床上的时候有点低热。”铠松开他,解释了一句。
  他的掌心温暖。美人儿懒懒地“嗯”了一声,顿了一会又道,只是最近有些受凉,并无大碍,劳烦挂心了。“倒是你,”客套完之后他忽然笑了一下,眯着眼,有些玩味地看着眼前的人,“你是怎么想的?就这么好心让一个擅闯房间的陌生人……”
  “有何不可?”铠也笑了,搬了矮凳坐到他身前,看着他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高肃,表字长恭。”
  “我叫铠。”
  “青龙神君。”不想他直接道破身份,叉手前推,半是郑重半是散漫地行了一礼。“久仰大名。承蒙神君大德大量,照顾有加,肃不甚感激。”
  铠原本好奇他为何会潜行至此,待要问出口,又觉得他不会回答。因此只道:“哪有的话,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我这般相遇,倒也算少有的缘分。”
  高肃心里好笑,心说这傻龙下一句是不是要说千年修得共枕眠,存了几分调侃的心思,却说不出口,便只道:“那么在下告辞,有缘再见。”
  “这么快就走?”
  “我不走,难道坐这陪你聊天?”高肃歪歪头,“神君此行有要事在身吧,没必要浪费这些时间。”
  “谈不上。”铠仰头靠在椅背上,些微无奈地想,这次确实是来清剿魔种的,可是连从哪查起都不明确。一路走来这镇上不说钟灵毓秀,至少称得上八街九陌、烟火繁华,哪有半分被魔种侵染的痕迹。按说魔种出没之处往往地带偏远,也许该从边缘林深处找起,可惜人生地不熟的,倒怕自己先迷了路。
  “那你呢,为何急着离开?”铠问他。
  高肃摇头不语,自顾自地整理好衣摆,绕到前厅,铠望向他的目光被屏蔽得干净。忽然门外有响声传来,高肃刚走近,那门居然先一步打开了。
  店小二手里端着托盘,托盘里满满放着食物,与高肃隔着门框大眼瞪小眼。
  “客官……”
  “我……”
  两人一时无言。店家表现得还算镇定自若,只是表情实在微妙,天知道联想到了什么,有那么一瞬间高肃都想直接隐身跑路得了。
  店小二默默让过身,走到屋里,将满盘的菜肴一一摆好。全程低头不语,眼睛盯着脚尖周围三寸地,不飘忽不游移,只差说一句小的是瞎子小的什么也没看见。
  倒是特地多拿了一副碗筷出来。
  高肃无奈地回头,发现铠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出来。年轻俊朗的神君倚在墙边,忍俊不禁地捂住嘴,眉眼弯弯,“别急着走,不聊天也行,留下吃个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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