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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花间醉      更新:2022-06-04 13:14      字数:3800



  “中秋快乐。”高肃说道。
  他的声音淡然平和,说这话时没有抬头,站在灶台前,专注地拿着漏勺搅拌。
  铠不记得他们多久未曾有过正经的交谈,这不怪他。先不说高肃近段时间神出鬼没,明明二人同在一个屋檐下,愣是没见过几回。铠刚从一场聚会回来,席上都是同他一样驻守人间的仙僚,诸位饮酒论法话闲事,兴致来了便更加没什么时间概念。铠也一样,只记得最后杯盘狼藉,满座躺倒,看日升月落又繁星漫天,不知昼夜换了几轮,方尽兴而去。
  回程时候铠发现天上的月明亮而圆满,但直到跨进门槛,看到高肃居然也在,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日是人间的中秋,圆月团圆的中秋夜。
  “所以你……特意赶回来是吗?”铠说道。
  “不是。巧合。”高肃说道。
  锅里发出沸腾的声响,空气里有桂花的甜腻香气,铠向前走了几步,环住他的肩,寻到他的另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握。
  铠没什么激烈的情绪,只是单纯地喜欢这样身体上的接触,比所有的语言更加亲近。
  锅里的汤水翻滚,颜色清甜,带着桂花碎末,锅里的汤圆在气泡和花瓣中载沉载浮。
  “唔。腿伤还好吗?”
  “你不提我都要忘了。”
  汤圆快煮好了,高肃偏过头去找碗,铠拿过来放到他手里。
  “真少见。”铠感叹着。
  “是啊。”高肃想了一下,补充道:“回程的时候买了糖桂花,在那边的瓷罐里。不知道怎么弄……就顺带买了这些,试试新做法。”他装好两只碗,把其中一只递给铠。铠说:“到外面坐着?”
  “赏月?”高肃有些好笑,“你还没看够啊。”
  “我以前没这闲情。”
  哎,高肃无奈地想,他往常也不会去做这种事,而且会觉得现在的自己有毛病。


  汤里加了酒酿和糖桂花,铠不熟悉这种做法,味道却出乎意料地好。他想到了院中的桂花酿,于是将它们挖了出来,顺手拿了两只酒杯。
  几个星期前铠信誓旦旦想着自己要更进一步,高肃不在身边的时候他确信不疑,今晚终于见上面了,他却忽然有种迟疑的不真实感。
  高肃很好,对自己也很好,这些都毋庸置疑。只是无数次轻佻而微妙的试探,有意为之也好情难自禁也罢,他的应对都太……淡然。
  铠初尝情爱,所谓的迟疑或许是他弄不明白眼前的情况。若高肃本就是恬淡如水的人便罢了,但他不是,相处那么久,铠总能察觉到他本性中的某些狠绝。因此,对于铠的试探,他表现出来的姿态更像是一种隔岸旁观,整个人化作风与影,尽管被铠用目光用身体拘束着也依然难以掌控。
  铠也算历览人间风月,亲吻也好云雨之事也罢。铠向前试探,高肃泰然自若,始终不交出底牌,唯一留了点念想是他知道自己的情意,对此既无抗拒也不躲闪。
  仅此而已。
  高肃到底怎么想的呢。
  当然铠并没有如自己想的那般急迫,毕竟他不差这一点点时间,只要高肃不离开,一切都能顺势而成,或者被彻底打碎重整……或许他应该站在原地不动,像往常一样,同行,出游,这样两人之间的默契已然足够。况且,这样的日子也不知是多少年才能修来的因缘。
  铠想通了这点之后,便发觉两人之间的气氛一如寻常,从身体的动作,微小的表情,偶尔的眼神相触,还有一如既往的交谈。铠真的很乐意同高肃闲谈,两人之间是那种既能沉默一整晚也能谈论一整晚的关系,甚至两种状态的切换也毫无生硬之感。
  于是铠谈起自己的过往,哪怕在天界他也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故事信手拈来。铠很恶劣地将天界同僚的某些事儿,谁和谁交情好啦,谁又来仇家府上闹啦,包括那些半真半假的桃色传闻全都说了个遍。这不是什么稀罕事,田间人家茶余饭后也谈论这些话题,只不过由铠说出来,就有一种很官方的出格感。
  偶尔高肃也会分享一些没头没尾的小故事。不交代前言后果,既破碎又凌乱,很容易让人一头雾水。可偏偏这家伙擅长用文字编织成陷阱,缠绕、撕扯、牵引听众。因此尽管这些片段和描述本身残缺,仍能称作“故事”,而且是相当精巧、引人入胜的故事。
  铠有时候会好奇这些是编造出来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毕竟这大千世界本就比话本魔幻一百倍。
  铠不会刻意找寻话题,也不去斟酌词句。有时候他会跟着话语牵引思绪,他度过了漫长的人生,最动魄惊心的记忆却只有一小段——很久很久以前,桑田还是沧海,他曾下界“历练”过,或者说作为拥有青龙血脉的人类生而间世。那一小段记忆不过几十年,却是“他”癫狂又寥落的一生。
  这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所以铠回溯到这些片段时,选择了沉默。
  这时候高肃说,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铠说道:“或许不是一个美满的故事?”
  “怎么说?”
  “直觉。”
  或许应该说,铠觉得高肃不是一个会将自己的天赋耗费在大团圆故事上的讲述者。
  “好吧,确实是这样。”高肃露出了散漫的神情。

  大陆曾经盛传过某个神秘职业的传说。这些人具有掌控魔种力量的禀赋,与那些神智低级的怪物不同,他们能够自如地操纵和使用这种禁忌力量,甚至,能够驯化并拥有那些可怖而强大的生物,驱使它们为己所用。
  只不过,不管传闻渲染得多恐怖,驯魔猎人与其说是一个神秘而强大的职业,不如说是一个诅咒。
  即便神明,初次降临世间时仍不免弱小如婴孩,更不用说潜藏着如此可怕力量而未觉醒的……人类。以成年为界,划一条看不见的的鸿沟,一边是任之摆布的寻常人,一边是觉醒之后压倒性的力量。魔种往往具有野兽一般的直觉,残忍的狡诈的敏锐的利于生存的本能。顺理成章地,它们会额外关注具有如此禀赋的人类,在他成年之前,在获得逾界的能力之前,赶尽杀绝。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魔种无意识的侵袭足以屠村,更不用说有目标的杀戮。哪怕没有得手,一两次尝试过后,它们即使不理解,也将发现人类社会开始学习并顺从,献祭一般努力满足它们的愿望。火刑架,或者乱石坑,冲动状况下它们的目标会被一群人围殴致死。村镇用文明的产物,青铜和火器,填恐惧和欲望的沟壑,作抗争,给文明留出喘息之地,然后进步。
  这大概是为什么方志记载了无数“受到诅咒之人”,幻想中危险而强悍的驯魔师却几乎从未出现的缘故。
  ……

  就这么结束的话,可以说相当符合高肃的风格,几乎不像故事的故事,却蕴含着某种将人往下拽的张力。
  铠又一次想追问这到底是不是真实之事,驯魔猎人的确有其传闻,也仅仅是传闻而已;被魔物“偏爱”的祭品也确有记载,只是铠活这么久也难得一见。极致强大和极致弱小,糅进同一段时间线,真不知是现实的荒诞离奇还是讲述者的异想天开。
  铠沉吟着,他问道:“是真实的事吗?”
  “你说呢。”
  “我在问你。”
  铠的语气不是很好。
  “别急。”高肃眯着眼睛,姿态是说书人的沉着悠哉,甚至有闲心倒了酒,一口饮尽。
  “还没说完呢。”

  这世间从来不缺侥幸和巧合,在同类的排斥和魔物的屠戮下,仍然有存活下来的孩子。
  当然他真正安全的那一天早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孩了。禁忌力量带来无尽的财富和身份的转变,从此以后他离死亡越来越远,从流离逃窜的灰影一朝变为纵观赌局的荷官,甚至……比肩神明。
  啊当然他应该不会这么想,有这样成长经历的人,大概不会相信你们这类神仙的存在。
  这孩子长大后过了几年,作为大陆上仅有的驯魔猎人贡献了一些传闻。那段时间不说快乐,至少是安全的,一种强而自知的安全感。觉醒以前的日子实在惨不忍睹,相比之下能躺在屋顶晒太阳都很难得了。他妄想自己已经把一辈子的苦难预支掉了,往后不说一帆风顺,至少他有属于自己的漫长时间,一切都来得及,一切会好。哪怕他仍然时刻处于危险的境地,至少不会任人宰割。
  至于后来……
  讲述者的声音渐低,留足悬念与空白。
  后来的故事是你在写啊,神君。
  “什么?”铠大脑空白。
  高肃便接着往下说。
  ——后来东海魔种大规模爆发,血流千里,损失惨重。这次变故触动天威,是以青龙神君奉命前往清剿,将所有魔物屠戮殆尽,同时解除了有关魔物的一切诅咒。
  “等一下,你说的这件事……”
  铠当然是有印象的,不过发生在两年前,他不至于忘记。但故事太跳跃太魔幻,他脑袋忽然生锈了,思绪卡在原地,被讲故事的人云淡风轻的话语拖曳。
  高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神君还记得此事啊。”
  铠一把扯过他的手腕,力度失控了,高肃飞快地在桌子上撑了一下,才没有跌到他身上。铠飞快道:“两年前的事我肯定记得,只是你为什么——”
  他紧皱着眉头,有些东西在撕裂,变得分崩离析昭然若揭。他感觉喘不过气,好像在雨夜中狂奔了几千里,眼前发白,热气笼罩,一时无法找到缠绕思绪的线头。
  高肃没理他,继续将故事往下讲……业火焚毁罪孽,暴雨洗去伤痕,但对于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无风而起,沿着墙壁蔓延,覆盖到家中所有带着印记的物件。整个房间的温度猛然窜高,变成难以忍受的牢笼。还有那些小家伙们,姑且这么称呼他乐意留在身边的魔种吧,烈火烧起的那一刻只剩下尖叫和动乱,四散而逃,抓挠出的伤痕和黑血的碎羽,最后……
  “高肃!”铠忽然厉声打断他。
  美人儿仰头,铠能肯定在某个瞬间看到他眼里狠锐的锋芒,面无表情,冷漠而灰暗,看将死之人那样的眼神。
  铠下意识紧攥住他的衣襟。
  但这样的神情转瞬即逝。
  随后他换了一种兴味的语气,问道:“为什么反应那么大?”
  “我……”
  高肃好心地没有反客为主地追问。铠将另一只手扣在他身后,轻而易举地将他困在原地。隔着薄薄的衣物,心脏在铠的手指之下剧烈地跳动,高肃不甚在意地挣扎了一下,他感觉到铠毫不退让。
  随后他垂下眼睑,弯着嘴角做了一个柔和的笑,声音坦然而近乎狡黠。
  “想什么呢,那驯魔师早就死了。”他说。



tbc.

作者有话说:

我可终于写完了emm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