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作者:花间醉      更新:2022-07-17 12:00      字数:3908



  高肃没有说话。
  四下一片寂静,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影。铠想,这个人仿佛在赏玩他的失控一般。
  事实上吼完那句之后铠很快就冷静下来,他甚至往后靠了靠,摆出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不躲闪也不退让,目光直直地向前望去。
  “没必要等我醒了再动手。出来。”他的声音不大,镇定冷淡,仍带着往常那种不可抗拒的气场。
  高肃如他所愿现身,但铠却没能看到他的脸。铠看着那张鬼面具,不记得这是不是自己在集市买下送他的那一个,反正相处这么久高肃从没有戴过。铠心里忽然有种很微妙的感觉,若换作别人,蓄意接近,背后下手,撕破脸皮后戴着面具出现在眼前,铠一定会觉得这很可笑,很懦弱,很荒唐。但这样的高肃恰恰相反,反而让他恍然。在他潜意识里按下一个按钮,噼里啪啦唤起一片完整的故事和回想。
  怎么说呢……铠想着高肃这张脸或许才是真正的伪装。他长得太好看,是一种模糊了性别的美,因此很多时候,铠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掩藏在淡漠疏离之下的狠绝,翩然的疯狂,和他的缜密与理性。
  铠被束缚双手双脚,只能微微仰视地看着他。高肃依旧是初见时那身红衣,铠却几乎无法将他同相处了大半年的人联系起来。仿佛最后一块拼图,或者严丝合缝关上的暗器匣。有那么一刻他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强大气场,周身仿佛有黑气萦绕,优雅从容,干净利落,轻佻而危险,看着他仿佛凝视深渊,却移不开眼。
  这样的气场让铠感觉有些陌生,他忽然意识到之前高肃说的那句“驯魔猎人早就死了”并不全是用于堵他思绪的谎言。第一次见面时,哪怕出于陌生人浅尝辄止的接触与打量,铠都能看出美人儿快碎掉了。像一件精美瓷器,坦然大方地摆在桌面上,张着轻薄如纸的平静,差一点点就要分崩离析。
  铠惊讶自己还有闲情胡思乱想。其实高肃也不该这么安静,若是处心积虑大半年(也许更久),一朝得手,两人地位逆转,神明任之摆布,这时候总该表现出一些情绪来。不过隔着一张面具,铠也看不穿他脸上的神情,总觉得比往常更淡然。
  “这么说来,我以前听闻过你,说不定还见过。”虽然氛围并不合适,但铠还是遵从内心开了口。“高肃是你真名吗?”
  高肃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好像刚把注意力转过来。然后他道,“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中秋。”铠答得很快。“那晚你什么都说了,我又不是傻子。况且就算平时,在我面前,你也留下太多线索了。”
  高肃觉得好笑,他很想反问,“比如?”,“你觉得驯魔猎人该是怎样?我平时又无心暴露了什么?”,铠最后一句有点死鸭子嘴硬放狠话的意味,但他终究没去揭穿。这没有意义,不管他们之前的相处是怎样,铠提到的那晚又是怎样的过激和坦白,当下铠受制于他的境况没有变,他依旧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高肃为这一天花了很多时间,绝望地攀附悬崖边上的荆棘,将最偏执的想法拉到地面。他曾在心里一遍遍推演,用生命去试探,他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保证万无一失,还留有退路。而他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明比想象中更单纯,甚至没让他用上底牌,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栽了。
  他想了想,问道:“既然你都猜到我不怀好意,为何不设防?这么高看自己吗?”
  铠冷声道:“那你呢?既然带着目的接近,为何三番五次留下破绽?”
  高肃的声音带了点笑意,又轻又软,毫无温度,一副不知好歹的玩味姿态。他说:“死明白点不好吗。”
  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我要杀你”的意图。铠冷了脸没说话,说来荒唐,他到现在仍旧没有生命受到威胁的实感。铠聊胜于无地挣扎了一下,是高肃的捆绑方式太贴心吗?他几乎要出声嘲讽,自己没有任何不适感,甚至可以保持这个姿势不变睡一觉。
  “有本事你动手。逆天而行,敬你能做到这一步。”
  “你怕了?”
  这话有点儿明知故问的挑衅意味。铠不为所动,用半分钟的静默表示自己懒于理会。然后他问:“这绳子是缚仙索?你从哪里弄来的?连我都只是听过。”
  “我跟你提过。原是某个门派的禁物,据我所知他们近百年来没人叩进仙门,也不知道是哪一辈传下来的。”高肃说道。
  铠讽刺道:“怎么?那小道士也是你?”说完之后铠才意识到自己这话幼稚到傻,高肃也如他所料,敷衍地笑了一声,不再将话题继续下去。
  这是高肃讲过的某个故事的主角。出身于清苦刻板的修仙大派,却是个乐天随性胡闹爱玩的性子,天赋极高不学无术,最擅长混吃混喝等死。直到有一天掌门忽然死在他眼前,他成了罪孽深重的凶手。被关进地牢以后他万念俱灰,想着干脆从魔道算了,咬咬牙越了狱,学着江湖上的大盗翻进密室,结果呢,没有金银财宝也没有剑谱秘笈,是所有人都不敢想修仙门派会有的东西。
  小道士抱着偷糖果的心态拿走了其中一件禁器,事情被捅出来之后他成了仙家名门唯一的彻底的黑锅。至于本人,有做魔头的理由却没修魔道的毅力,据说至今还在江湖某处浪。
  这样的故事大部分时候本该一笑置之,谁能想到呢。
  铠看着墙角的青龙剑,高肃把它拿到这里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束缚仙元之后,凡间的兵器能伤他肉身,却无法动他本源。等缚仙索神力消散,魂魄寄附于随便哪件法器,辗转几百年还能用。几百年后高肃都化成灰了,饶是这样也不满意,非要让他神形俱散灰飞烟灭吗。
  铠在心里苦笑,常人彻底杀死神仙的唯一方法被他找到了。
  他还是低估了高肃,不是轻视他的能力,而是没想过他是这么个不折不扣的疯子。铠当然不想死,更不甘心死在这样的情形下,但也仅此而已了。他没有害怕的情绪,也没有挣扎的欲望。何种方式都是无解,除非……他运气好,老天开眼,从天上劈道雷下来。理论上可行,但这点期待聊胜于无,毕竟哪位仙友会无聊到一直盯着他家看。
  高肃沉默了一阵,忍不住接着说下去。
  “这时候也没必要再瞒你。我花了大半年才确认你的行踪,在这之后,徐州城魔物作乱的谣言是我散布的,青龙庙里的香是我供的。这些都……比想象中难。我的住所和财产早就被你毁掉大半,做这一切完全是从头来过,很可能还没有结果,像在填无底洞。”
  铠没说话,高肃也不期待他有什么反应。他说这些当然不是为了炫耀或者诉苦。事实上还有很多可说的,这段天理不容的故事里,处心积虑的细节远不止这些。
  高肃说了很多,序列完整,思路清晰,像一个极致理性的侩子手。但有些事情铠不会知道。就像当初他听到口耳传颂的歌谣,花了多长时间才相信真的有凌驾于世的“神”;又以什么为代价,确认青龙的踪迹,将传说里高大伟岸、面目模糊的形象具化,笃信自己被弄死不是什么众望所归,将他荒唐抛接的也不是什么命运,而是真实的可以触碰到的,某种……存在。
  这过程相当煎熬,每时每刻都处在碎裂与拼合的痛苦中,深陷绝望和恐惧。但他只能这么做,至少不会哪天想不开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太悲惨。只要有生命,有实体,就会死亡,管你有多神通广大。就算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最后死在这条路上,堕入轮回万劫不复,他也认了。
  他说:“如果我真的会死,至少在这之前,找到你,结束你的性命,是最后一件值得做的事情。”
  驯魔猎人高长恭就是这样的人啊,坚信失去身份和暗影力量的自己一无所有,废人一个,却以等量的偏执上下求索,用不求代价的时间和生命,誓将所谓的神明拉进深渊。

  高肃暗自观察铠脸上的神情。像是毫无防备之下被狠推了一把,铠脸色阴沉,皱着眉,目光不让。震惊与难过明明白白表现在脸上,铠缓慢地吸气,周身的强势气场席卷而来,空气仿佛都变得凝滞。过了许久,确认高肃他妈的全部说完了,铠一字一顿道:“你当真这么恨我?”
  “你觉得呢。”高肃学着铠的语气,这几个字缓慢的、轻飘飘地落下。他的声音冷得像血,可能说得太慢,甚至本人都没有听到。耳边只有无尽的心跳和轰鸣声。有些话他说不出口,铠也永远不会明白。温润冷淡的表象下,驯魔猎人天生是个疯子,他不在乎什么诅咒,所有恐惧仅针对死亡,他不想死,于是打磨本性中的狠绝,化为一柄出鞘见血的刀刃。仅有一次……他从顶峰摔落谷底,过往燃烧成灰烬,铺天盖地将他掩埋。二十年来的苦难与虚名在弹指间统统作废,他第一次真心不想从火海逃出,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高肃得承认自己被铠的情绪影响到了,看着高高在上的神仙在他面前无能狂怒,本该是一件乐事,只是他并没有多高兴。就连心如止水也做不到。铠表现出来的不是愤怒,更像是震惊与难过,情绪激烈而直白,神明的存在过于强势,他居然有些招架不住。
  “青龙神君,在你的认知里,两年多短?二十年多长?”
  高肃自暴自弃地追问。他感觉自己在失控,他要撑不下去了,下一秒就会拿剑架在铠脖子上,或者拂袖离开这里。
  铠沉默不语,在他眼里百年如一日,二十年与两年无异,让他回述过往十年百年,他能说的同一天没有分别。除了……与高肃在一起的日子是例外的。铠知道高肃毫无探讨时间观的意思,只想拿言语刺激他。铠无话可说,他还是太迟钝了,至今未能完全反应过来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心心念念的枕边人想杀他快想疯了,他第一次意识到高肃恨他,而且是这么纯粹的激烈的偏执的恨意,哪怕仍残留一点旧情也微不足惜。
  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铠感觉有点累,想用手揉一揉太阳穴,可是动不了,于是他闭上眼。高肃在接近他之后,意识到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直接杀掉他,于是推翻重来,而铠给了他这个机会。铠看着落在眼前的黑暗,由衷地想高肃确实惊艳又可怕。铠难以置信,铠心服口服,铠感到愤怒、难过、懊悔,甚至还有恨……铠像旁观者一般看着这场闹剧,同情高肃也同情自己,一切皆是荒唐。
  铠想到了很多事情,他忽然道:“……这不还有我。”
  高肃给气笑了:“你能再天真一点吗?”
  高肃搬了张椅子坐在铠对面,铠睁开眼睛,恰好看到这一幕。铠隐约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
  又过了很久,高肃忍不住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铠回道:“你要我说什么?”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