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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斑马压线了      更新:2022-10-12 15:13      字数:2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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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四五年剿匪以来,郑云龙抓多了共匪便抓出来了经验——十匪九硬,那些硬骨头比经年晒干的鱼干还臭,得慢慢泡化了才能磨得出货来。久而久之行动队队长郑云龙拿出大把时间和耐心来慢慢熬,他能垮着腰从城南闲逛到城北,也能听阿云嘎从天涯歌女唱到苏三起解,那旦角的音和气叫阿云嘎拿得刚刚好就好比拿住他的心一般稳当。

今早天擦亮,郑云龙带着军队里提调的士兵和队里的军统特务出发去拿人,押解半道遇上阿云嘎搅和,他遂差人将抓住的联络员搁牢里泡着,待到泡化了再慢慢悠悠往回走。

郑云龙走到了大门口停住,对着下面的人说,“天黑到饭点了,先去吃个饭。”抬脚下了车去德兴馆呼噜一碗焖蹄面,蹄膀被焖得很糯唇瓣一抿便能尝到入口即化的皮肉,两三口后喝一口汤面去腻,一时间腔体内咸甜相宜带着鲜,郑云龙想着审讯走完流程后就给阿云嘎带一碗回去,分神想着冷不防被未剔干净的猪骨膈了牙齿,猛的一下差点给下颌扽脱臼了。下面的人有眼力见,登时竖着眉就要给店家一巴掌,不料郑云龙一把按住,再吐出骨头攥在手里说,“得,看看今晚是这个骨头硬还是牢里那位伙计的硬。”

到底谁的更硬?

半斤八两。

行动队对赤匪的审讯又一次从天黑拖到了天光熹微,郑云龙把玩着那颗猪骨心道这些人和不通人性的玩意儿差不多而已,无论谁咬在嘴里都得磕掉几颗牙来。

郑云龙曾跟阿云嘎形容过,压着人髋骨往下沉钉在自己的屌上,他生动形象地说有个赤匪的骨头用铆钉像这样钉进去都费劲,人死了给拔出来的时候发现边角嗑掉了一点...阿云嘎吓得用手捂他的嘴说你以前说话没这么老神在在净瞎说!是啊,可不就是瞎说,郑云龙点点头,心想自己抓的审的杀的多了也就分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把事实和臆测混为一谈,但他说的时候一本正经,第一次甚至还唬住了阿云嘎叫人直拿脚把他踹下床去。

拖了许久审讯一直没结果,站长差人来问情况。来人一进门眼见着郑队长要将拇指大的骨头塞进犯人喉咙里忙上前喝住了他,说,“郑队长辛苦了,站长让你抓紧时间添点衣随他出去办事!”揩一把汗,对上郑云龙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来人心道他莫不是审人审魔怔了,丢了魂?阿云嘎近日也常见这样的神情,他说被白蚁蛀空了的木桩子就是如此,还挺像杀人如麻的魔鬼,比不得眼睛清亮的时刻,但郑云龙自己看不见这模样,非说阿云嘎说的是谎话。

披上白日穿的那件氅,郑云龙跟着出去,才想起来问“竟是什么事?”

大牢里的高窗泻出一丝天光,天将亮之际发生的事情都不是好事,比如他才进入黄埔军校念书的那天也是这种天色,那时候接待他的人说赶在破晓前你的前程就能灿若日月星辰,直到现在郑云龙为这份荣誉奔波劳累十年时间终究还是赶不上破晓。

“丧事。”

来人没细说只是匆匆往外走,待到郑云龙和站长一起坐车到了某处熟悉的宅邸之后他才得知漫天的雪下得不是没有道理——

军统上海情报站副站长暴毙在青天白日之下,死不瞑目。

郑云龙下车脱了大氅一路抱着走进灵堂,积雪尚未成型打湿了掉下来的衣摆,偌大灵堂依旧被形形色色来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卖军统面子愣是让开一条路,郑云龙二话没说奔过去直愣愣地跪下,动静大得让在一旁跟家属叙话的站长吓了一跳。

“咚”响亮如暮鼓晨钟,一时间所有人安静下来都拿眼盯着跪得笔直的那个人。

那个人一身傲骨如青松挺拔,不悲不喜,仅仅双眼潋滟着水光迟迟不肯落下来,是上海情报站行动队队长,手上有权下面有人鲜少腿软跪谁,可他一来就跪,而且长跪不起,这比死了人还叫他们啧啧称奇。

面色沉稳的站长拜了遗孀,点燃一柱香用手扇了扇,礼成上完香退至跪着的郑云龙身边,左手搁在郑云龙的右肩上不轻不重按了一下,随后一眼不凡转身出了灵堂摆脱了睽睽众目。

半刻没耽误,郑云龙心下一片了然也沉默着站起来,缓了缓僵掉的半边身子紧跟而上,右脚一踏出门槛便眯眼瞧见天边泛起鱼白肚,他想今天或许是个晴天。

用点香的手夹住点燃的香烟,站长没有放嘴里抽上一口只是说这样为了熏走霉运,他听见身边的年轻人沉着声音问“副站长是怎么死的?”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另一只手摆弄他的肩徽,说,“是时候换一套来带带了。”

郑云龙保持着军姿没动,手指并拢中指紧贴裤缝。回想灵堂里摆着的那张遗照里穿军装带军帽的人神色肃穆庄严,一看就不是个爱笑的人,当初在军校接待郑云龙的这个人也在天将亮之际穿着这身接他来情报站,面冷心热,刚碰面就送他一件大氅说“沪地湿冷比不上北方将就穿上等到天晴了再还”,可惜后来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归还,直至现在仍拿在郑云龙另一只手里。

“平日里你颇受副站长照顾,如今哀恸万分也是理所应当,不过日后你就不用人照顾是时候独当一面了!”站长抽完一根烟,抬眼看了看穹顶,估摸着今日不会放晴,皱眉说道,“快天亮了,牢里那根硬骨头啃不下来就别啃了,宁愿丢掉也别把功劳让给别人。”

不知从何时开始,沪地之上党国各个派系竞相抢功,谁也不肯跟谁合作,仿佛他们最大的敌人是彼此而非赤匪。

郑云龙明白站长惦记着牢里的犯人,他点点头应承下来,也想早早回去审完交差好顺路带一碗热面回去给阿云嘎尝尝,若是脚程快点还能赶在他醒来之前。拜别副站长的心思差不多了,郑云龙受不了宅邸随处可见的扎堆的人群窃窃私语,听在耳朵里好比这几日沪地淅淅沥沥的雨夹雪落在身上,直叫人上下好不爽利。

站长同熟识的几个人说完话,准备坐车回去,同来的郑云龙自然要跟着一起。故意落站长几步,他赶在发车前折回灵堂,捧着叠好的大氅再次进灵堂准备物归原主,这时站在一旁不知和人抱头痛哭还是交头接耳的遗孀匆匆迎上来接过衣物,感激涕零,随后抓住他衣摆低声询问道,“方才站长是否跟郑队长提起过上面安排好的撤退名单?”

撤退名单?

原来他们都在关心所谓的撤退行动?

听罢茫然四顾,郑云龙恍惚间才终于发现那些人喋喋不休的唇齿都在发出撤退二字的音和形,东南西北的人纷纷借着由头自说自话——遗孀不关心大氅的来历,他们不关心死人何去何从,党国在人口中也只是这灵堂一般的存在。

摇摇头没接话,郑云龙朝着照片里的副站长行了最后一个军礼,一如当初进校的时候遇见他时那个莽撞的青年停直腰杆敬礼,宛若身后的青松绿柏。

再次迈过高达膝盖的门槛,郑云龙甩下身后殷切的期望眼神和欲言又止的遗孀,望着泛白的天边想起阿云嘎才来上海学到的一句俗语。彼时阿云嘎任郑云龙躺在自己的腿上替他采耳,对准那毛茸茸的小孔沾沾自喜说,我新学了一句话叫“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你晚点去上班记得带把伞,大氅虽然湿不透但头上还有一方天,好自为之。

郑云龙弯腰坐上了车后座的时候,站长闭目养神睡过去了,而淅淅沥沥的小雨接踵而至愈发大势。阿云嘎说得对,沪地的天再也不能是个晴天,囿于沪地的人行不了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