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喵柒见      更新:2022-11-27 10:54      字数:9416
收入尧天后的第三年,弈星就已经具备执行任务的能力。

那也是他第一次设身处地感受到,这个世界对待地坤的残酷。

肮脏的巷子,五个人,也有可能更多,各种气味纠缠在一起,附近还有一堆刚死不久的老鼠。

阴雨,混乱,臭味熏天。

他们此次的任务对象,是这群天乾的其中一个。

红伞精准地将目标击飞出去,罡气割破喉管,碰壁的瞬间,血液喷溅在墙。

其余几个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便看见那具尸体倒在面前,连连惊叫,从地上爬起来四散奔逃,最后只剩下一个赤条条躺在积水里的少年。

当时弈星离得很远,公孙离和裴擒虎几乎挡住了他的视线。年幼的瞳孔里,只看见一张若隐若现的泪脸。

那是个地坤,或者说,是个还未来得及分出性别,却被天乾压迫,而强制分化了的地坤。

公孙离蹲下来,伞遮在少年头顶挡雨,同情地垂低双眸。

“救他回去吧,好可怜。”

裴擒虎才分化为乾半个月,不是很受得了这个环境的气味,搓了搓鼻子,“首领没让咱多管闲事,带回去说不定要挨骂……”

她气鼓鼓瞪他一眼,正想开口问立在身后的弈星,下一刻,裴擒虎的声音忽然震响了起来,“喂!”

少女猛地回头。

积水沦为血泊,不断有腥红的液体从那人的嘴里流出,眼睛瞪的很大,已是咬舌自尽了……

某一日,他与明世隐在府邸小院对弈,闲谈之际,偶然聊起这件事。

明世隐问他,如果可以选择,你想成为什么。

弈星落子,回答十分平静:“中庸。”

不愿被他人施暴,也不想倚仗先天优势,施暴于他人。

如果这个世界注定就是不公平的,那就竭尽全力,不要让自己介入其中。

这是为他自己考虑,也是为尧天考虑。

身为决策者,倘若不能保证自己的头脑时刻清醒,等同于一个废物。所以无论怎样,中庸都是最理想的选择。

去年盛夏,他也曾以为自己就要梦想成真。

*

长安初秋的傍晚,风景堪称一绝。

霞光飞溅,处处流光溢彩。锡箔似的金粉,在松树枝头铺了一层又一层,抖落下来的露珠,也泛着橘金色的光。

从窗口望去,斑驳的影子摇曳着,遮住了金阳硕大的圆,像是坐在深井里,外界的一切灿烂都远得可怕。

司空震的下属守在门外,置换热茶的丫鬟也神色肃穆,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动作机械,将杯子端举到少年面前。

夕阳的光迎面洒在他身上,越是觉得温暖,内心就越是寂然。

茶水渐凉。

丫鬟默然收回手,准备为他斟倒新的一杯,转身之时,溪水般的声音,潺潺从她耳边淌过。

“带我去吧。”

机关室藏于一座高塔地下,离弈星住的地方并没有多远。

然而当他真正踏上这条路,光是走到两扇石门前,就好像已是花光了他毕生的力气。

塔门背后,共上下两条石阶窄道,其上六层,全无隔台,只有数以千计的石窟。

从塔顶往下望,仿佛一座深不见底的藏宝洞,可惜每道成人高的石门里面,藏的并不是什么宝物,而是拥有雷霆之力的机关人。

幽紫的光辉中央,盛开着一朵异变的宝相花,莲瓣透明,几十只机关蝶翩翩环绕,羽翅每煽动一下,散发的冷雾便会立刻被宝相花吸收。

那些冷雾,源于方舟核心,至于为何会在虞衡司见到,答案不言而喻。

他被侍卫带到地下二层。石阶弯弯绕绕,遮挡了弈星大部分视线,直到走下洞厅,一切才变得开阔。

绚丽的光华之下,肃然静立着一道背影。

朔北黄沙锻造出那人不同于长安的雄浑气质,身型健硕,宽厚的手掌负在腰后。他曾听说这双手,可撼动万钧雷霆,英国公亲手带大的长孙,或许天生就比他更适合在战场上厮杀。

“想通了?”

弈星不动声色收回视线,眼睫遮住眸光。

“嗯”。

凡利益往来,双方都应有对等的条件。司空震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他知道弈星不可能为一己私利转投虞衡司,同样,弈星也不知道司空震到底有何打算,但凭他对此人为数不多的了解,暗中对长安所做的这一切,估计和当初朔北灭城之事有关。

司空震一贯崇拜力量,所以八年前才会对懦弱的他不屑一顾,如今打上方舟核心以及宝相花的主意,想必也是为了追求他所执念的力量,才会让长安卷入这场风暴中心。

明世隐走后,尧天群龙无首,倒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司空震没道理怀疑弈星对尧天的感情,自然也不会怀疑他想让尧天,拥有比长安更强大可靠的归宿的目的。

原本他觉得,以司空震的实力,应该不会对他太有顾忌才是,却未曾料,对方宁愿将他变成一个可以随便受人控制的地坤,也不愿要一个时刻在他身旁出谋划策的同伴。

又或者说,如今的司空震,需要的也并不是什么同伴,而是听话的附属品,弈星的城府和谋略,反而成了他们之间合作的障碍。

他回答的声音很轻,司空震却听得清楚。宝相花幽紫的光芒,将那张转过来的面庞照亮。

如今他的叔父,眼里少了当年舞戈定天下的轻狂,鹰隼似的锋利倒分毫不减,从骨子里透露出的威严,即便不用天乾的气息施压,一样能令人闻风丧胆。

和他相比,少年那些冷郁而寡淡的目光,即便总带着血色的威胁,也显得温顺如羔羊了。

“你本该分化为中庸,从此沦为地坤,就没有半句没有怨言?”

弈星在心里冷笑,一时竟不知这话是在试探他的忠诚,还是在讽刺他的无能。

“在下心里,最重要的始终只有尧天。只要大人信守诺言,想怎么样,都可以。”

语落,沉稳的脚步声朝他靠近,最终停在他面前。

他和司空震之间的距离,仅仅隔着一朵盛放的宝相花。

宽阔的手掌落在他的脸颊,轻而易举就将他半张脸握住,微眯的双眼里寒意浸骨,“长安那群人,确实是把你养得太好了。”

好到张口闭口,说的全是些没出息的废话。

天乾的威慑力已是足够可怕,身为天乾的司空震,散发出来的气息更是恐怖至极。

周遭稀薄的空气被松香赶尽杀绝,弈星的脸色变得苍白,即便已有中庸凝结,也抵挡不住司空震愠怒时的箝制,胸口像是受到几百斤重的巨石挤压,过快的心跳让人反胃想吐。

他竭尽全力地保持清醒,盯着他的眼睛,每个字,掷地有声地回荡在阁楼当中:“我没有司空大人的抱负,是因为不想,而不是不能……机关人也好,尧天也罢,你与我,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出发点不同,处事观念当然相悖,既然条件等值,那就谁也别瞧不起谁。

暗室阴森压抑,没有多少空气流动。弈星的双颊因缺氧而泛红,司空震的手抽走的瞬间,他埋下脑袋重重一咳,耳朵里一阵嗡鸣,险些站不稳。

一个初具凝结的中庸,就能被逼成这样,今后若是分化为地坤……

他闭上眼睛,不敢再想。

司空震居高临下地睥睨,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少年低垂的发顶。

“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不过事成之后,尧天只能归属于虞衡司名下。”

尧天必须归入虞衡司,而不是由弈星掌控,就像弈星只能分化为地坤,由他亲自掌控一样。

长安不适合司空震,同样不适合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侄儿,英国公的后代,不能是个甘于现状,不思进取的孬种。

弈星并未同他多做交涉,潮水般的倦意取代了缺氧的眩晕,声音气若游丝:“尧天需要更强大的依靠,才能长久地存活下去,归入虞衡司,不过迟早而已……”

如果要借司空震的力量,让尧天东山再起,不管他愿不愿意,交给虞衡司掌控,都是必然的事。所以司空震补充的,其实算不上条件,只不过“好心”将弈星投靠他后尧天的结局,提前说出来罢了。

司空震眯着双眼,细细打量着他,似乎想从少年身上看出点什么,可惜没有。

暗室阴冷,环境封闭,司空震的气息又始终不曾收敛,弈星勉强才能保持神智清醒,可身体还是如病患一般虚弱,在他身边待的每一刻,都是种煎熬。

该说的都说了,司空震再留他闲扯也没什么意义。他不再说话,少年也默不作声地垂下视线,跟他颔首告辞。

引他进来的侍卫,也极尽指责地带他出去。临近上楼,低沉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

“当年,我曾派人从河东一路找到长安。”

河东战乱之际,女帝刚即位不久,长安朝野动荡,即便知道流放北疆的队伍里有个小孩逃走了,也并没有浪费兵力去寻。

消息很快传到朔北。司空震放下信件轻嗤。

这么多个人,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弈星下落不明期间,他曾派出不少人,沿河东一路往河洛地带打探,直到三年后,才在长安坊间听说,深受女帝青睐的牡丹方士,收养了一个路边乞儿,姓氏不明,只知叫星。

此刻被他困在局中的少年,并不想知道这句话背后,究竟有多少难言之隐,只顿足片刻,接着,平缓地踏上石阶。

斗篷之下,雪白的衣角随着脚步翻动,逐渐与记忆中那个和他相背离去的身影重合。

只不过这次,他们不必告别,每一次太阳升起,他们都将再见。

*

虞衡司政务繁忙,复活风暴军的计划也进入关键期。

弈星按照方舟核心指示,用棋盘星位连出北斗,对照长安市坊,描画出十多处宝相花最有可能现身的地方,交给司空震的暗卫一一排除。

这是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司空震知道,所以并不着急,朝务结束之后的空闲时光,几乎都是在虞衡司后院和弈星下棋中渡过。

少年对乾坤分化一知半解,仅有的那些常识,也都来自明世隐和尧天那群同伴。

他去过很多次玲珑坊那样的地方,但都没待太久,只偶然听到里面一个地坤的姑娘提起,才知道他们连分化都是件求死不能的苦事。

司空震想让他从中庸之躯分化为地坤,必然要用更酷厉的手段压制才对。半个月来,他时时提防,但是司空震什么都没做。

问事就是问事,下棋就是下棋,甚至从头到尾都没跟他提过分化,阁楼那日过后,也没有再闻见他身上的冷香,就好像完全忘记了当初提的条件。

如果真忘了,自然万幸。可仔细想来,司空震也并没比他年长到忘事的地步,这般反常,很难让人安心。

九月底,天气转凉。司空震多披了件外袍,坐在他对面下棋。

云团似的松针,遮住了头顶微弱的秋阳,男人手里的白子在棋盘轻敲,眉峰微蹙。

这是一场双方都默许的劫争。

弈星的劫材一贯出其不意,目数居于优势,司空震的每一步,都必须深思熟虑,稍一不注意,就会掉进少年故意布下的陷阱里。

弈星抬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脸。而司空震就像有什么奇怪的异能,头也不抬,便知道他在干什么,淡淡地开口:“看够了吗?”

弈星一声不吭地将目光落回棋盘,有些心虚。

司空震那枚棋最终落在右下,这个位置离弈星的黑棋腹地很近,大有围困之势。

“想问什么,问吧。”

弈星静默地坐着,白子绕到另一个地方。过了会儿,才道:“大人如果要让我做什么,可以直说。”

从劫争开始,司空震的眉头就没舒展过,弈星绕了远路,并不想跟他的棋正面起冲突,突然放缓攻势,仿佛一场试探,就像他的话一样。

“你觉得我应该让你做什么?”

弈星不出声了。

他不知道,也感觉自己并不愿意知道。

司空震抬起眼睛,看了他一阵,方才收回目光,将棋子点落:“你在长安这么久,这种事,难道没人教你?”

“……”

尧天的同伴,他的师父,都不是地坤,连他也本该不是。

明世隐一走,任何困局只能由他自己应对,别的都还好说,唯有这件事,弈星确实像个懵懂无知的幼童。对司空震来说,倒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劫材优势完全向黑棋倾斜,弈星转守为攻,开始扩疆,黑玉点落前一刻,手腕忽被一股炙热的力量握住。

他的心脏骤然跳慢一拍,下意识抬头,从对方的瞳孔里,清楚看见自己停滞的神情。

“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你如今也只能分化成地坤。不过有件事,我倒想听听你的打算。”

司空震压低目光,声音放的很轻,“地坤分化之后,都会经历第一次情潮,如果熬不过去,你准备怎么办?”

弈星愣神很久。

相比其他两类,地坤数量实在太少,分化后的初次情潮,都会有天乾守在身边,要么直接标记,据为己有,要么和生病吃药一样,用临时标记缓解。

虞衡司能靠近他的天乾,只有司空震,一旦分化,无论标记还是临时标记,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

再怎么样,司空震都是他的叔父,被自己的叔父标记,于情于理都不应该。

相比之下,临时标记就没那么复杂,只是在脖子上咬一口,气息可以掩盖,也可以随时间消失,如果一定要在两种之间做选择,自然还是临时标记更好。

更何况离他分化至少还有半年时间,倘若在这段时间内,他能够撑到查清司空震的目的,阻止他的计划,说不定还有挽回的余地。

想到这里,弈星的神色缓和不少,静静地开口:“如果半年之后,司空大人仍对我不放心,到时还麻烦大人,帮我临时标记。”

司空震微微蹙眉,听他提到帮忙做临时标记的语气,云淡风轻得好像是在问能不能帮忙递个杯子。

他这个懵懵懂懂的小侄儿,恐怕连临时标记意味着什么都不清楚。

司空震放开他的手腕,坐直上身。松针低垂下来的叶影,遮住了那张脸的莞尔目光。

弈星那枚棋,截断了司空震的后路。司空震并不在意,对弈的兴趣逐渐转到弈者身上,“可以,但不必等到半年以后。”

拾棋的手指顿在棋盅上方。

少年的表情变化微不可查,却还是被司空震看出端倪。

司空震也并没打算隐瞒,闲话聊到这个地步,便干脆将真相直接告诉了对方:“不出意外,再过五日,就是你分化的时候了。”

他的审判如一道闷雷,径直从弈星颅顶劈了下来!少年愣愣地抬起头,再也无法掩饰眼中的错愕和惊诧。

自从踏进虞衡司那天起,司空震对他施压不过刚开始那么两次,六个月的分化期,怎么会突然之间,就被缩短到了一个月之内!

就在这时,弈星瞳孔骤缩,余光瞥向手腕,凝滞在那根红绳之上。

药草的气味,如果是为了掩盖什么,他的人不可能查不出来。可要是当时,绳子确实没问题,那之后呢?

他想起泼了他大半衣袖的茶水,以及大夫检查手绳时说的话,咬紧牙关看回对面,阴沉沉地出声:“你……”

白子拾入盅内,发出哗啦的响动,男人沉稳的嗓音,也不紧不慢响起:“既然戴上,以后就别摘了。近段时间,我会留在虞衡司务公,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来主堂找我。”

劫争结束,黑棋领先一目半。

司空震走后,棋盘只剩下威风凛凛的胜利者。

弈星盯着这盘棋,眼神空洞。

他赢得很漂亮,逼得白子步步退守,几乎陷入绝境。

弈星歪着脑袋,久久凝视,仿佛从光滑的黑玉表面,看见了某个人离去时巍然如山的背影。

他记得他下的每一步棋,将败局已定的白子,麻木地,一枚一枚,重新放上对应的目。

还未立冠的少年坐在那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直至太阳西斜,叶影遮住了他眼底森然的光,才将手伸进木盅,拾起一枚白子,重重落在黑棋包围之外。

那时夕阳灿烂,一切都浸泡在金色的油光当中,温度却越来越低,以至于今夜之后,他便再也没见过这样好的阳光了。

……

秋雨连下了两日,绵密的银丝飘落枝头,洗去尘埃的松针,变得比从前更加苍翠。

院内积水成洼,弈星安静地坐在长廊下棋,聆听雨水打湿万物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肮脏的乱巷,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恶心气味,那张深陷绝望的脸。

世界阴霾茫茫,棋盘的玉石也失去了本该有的光泽。

雨越下越大。凝结的水露,压弯了翠绿的针叶。

就在这时,长廊尽头轻轻飘来一只蝴蝶。苍蓝如海的颜色,从阴森的空气穿梭而过,留下一道流星般稍纵即逝的光痕。

机关阁离这儿不远,时常会有这样的蝴蝶飞出。它们和真正的蝴蝶不同,虽然灵动,但却没有生命,只是方舟核心传递力量的媒介,像个制作精致的傀儡。

拾棋之时,机关蝶落在他曲起的指节,双翅收敛又放,扑闪的微风带着一股潮湿的雾气。

待在虞衡司的近一个月里,也常会有那么一两只,在他下棋的时候飞来,陪在他身边。不过敢落在他手上,这还是第一次。

弈星垂落眼眸,看了它许久,低声呢喃:“你也觉得我很可怜么?”

蝴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施施然飘飞到一枚白棋落足。

那是颗气尽的弃子,蝴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弈星也随它去了,让它得以安稳地停在上面休息许久。

雨一直在下。

一人一蝶相伴,从尚可见到天光的午后,直到长廊的灯笼点亮。

收拾残局时,弈星想要捡走那颗棋,蝴蝶似乎知道他想做什么,伸手的前一刻,便轻盈地飘飞起来,冰晶似的触须碰了碰少年的鼻尖,而后绕出长廊,缓缓飞远了。

这天夜里,他做了一大串噩梦,梦里隐约闻见一股甜腻的桂花香。

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尧天,睡在离他房间只有一墙之隔的丹桂树下,看见的却是打雷,血,暴雨。

锃亮的刀光挥砍,哭叫声接连不断。

年幼的孩子瑟缩成一团,捂紧耳朵,躲在角落里。

桂花的甜香簇拥在他周围,有着如云一般使人窒息的柔软,似是要将他吞灭。

紧接着,天空放晴了。

温暖和煦的清风吹进院子,带来铺天盖地的松针气味。

他抱着膝盖蜷坐,闻到这股冷香,缓慢睁开眼睛。

周围的景致,又变成了方士府邸的后院。阳光明媚,虫鸣迭起,成排的牡丹盛开,花瓣凝结着尚未来得及蒸发的露珠。

恍惚之中,他逐渐意识到,这是一场近乎真实的梦。

一声不太清脆的“叮咛”从遥远的地方响起,苏醒之前,他梦见雪松成林的府邸,高耸的墙檐,以及风中铜铃。

窗外,滚滚的黑夜已彻底凐散,没有雷声,也未曾下雨。白云绵软,轮廓泛着淡淡的金。

分化为地坤的痛苦,他并无机会体验,守在他身边的天乾,威慑力强悍到无可匹敌的地步。

甜腻的桂香散发而出的瞬间,松针的冷香随即从屋内暴风般扫荡而过,顷刻便将他身上的气息,冲淡到几不可闻。

弈星分化提前了,这是连司空震也未曾预料到的情况。

若不是他来得及时,只怕不到半刻,这股摄魂夺魄的甜香,便能直接从虞衡司汹涌而出,传遍大街小巷。

分化的痛苦与情潮的煎熬紧密相连,因为司空震,他逃过了传闻中肝肠寸断的疼痛,却无法躲避紧接下来被天乾气息牵动的情潮。

他靠在那人的怀抱里,低低地喘息着,双目涣散,几乎看不清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下意识抓紧了司空震环抱在他腰间的小臂,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带着哭腔的一声呜咽。

手套拨开垂落在他侧颈的发丝,擦过肌肤时,冰凉的触感令少年浑身一颤,不过很快就被扑洒在颈窝的温热取代。

他看不到司空震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胸腔沉稳的震动,听见埋在他耳边的低缓嗓音:“可能会疼,忍一忍。”

司空震没有骗他,腺体咬破的瞬间,弈星痛到吸声。

冰冷的气息流经血管,似是盛夏瀑布,从山峰飞流直下,由内而外感到一阵透彻的清凉,将他飘散的神智,逐渐从迷离中拉了回来。

花香散尽,屋子里只剩下司空震身上的味道,分明才入秋不久,却冷得仿佛凛冬,可怀抱又极其温暖,像是靠在火炉边。

弈星任他咬了会儿,视线垂落,看向交叠放在他小腹的手。

这双手苍劲有力,炙热的温度即便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得到。彼此相握在一起,皮肤下的青筋紧绷,似乎在尽力克制什么。

天光照亮了窗前的器皿,斜斜洒在床边。

司空震保持着这个姿势,合着眼睛,安静地和他待了许久。

少年动了动指尖,细微的反应,彰示着这场猝不及防的情动,理应到此为止。

“司空大人……”

他的声音带几分提醒意味,却仍滞留着情潮初褪的低哑,挠得人心痒。

侧颈的肌肤留下两道深色的齿痕,咬出血的地方,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消退。

弈星对乾坤之间的临时标记一知半解,也不清楚下一次情潮具体是什么时候,闻着空气中冰凉的冷香,一时有些茫然。

从前怕的不行,分化为地坤之后,不仅不害怕了,反而好像很喜欢。

不过司空震似乎并不是很喜欢他身上的甜香,眉峰紧蹙,仿佛他身上的香味,是什么要人性命的毒药。

玲珑坊的几位地坤属性的姑娘,曾在他面前调侃过几句,说临时标记才是对付天乾最好的手段,当时他不理解,眼下看司空震这般模样,感觉又有点懂了。

司空震缓慢睁眼,映入瞳孔的恰是这样一张好奇凝望他的面容。

弈星眼睛的颜色很浅,明亮而有神。

分化之前,他从不敢用这么直白的目光在他面前打量,不知如今哪里来的胆子,身上分明还留有地坤情动的残香,就敢这般毫无顾忌地和他对视。

年长者的忍耐和纵容,似乎被缺乏常识的后辈视作某种弱点,松针香味弥漫之际,再次将那股花香隐约地勾了起来。

弈星也不打算加以克制,试图证实自己的猜测。空气中的桂花香味愈发浓郁,甚至逐渐有反过来压制住松针气息的趋势。

司空震头埋得更低了些,眼神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危险。

年幼无知的挑衅,很快就遭到报复。

那股令人舒适的冷香,突然变得极具攻击性,仿佛一场雪崩,瞬间就将他身上的花香埋葬。

“呜……”少年难受得浑身发抖,在司空震怀里缩成一团,弯曲手指,死死拽住他手臂的衣服。

天乾的施压和情潮截然不同,司空震对他已经算是客气的了,真要教训,只会把他折磨得比现在更加不堪。

雪崩过后,冷香消退如初,弈星才得以有机会从欲海里挣扎出来,靠在司空震胸前艰难地沉喘,朦胧之中,听见那声音阴恻恻地在他耳边警告:“再有下次,就没这么简单了。”

心跳快得不正常,头晕,想吐。他甚至怀疑,如果司空震哪天动了杀心,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就能将他逼到自尽。

松香占据了弈星的腺体,取代了这具身体原本的气息。

一连几日,只要他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松针的香味,活像是为他临时标记那人,正在他身旁同行。

府内的中庸倒是无所谓,但若是天乾,丫鬟也好侍卫也罢,遇到弈星时,都有些主动避让的意思,更不好跟他直接接触。

*

图纸于十月中旬基本完成,宝相花已找到六朵,剩下的北斗星位那一个在什么地方,方舟核心并没有给出提示。

弈星猜测,或许和另一块遗失的核心有关,所以暂且将此处空出,把其它几朵先交给司空震处理。

小厮战战兢兢立在一旁,始终没有从他手里接过图纸,紧张道:“小公子……还是请您亲自交给司空大人吧。”

弈星轻轻挑眉,正想开口问,风从雪松后吹来,冰冷潮湿当中,弥漫着一股桂花的甜味。

算算日子,临时标记也快到失效的时间了,没了抑制,下次情潮很快就会来临。

少年冷淡地收回手。

亲自去一趟也好,顺便可以提前帮他把临时标记做了,省得费事。

司空震刚从朝堂回来,两名银盔铁甲的将领缀在身后,与他一同步入主堂议事。

弈星来时,会议还没结束。他站在门外,余光瞥了眼手里的图纸,想了想,还是决定等他们聊完以后再进去。

雪松枝头传来雀鸟的脆鸣,冷凌凌得仿佛湖冰破裂。他站在树下望了许久,出神之际,两位将领已前后走出了门。

其中一个踩在台阶上,略微顿足,对着空气嗅了嗅,惊讶道:“好香啊。”

另一个却面露疑惑:“我记得司空大人不喜欢花,府里也从来不种花树,怎么会有桂花的味道?”

说时,一袭蓝锦白绒的斗篷从他们身旁经过,黑靴跨过门槛,径直走进主堂。

两人的视线不由落在少年远去背影,而后面面相觑,眼睛一个比一个瞪的大。

这是……地坤?!

那股桂花香,竟是来自于这个地坤身上!

他们跟随司空震在朔北征战多年,从没见过有哪个地坤敢这么放肆,在虞衡司不收敛气息就算了,竟还带着司空震最不喜欢的花香,堂而皇之地走到他面前。

主堂只有两人,四周环境又静,他们站在门口,里面说话声可以听得很清楚。

弈星把东西交到司空震手里,不必多做解释,对方也能明白这是什么。

眼下图纸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这股越来越浓烈的桂花香。

司空震轻蹙眉头,问:“你来找我,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弈星诚实地点头,又是那种吃饭喝水的语气:“还麻烦大人,帮我再做一次临时标记。”

两个将领听了,差点把眼睛瞪出眶。

司空震的视线不动声色绕到门外,两个人立马敛去多余的表情,冲他合拳告退,溜得很快,像是有鬼在追。

“你知不知道,临时标记对一个地坤来说,意味着什么?”

弈星困惑地看着他,迟迟没有开口,实际就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在他的注视里,司空震微低下头,和他的脸挨得很近,嗓音沉沉,刚好只有他们彼此能够听清。

“每一次临时标记,就是一次认同。星儿的心意很足啊,这么希望成为叔父的地坤吗?”

少年瞬间僵住。

他以为临时标记和吃药一样,因为可以消失,被覆盖,所以没关系。不控制气息,除了不熟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也是司空震。

既然可以用临时标记,让他从地坤几乎变为中庸,而他的气息,又根本撼动不了对方,收不收敛,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他似乎忘了,之所以会觉得临时标记安全,那是因为给他标记的人,是司空震,是虞衡司的主人,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叔父。

但首先,他是个对地坤有着绝对威胁的天乾。

弈星满身花香,站在司空震面前,就像是往一匹野狼的领地里,丢进去一只剥了皮的猎物,任何一个功能正常的天乾,都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

“不要试图挑战一个天乾的底线。”司空震握着他的后颈,压低眉梢警告:“你虽是我侄儿,同时也是难得一见的地坤,我要对你做什么,是很简单的事。”

司空震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如果弈星要他继续,就要承担必然到来的后果,彻底成为他的所有物。

对弈星而言,临时标记这条路也并非善选,两次之后,情潮只会越来越频繁,总是用这种办法,迟早被活活咬死。

少年垂落的双手握紧又松,嘴唇翕动片刻,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