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琉璃圆月
作者:3180      更新:2023-08-27 23:07      字数:20048
这条道又细,又狭长,绵延向看不见尽头的草丘背后。末春的芳草晒得焦黄干脆,风一吹,梭梭地撞在一起,发出细微的金属声音。

一匹骏马走在路上。毛色沃红,在太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

它不是孤单的一匹马。

它的主人杨戬正乘坐在一旁的马车上,时不时从车厢窄小的窗洞里探出头,看它的状况。

骏马走得很慢,特意配合拉马车的劣马的脚步。

杨戬原本该骑在这匹“赤兔”上,自南戈壁始,潇洒打马,一天之内奔到玉门关。

然而他并不知道哪条路通向玉门关。连续三次经过同一条路口后,同道的马车夫热情地招呼他上车。这是西域异乡,很难见到中原的新面孔,马车夫愿意帮助身在异乡的同乡。

傍晚,马车停在了有名的龙门客栈。

杨戬下了车,扶住一堵土垒墙,哇啦哇啦吐了一地。

同他一道坐车的是个裹着厚厚的丝头巾的胡族女人,此刻正伸手抚着杨戬的背,帮他顺气。

女人汉话不好,连说带比划,同情道:我怀孩子时也吐得这样厉害。说着,往杨戬手里塞了颗酸杏。

杨戬心道,我要是害喜,吐成这样,必定把那坏人爹捉回来敲打三天三夜。

想到这,就忍不住想到沉香。杨戬觉得实在不该想。




他在客房关门,卸甲,里衣缝里全是细小的黄沙。请店小二抬水来沐浴,小二哥去了半天,捧回来一木盆清水,说今日没水了,军爷请明日再洗吧。杨戬只得凑合洗了洗手脸,换身衣裳,在还算干净的床上躺下,瞪着屋顶寻找睡意。

他总疑心两人之间的缘分并没有断,敲打门窗的也未必是风沙,是去而复返的人也说不定。以前在长安城处处能见到沉香,难不成边塞比长安广阔那么多?

来塞上之前,杨戬回了趟小院。静悄悄的,狗玩地上积的雨水玩累了,正趴在门口睡觉。案上摆的两盏杏仁茶,一盏空了,另一盏放了一日一夜,早就不能喝了。

之前是沉香来找他,他也看风使船,顺水推舟,原本以为天长日久的,两人之间的种种疑团,总有说开的时候。世间万象,无非理、数二字,然而沉香实在毫无道理,十分可恶,自己栽进去,也实在是命数使然,总不好责怪自己。

这客栈是砂石做基,土块砌墙,顶上扎着茅草,顶角没有镇屋檐的神兽仙人,只压着破落瓦缸,免得狂风一吹,茅庐大破,黄草纷飞。杨戬就盯着木头茅草的屋顶,数那蜘蛛忙忙碌碌,结千丝百转、风吹不断的网。

春风携黄沙敲打门窗,敲足了一整夜。




杨戬一边下楼,一边活动左肩。

住客和食客各自围着粗木桌子吃饭、饮酒。杨戬也拣张干净些的坐下,小二哥递上单子,陪笑道:“店小,东西不齐全,军爷多担待!”

杨戬随手翻看单子,笑道:“这不是挺全的?”

杨戬点了道葫芦鸡。小二哥摇摇头,说没有,春天鸡正下蛋,等过个把月,天儿热,鸡不下蛋了,一准捉只肥的,做给军爷吃。

杨戬无法,换了道水盆羊肉。小二哥抱歉说,也没有,牧羊人赶着羊群去了三个县外,今天不晓得能不能赶回来。

杨戬丢开单子,指名要喝粥,小二哥为难道,原本这是有的,可惜昨晚刮风,粮仓的大门给刮开了,一早上又是猫耗子又是砂土,实在不敢端上来给军爷。

杨戬抹把脸,问:“还有什么可吃的?”

端上来一碗黄牛肉面,一坛浊酒。

小二哥欢乐地拿手巾板把桌子边边角角都抹了一遍,请军爷吃好喝好。

杨戬拿筷子扒拉两口面,汤汁澄黄丰美,牛肉满满盖了一海碗,混着粮食酒的香气,也算一顿佳肴。

邻座女子差她同桌的人送来两碟小菜,请杨戬尝尝,不成敬意。

那女子和胡族人一样,裹着厚重的白纱头巾,只露出一双莲瓣眼,低垂着,不怎么看人。

杨戬举酒道谢,饮了一碗。

裹头巾的女子开口,声音低回婉转:“出门在外,总需要相互照应。”她问杨戬来龙门是为公事,为私事?

杨戬挟一筷子菜,心里转了十八个来回。他答道:“私事,找个人。”

女子又问:“你要找的人,总要有个名字。”

杨戬心想,沉香名字都不见得是真的,我能有几分真?

他敷衍过去,那女子也不再追问。

一碗黄牛肉面下了肚,正巧前日的车夫经过,来招呼杨戬。今日车夫没有客人,杨戬要有想去的地方,他可一同捎去。

杨戬给他倒了一大碗酒,压低声音,问他:“哪条路,可通明教?”

车夫手一抖,险些把酒液洒出来,幸好杨戬伸手按住他,稳住满当当的土陶海碗,不是琼浆也芬芳。

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酒,车夫一横心,一抹嘴,点头应允。他学杨戬,也压低声音说:“我一见长安来的兄弟,就觉着亲切!你放心,我一定把你送到。”

杨戬觉得逗乐。车夫一有了心事,谨小慎微,瞧着路过的哪个高矮胖瘦的都像明教的杀手。

两个人做贼一样吃完朝食,杨戬放下几枚钱,带着车夫昂首阔步地去拉车。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坐那比波涛上的海船还颠簸的马车,自己骑着赤兔,慢慢悠悠,跟马车并行。拉车的马是劣马,被旧嚼头套着,车夫坐在车辕上,时不时吆喝一声,却不舍得朝它甩鞭子,临开路前,还喂它一把糖块。

车夫一边赶车,一边向杨戬说些掌故。比如,再往西走,有一片非常非常大的沙漠,走进去就出不来,所以人们叫它死亡之海。传说有对情人,为了避免被拆散,一起逃入了死亡之海,他俩原本注定要死在里面。但他们遇见了白骆驼,白骆驼引他们找到了绿洲和水源,这对有情人最终走出了沙漠的另一端,可已经不是人身,他们在世人眼前变化成一对五色鹿。

车夫大笑道:这就叫千金难买有情人。

杨戬很有兴趣,盘算着自己那点家产够几个千金,够换几回有情人,又想起来,朝车夫打听白骆驼。车夫摆摆手说,白骆驼是神物,我们哪有缘分能见到,只不过再往西去,度过玉门关,大漠满风沙,到时候确实得找骆驼商人租一匹好骆驼来骑。

杨戬停了一停,问:你知道我骑的这匹是什么马吗?

车夫摸摸胡茬:好马咧,看这牙口。

杨戬一扬眉毛,愤然道:这是赤兔!区区风沙怎能奈何得了赤兔!

车夫无奈地说:真跑不了咧。

杨戬不愿接受这个说法,他拒绝道:赤兔跑不了,我就扛着赤兔跑。




车夫送杨戬到了玉门关前。天地苍茫一片,矗立一座土砂垒就的城关,显得格外高大。

长安城烧成一片战火之前,杨戬曾在花萼相辉楼领宴。高楼三层百尺,金钉朱漆,临空照月。美人戴着宫花,往来穿梭,手捧玉盘琼浆。美人披帛用细珠走水作坠脚,经过杨戬身边时,常常不小心拂在他执杯的手背上。

如同现在,长风奔彻千里,卷起玉门关一点干燥的细砂,打在杨戬握着缰绳的手上。

守军验了天策府的灭字腰牌,请杨戬过关,又猛地想起来,问将军水粮可足?守军给赤兔马装了四个满当当的羊皮水囊,一摞干饼,中间掏了个洞,拿细麻绳穿成一串。

守军拱手,不好意思道:来不及准备,食物粗陋,等将军凯旋,卑职一定备酒相贺。

杨戬跨在马上,同样拱手行个军礼,长枪和守军手中的长旗在空中轻轻一碰。那杆上的旗子风吹日晒,已经褪色了大半。




度过玉门关,春风仿佛也被抛到了身后。

赤兔马一脚深一脚浅,在沙土里跋涉。关外多有沙丘,看着长长的绵延的一座,马蹄踏上去,却踩不到实处,打个趔趄,又滑落下来。杨戬把着缰绳,小心地引赤兔落脚。他骑术再高明,这时候也没个施展的地方。

夜色渐渐压下来。远处似乎传来歌谣的唱声和哭泣声。

杨戬牢记在军中时前辈所告诫的,荒漠中散落着路人的无名骸骨,夜间冒磷火,远处传歌声,做个看不见听不着的瞎子聋子,好过做具新的骸骨。

杨戬目不斜视,沐着月光,往前行了半个时辰,却觉得不对。

远处东边传来粗哑的男人呼喝声,马嘶声,还有男女充满恐惧的尖利的声音,说着胡语。

杨戬立刻掉转马头往东去。他平生最爱管闲事,玉门关外,也不例外。

往东似乎是条当地人常走的小道,路上被骆驼粪盖得严严实实,又被来往的商队脚步踩得结实。赤兔马四只蹄子踏得飞快,片刻间便到了。

小道外,一片荒坡,一群马贼劫道,手持火把,恶狠狠围着中间散落的货物和行李,旁边几个受伤的男女,大约是行商,瑟缩成一团,面露绝望之色。

为首的几个马贼都戴着白头巾。

杨戬心想,头巾不错,等下抢一个,白天可晒坏本将军了。

众马贼也听到了赤兔马奔踏而来的暴烈之声,立刻亮出双刀,问也不问,劈头盖脸就朝来人砍下去,那火把晃动,荒乱之中照出来马刀上杀人砍出来的缺口。

杨戬一枪挑出,刺穿第一个马贼咽喉,紧接着横枪一转,又架开三人刀刃。那三人使了十足十的气力,然而杨戬枪抡满月,毫不费力地将其挥退几丈开外。

骑兵冲阵,原本就占据优势,更何况黑夜和火光交错之下,赤兔仿佛凶猛的老虎,喷息粗重,乌黑眼珠烁烁有光,其上跨着披银铠的将军,微微向前俯身,盯着剩下的几个慌忙从沙地上爬起来的马贼,枪头还缓缓滴着鲜血。

马贼跟见了修罗鬼一样,见那人没有追杀之意,急忙逃窜,死掉的那个被拖到马匹背上,肢体奇怪地弯折着,一颠一簸地追着同伴逃跑。

获救的几人面面相觑。血落到沙地上,几乎立刻就被吞没了,只有折断的白草丛上沾的血渍,在月光下闪着黑色的光,提醒这几人刚刚从死里逃出生天。

杨戬见吓退了马贼,也不打算再逗留,抖抖缰绳,掉转马头,预备找个避风的所在,生堆篝火,休整一夜再说。

“贵客请留步。”有一人步出行商群。

杨戬听这声音有些熟悉,再一瞧,那人摘下白纱头巾,原来是前一早在龙门客栈打过照面、送过食物的女子。

那女子汉话相当纯熟,她谢杨戬出手相助,又请他今夜留下,与同伴们一道前往行商歇脚处,抵御风沙。

杨戬沉吟不语,想了一会儿,问道:“你们可知道明教入口在何处?”

其他行商不懂汉话,面面相觑。女子答道:“此处往东北方向,五十里后见茫茫灯光,曲折而上,直攀天穹,便是明教总坛所在圣墓山。”

杨戬拱手道谢,准备继续策马向东。

那女子犹豫片刻,又叫住他,问:“贵客来时,在玉门关外可曾见到明教法王?”

得知杨戬并没有遇见什么法王,女子便施礼一拜,和同伴们目送杨戬远去了。




长安城中,似乎并没有这么多星子。

因为夜市足够繁华,一盏一盏的星点在地上,远远引着东天一挂月亮。

长安的妆楼不过一二层高,但足够让情人倚在栏杆上,望着月亮,自东向西,由圆转缺。

为什么不卸下白日的妆裹,到凉榻上好睡呢?世上能一瞬息行三千四百里的,只有月光和梦了。

大概,离得越远,越难入梦吧。




杨戬捡了点路上晒干的骆驼粪,摞成一个火灶,又取出随身带的火绒,卷上荒草,用火石敲击出火星,小心地点燃一堆篝火。赤兔马伏在地上,杨戬背靠着它,拿了树枝串饼来烤。赤兔不爱吃烤得焦焦的饼,于是杨戬喂了它几块没烤过的,再要填饱肚子就只能去啃草了。

士兵都有一手睡觉的好本领,无论刮风下雨,泥浆雪地,行军走路,什么时候都能睡着,睡着时又能竖起一只耳朵,随时跳起来,捅敌军十八个透明窟窿。

杨戬裹了披风,靠着一起一伏的热乎乎的马肚子,半睡半醒。

他做了个梦。

今天是初五,是新月。可是他梦见一轮圆月,和他离开长安,踏上西土那天的圆月一样。他梦见荒漠中白草丛生,四天平阔,只有中间一块巨大的石头。

石头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裹着兜帽,出神地望着月亮。太远了,杨戬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雪白的月光折射在他一身的猫眼石、鸽血红、金珠上,映出熠熠彩光。

杨戬急着往石头那边走,一不留神,踢翻了草丛里一个瓦罐。清脆的碎裂声唬他一跳,他想问这是谁家的瓦罐,我赔你钱,结果瓦罐中跌出了一小把小鱼干,一只波斯小猫闻到味儿,喵喵叫着跳上来,从杨戬手里吃鱼干。

那人看了会儿月亮,跳下石头,紧紧衣服上挂着刀的腰带,往远处走去。

杨戬急着喊他名字。人虽然没有停住,叫他名字的声音却把杨戬飞快送到了他身边。他看不见杨戬,杨戬却能瞧见他。

杨戬急道:“沉香!醒醒!”

沉香恍如未觉。看样子他在运转内功,停了几息后,意态沉重、面无表情地抽出刀来。

杨戬发觉他持刀的式样不同了。

两柄鸳鸯弯刀,一阴一阳,刀身倒转,刀柄相扣,暗中的机括“咔”的一声,将双刀拧作一体,变为阴阳鱼一样的一把长刃。

沉香再一运功,刀上金光流转,赤日煌煌,冥月昭昭,玄铁震出极长远的嗡声,瞬间与远方石窟和神龛中供奉的光明使、明尊身,和声共鸣,映出半天华光。

两人和远处那块大石头,都尽数淹没在里头。




等杨戬缓缓睁开眼,原本的金光华彩,已经变作眼前一片灰白。白茫茫的阴天,白茫茫的沙,白茫茫的荒草。

篝火已经熄了,微微冒着点儿烟,烧得灰白的余烬底下有一点猩红的火星,一呼一吸的,仿佛有生命。

杨戬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又捧些沙,盖上余火。

赤兔马也醒了,打了几个响鼻。

“走吧。”杨戬叹口气。这时,太阳挂在云层后,勉强还辨得清方向。他纵身上马,调转马头,往东北方驰去。




五十里一气之间便到了。

杨戬揉了把脸,脸一路上被风吹得生疼,跟谁迎面揍了他一拳头似的。大腿内侧磨得也有些僵硬。古人曾有缠绵床席,耽于安乐,有髀肉复生之叹,想他连年征战,总不会因一梦就起了安乐的心思吧。

但那似乎并不是梦,梦无头无尾,无形无色,而那个梦从沉香的衣带飘飞,到沉香面色沉重地抽刀试法,醒来记忆犹新。

也许是日有所思吧。杨戬正想着,被一吼挡住了去路。

“来者,何人!”

四下无人。

杨戬立住马,环顾左右,朗声答道:“梅山杨戬,拜上明教总坛!”

四周除了肃风,一个活物也无。

杨戬凝神听去,来者必然是明教中人,惯用暗沉弥散的功法隐去身形,再暴起,一击必杀。高手过招,一呼一吸都是线索,可以进攻、可以防守的线索。

异变发生在一瞬之间!

一道银光闪过,直冲杨戬双眼,遮住他的所见。

杨戬不慌不忙,一枪扫去,半途中突然变招,枪尖逆转,收枪向背,倒刺过去。

铛的一声,长枪铁壁一般,在背甲上抵住偷袭的刀刃。杨戬侧过脸,眼神如寒星。

刀很快,但杨戬的枪更快。

来者偷袭不得手,也显出身形,高大威猛,用兜帽遮脸,衣衫露出蛮横的筋肉,一身的伤疤。

两人互不答话,再次交手。

来者并不单单以快取胜,更运起明教心法,一刀重似一刀,含日月之力,阴阳相合,刀光中竟隐隐有烈焰银辉。

江湖上各门各派对招,功法有相生相克之分。明教气属阴阳,隐如昏沉暗影,出若烈火疾风,中原各派对上它,只怕都要吃一亏去。这明教杀手也是看出杨戬的出身,天策枪法杀伐果决,战场上动如雷霆万钧,配合马术,无往而不利,然而对上明教这种刺杀的手段,却常有兵法搏狡猫之感。

交手十个回合,杨戬已经知道,这是他遇上最强劲的对手,比之先前拜火教至阳烈火的刀法,已不在同一境界。

明教功法练得纯熟,招数之多变,令人目不暇接,且内力仿佛源源不断,如日升月落,接续而出。

然而,杨戬胜了!

并非是天策府新兵都能练成的奔雷枪法、羽林枪法能破万法,而是杨戬本身,就是枪中至强。

那人要胜,不是明教功法胜过天策武学,而是要胜过杨戬。

那本身就不可能。

杨戬面色如常,丝毫不显方才恶战吃力。他点点头,礼貌问道:“那么,阁下可否放行?”

那明教汉子紧一紧手里的刀,似乎决心要以命搏杀,把杨戬留在这里。

杨戬倒有些为难了。

既然劝不退,就该有人解围。

说来也巧,此时远远奔来一支骆驼队,为首的一位红衣女子叫道:“贵客,法王,请收手!”

法王?杨戬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那人,能有法王之尊,怪不得有这等身手,不知道沉香什么时候能在明教混个小法王当当。这么一想,仿佛沉香也突然一夜之间身形暴长九尺,变得筋肉横练,肩膀宽得能跑马,一身刀疤,手持两朵金轮,恶狠狠地站在圣墓山前,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退一双。

杨戬被自己的想法逗乐,险些脸上露出来个笑,赶忙咳嗽一声,压住了,摆出一副正经和谈的模样。

那法王收了刀,施了一礼:“圣女大人。”

说话间,那红衣女子已策骑奔到两人身前。红珠,红裙,红面纱,面纱下一点猩红唇,比纱巾更红,只有一双莲瓣眼,雪白的眼白,乌黑的眼珠,仿佛水银里养了两丸黑珍珠。

她嫣然一笑:“早知如此,贵客何不同行?”

杨戬无奈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圣女掩嘴笑了一笑,请杨戬随她和众人上山。




众人随圣女进入塔楼里的宫殿内室。圆圆一间屋子,顶上镶嵌了一整块纯金色玻璃,外面暗淡的天光透射下来,在满地波斯式样的坐垫和矮几上铺了一层海浪样的金光。

这位圣女大人,曾在龙门客栈和马贼营地,与杨戬两度照面,杨戬心细如发,着意观察她神态举动是否有隐瞒之处。

圣女摘了艳丽的面纱,递给同样穿着曳地长裙的侍女,吩咐她煮茶来,说着又请众人就座。法王施礼,收了刀,盘腿坐下。杨戬见状,说不得,也得入乡随俗,整了整铠甲战裙,同样在波斯坐垫上坐下。垫子软和极了,比起先前客栈里的木枕,还有荒野里的土块,一坐下去,软垫仿佛流沙和绵棉,把人托在云端。

法王低声向杨戬道:“既然你是贵客,那么是我失礼了。”

“不敢。”杨戬拱手,算是不打不相识。

圣女在矮几后坐下,脚上踢着双金线银珠的软鞋,手里拈着根嵌着猫眼石的细长玉管,一边逗弄金笼里的鹦鹉,一边向杨戬说话,并不问杨戬来意,只问他一路上路途可顺。

杨戬知道她在兜圈子,也耐下心来敷衍,你来我往,说了些风土见闻。

不知道过了多久,旁边的法王真如木雕法王一般,脸上表情一动不动的,侍女捧了茶托盘来,打了个岔,三人都歇了话头,捧起茶杯。

杨戬看那杯子也是描金画彩的,里头的茶却乌黑隆冬,不禁又惊又疑。他杯子举到嘴边,假作要饮,拿眼睛偷瞄那两人动作。只见法王咕咚咚一气全喝尽了,简直牛饮,圣女则是先吹凉,再小口啜饮。

杨戬心想便是下了毒又怎样,于是也张嘴喝了。

什么鬼茶,第一口下去,杨戬眼珠子险些突出来。

有毒!

苦!

苦得难以忘怀,难以言说,难以置信!比钱粮半年不发还苦,比情人跑了还苦,比他的命还苦!

杨戬冷静地思考,没事,运功等毒发,这法王打得过,圣女不知道有什么本事,等她出手再反制,长枪和马都没带进来,没关系,怀里还有个弹弓,还有朋友给的那把……

还没思考完,圣女已笑道:“没想到贵客也喜欢我们的嘉苏茶。”
(ps:唐朝没有咖啡……捏他亲王的咖啡假史嘉苏茶梗)

杨戬礼貌微笑。

圣女说:“此茶能清神思,降伏睡魔呢。”

果然法王金刚怒目,眼睛瞪得像铜铃。

杨戬实在受不了这苦气,既然没下毒,他尝一口便了,搁下也不算失礼。

圣女向法王又道:“法王连日镇守入教关口,着实辛苦,饮一杯解解乏吧。何况,贵客要找的人,还需要你领路进山呢。”

法王点头。

“贵客是想,我如何得知贵客要找的是何人?”圣女那涂了金色花纹的手指头轻轻拨弄着茶杯。

杨戬颔首,问道:“他何时回的明教?”

“比贵客早十日,”圣女答道,突然起身敛衣,端正一拜。

杨戬立即侧身让开,不受她的礼。

圣女拜完,正色说道:“沉香是受我所托,替我去中原,取我一位故人的遗物。”

“是我杨家的东西。”杨戬说。

“沉香是重信诺的人,他许诺将东西带给我,就一定不会破誓。”圣女道。

杨戬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杨某此番前来,不为公事,只为私事,既然缉拿了拜火教盗贼,保住了贡品宝珠,天策府便不会与贵教为难。只是贵教不远千里,取我杨家先祖遗物,杨某必须确定,此物不会落于有心人之手,对朝廷,对江湖,再生祸端。”

法王听着他二人的对话,始终戒备着。

圣女沉吟不语。

杨戬道:“带我去见他。”

法王见圣女手势,便站起身来,请杨戬随他去。

过了几层纱幔,圣女的声音幽幽远远地传过来:“请放心。这件遗物于我,也只是……私事私情而已。”

“待你见过沉香,再来找我吧……”




法王领路,两人出了圣墓山,反而向更北方的荒漠中行去。

山路险隘,不容并肩同行,两人一前一后,踩在坚实的岩凸上,曲折而去。此时远日放晴,山头犹有积雪。路上满是干燥的黄沙和碎石,不怎么泥泞。四下寂然,只有他们背后遥遥远远的圣墓山顶,传来一线祭祀礼赞的乐声。

那法王说:“你武功好。”

杨戬笑笑:“那自然,能胜阁下半分,可是相当不易。”

眼看离宫殿越走越远,杨戬不免好奇,问:“沉香不在圣墓山上?”他手里提着长枪,完全不担心这壮汉法王会带他到僻静处,敲他一闷棍。

法王回答:“弟子们修炼明尊琉璃体心法的,都在往生涧。”

杨戬记得,沉香说过,他的心法唤做焚影圣诀。杨戬拨拉开沙堆里钻出来的一只讨食的沙鼠,问道:“这门心法与焚影圣诀有何不同?既然已经小有所成,为何还要再修炼另一门?”

法王说:“你们天策府对焚影圣诀很熟悉。”

杨戬纠正他道:“我对沉香很熟悉。”

法王一边解说,一边脚下不停。

明尊琉璃体是极少明教弟子才选择修炼的一门心法,于刺杀对战方面无甚好处,只是练此功者,能不喜不怒,不痛不嗔,无欲不求,身是明尊体,心是琉璃灯。

杨戬眉头紧了紧。

法王见杨戬这样,以为他不懂,粗声宽慰:“我汉话也不好,刚才意思就是修炼这门心法,会断情绝爱。”

杨戬心想我不是不懂这话,是太懂了!他岔开话题,问法王:“阁下可曾修习此功?”

“不曾,”法王答道,“我在明教三十七年,普通弟子以上,只见过两人修习这心法。”

杨戬默然。




往生涧越来越近。

空气渐渐潮湿起来,风割在脸上没有那么冷痛。簇生的细密叶片下藏着眼睛黑亮的守宫,尾巴长得像打仗用的狼牙棒。

法王燃了一支烟火,烟花窜上半空中,在青白的天幕里炸开,散出道道灰烟。

杨戬想起来,明教这里确实有烟火可放,还有只小狗,想来晚上点起烟火,和着漫天星光,红红蓝蓝的火花,一定更好看。

法王对杨戬一礼,请他在此等候,在往生涧修习的明尊弟子看到烟花消息后,不久就会赶过来。





杨戬随便把枪戳在沙地上,寻了个避风处坐了下来。

这枪并非沉香所断的那把家传银龙枪。

他派人快马将长枪的碎片送去藏剑山庄,得知若要重铸,最快也需半月。

他那时刚审完苟活的拜火教徒,什么时候偷入的关,什么时候遇到沉香,见他能说汉话,波斯话又极好,看着也仇恨汉人,就出钱雇了他做向导。

杨戬等不及断枪重铸,吩咐亲兵备了马,随便在兵器架上抽了一把,便星夜驰往玉门关。

想来确实恍如一梦。梦醒了,他坐在离家一千三百里的茫茫沙漠里,旁边有只小守宫探头探脑。

现在大约是申时。

那小守宫见这人既不跟它抢吃的,也没东西喂它,实在乏味,窥探一会儿也就离开了。




杨戬听到地上枯枝被人踩断的轻微响声。

他立刻跳起来,向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奔去。

他的心砰砰跳着。这完全不像债主上门讨债的感觉,债主应该不耐烦、恼怒,应该防备着借债人赖账不还。他却像小时候守了一晚上的昙花,等它花苞绽开,嗅那一瞬炸出的清香。

来人是个白胡子老头。裹着头巾,胡子尖打着卷儿翘起来。

杨戬有些失望,原本轻盈上浮的心像海船上抛下的锚一样,缓慢、不容置疑地沉下,刮在海底的沙上,刮出深深的沟壑,接着卡住,一动不动。

杨戬试图向老头打听,谁知他汉话半懂不懂的,两个人鸡同鸭讲。

杨戬比划出一个到他肩膀那么高的少年,长得很凶,鼻子上一道疤,拿两把刀,两把刀并成了一把。

那老头恍然大悟,一挥手滔滔说了一通,给杨戬又往涧里指了条路。

杨戬只得按着这个方向一路寻过去,回想自己在明教领地兜了这两天圈子,不禁嘀咕,怪不得那拜火教进中原,要先找翻译。




从深涧里循着条干涸的小溪走出来,沿路都是碎石沙砾,天色渐渐染黑,远处又一簇簇升起磷磷的鬼火。杨戬想起前一晚在荒漠遇到的鬼火,眉头一紧,发觉不对劲。

这里的鬼火,亮起来都是成双成对,风过,一线抖动都无。

这是狼的眼睛。

杨戬握紧了长枪,徒手搏熊射虎,效仿孙郎,这事儿也不是没做过,但是,入夜以后,在荒漠里面对数不清的狼群,连杨戬的手心都有些出汗。

胡狼的头狼逼近,咧开嘴,口水滴答,仿佛垂涎。

杨戬一枪疾到,以风火之势喝退群狼,他预料到胡狼利爪和凶牙的银光会一闪而过,但杨戬失算了一点,黑暗中,另一柄刀迎面冲来,挟十足的力道,对上长枪,兵器相接,火花飞溅。

一瞬间,金光流转,光明使、明尊身现。

狼群缩起尾巴,狺狺吠叫着,四下逃窜。

杨戬喘着气,收了枪,和对面的人在黑暗中面对面立着。

上弦月,远远挂在东天,它投下的那一点月华,连照一照月下两人的眉毛鼻子都不够。

杨戬突然伸手揪住对面人的衣襟,一把把人扯到自己跟前,另一只手扔了长枪,攥紧了,对着那人的脸就是一拳头。

摸黑瞧不见,听着那人仿佛是没反抗,一个踉跄栽在沙地上,砂砾又咯吱响了几声,大约是人又爬起来了。

杨戬抖着手,去摸索那人,打算再来一拳。

那人没挪位置,杨戬听声辨位,很容易揪到他的衣领,是丝绸的质地,摸上去镶了一溜凉飕飕的装饰。既然找准了位置,杨戬就想再给他来一拳头,摸索之间,又想起沉香在长安城最后一面拧断了手腕才逃脱,杨戬又有了十分的犹豫。

正想着,沾满砂砾的手握上了他的。

杨戬借力,把人拽了起来。

他瞧不见沉香的模样,沉香也十分沉默。他黑夜视物的眼力大概比杨戬好些,杨戬听得他四处捡了些枯木树杈,回来归成一小堆,也没见他用的是火镰还是火捻,总之一团篝火生了起来,跳动的火苗暖洋洋地照着,驱散了狼眼燃起的鬼火。

杨戬坐下来,拿了根长点的树枝,装模作样地拨弄火炭。

“这里叫往生涧,”沉香在他对面坐下,“五十年前,常有外人来这里寻宝。进来的,没有一个人出得去。所以教主下令封了它。若不结伴,明教人也不敢来这里。”

好哇,你小子,杨戬心想,果然是断情绝爱,见面先说我不该来。

沉香看着杨戬拨火,说道:“再往东走,绕过山隘,就是死亡之海。”

“我小时候……就在死亡之海学着当杀手,有一次差点死在里面。”沉香继续说。

杨戬想起他那一身的疤,深深浅浅,有些是从小就留下的,有些还是新近添的伤痕,于是叹了口气,语气软和下来:“你后来怎么出来的?”

沉香偷偷看了他一眼,答道:“白骆驼神的庇佑。”

杨戬摇摇头,笑了。大概是小孩子又累又饿,困苦到极点,把救他的人看作是白骆驼神的化身。或者是,有野骆驼经过,把他带了出来。

枯树杈烧起来噼啪作响。深春时节,大漠仍然寒气逼人,那火光映得人也暖和起来。

杨戬问:“还疼吗?”

沉香摇摇头:“我出了长安城,就自己包扎,七天便好了,不疼。”

杨戬伸手摸摸他脸上那一小块淤青,说:“我问这里。”

沉香任他抚着那半块拳头印迹,红肿起来有半指高。他手上的炭灰和沙尘还没擦干净,犹豫了一下,才覆到杨戬手上去。

他又有点得意地微笑起来:“其实一点儿也不疼。”

好哇,杨戬心想,看来是我没下狠手。

沉香解释说,是因为练了明尊琉璃体的心法,刀枪不入。

跟金钟罩铁布衫一样?杨戬问。

沉香想了想,答道,金钟罩这样的横练功夫,虽然属内功心法,然而终究还是由外入内,抵挡外伤。琉璃体若练成,就是从内经运气,如净琉璃世界的武者,澄明无垢,毫发无伤。

杨戬不免称奇,又觉得高兴。高兴之余,想起来明教法王说的,不喜不怒,不痛不嗔,无欲不求。有情如何不喜?怎能不怒?杨戬想念起长安城小院的家里随时晾着的杏仁茶,这会儿若有茶点吃,动作一番,也少些窘迫。

沉香在沙地上以树枝做笔,谋划了一番,跟杨戬说,“明天一早,我送你出去。”

杨戬压下怒气,说:“你和我一起走。”

沉香点点头:“我送你到圣墓山下。”

杨戬大怒:“你和我一起回长安城!”

沉香别过脸,低声道:“我走不了。”

杨戬只觉得自己三十多年的修养要破功在此处,他先是想揪住沉香问清楚,走不走,为什么不走,怎么走不了,又想捏住他脸蛋,假装这是种什么酷刑,只要问出他一句话来,你究竟想要什么,我有什么不能给你?

沉香起身,吓了假想之中的杨戬一跳,杨戬正要拦他,发觉他不是要走,只是去旁边摘了一捧果子。那果子树上还有不少红彤彤的小杏,沉香没全摘干净,说,附近有鸿雁和金雕做巢,留些甜果给它们吃。

两人不再说话,你一颗我一颗地分食了甜杏。沉香又从腰后取下羊皮水囊,递给杨戬。

杨戬接了,喝了两口水,清冽甘甜,他突然想起来怀里还有一物。
掏出来,圆溜溜的,有荔枝核那么大。杨戬捏着它,说:“这个东西,是我从拜火教那首领身上搜出来的。”

他把那一丸捏碎,沉香有些紧张起来。

他一边盯着沉香,一边把捏碎的丸子塞进水囊里,塞上木塞,上下摇晃了几下。再打开时,一股醇酒似的香味散出来。

杨戬若有所思:“这个味道,仿佛在哪场宴会上闻过。”

他仰头灌了几大口。

沉香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

杨戬好整以暇,他知道沉香熟悉这东西的功用。但实际上……他自己并不知道。

沉香交代道:“这种春药叫‘眼儿媚’。”

拜火教徒那里也审出来同样的话,可见这小子没撒谎。杨戬示意沉香继续交代。

“眼饧耳热,骨软身酥,”沉香瞧着杨戬的脸色如常,放下心来,“使交合的男子……如卧棉上。”

好哇,还会念淫书了,杨戬一面运功压毒,一面心想。那拜火教徒可没说得这么露骨,只说是下给女子的春药,若是下给男子,则可使雌伏人下,欲火中烧之时,审问起来就容易交代。

沉香同情道:“还有一颗,是与‘眼儿媚’成对的药。”

杨戬忽觉不妙。

“就是你吃的这颗了……叫‘春夜长’。”

“‘眼儿媚’是被压的,‘春夜长’是压人的。”

苍天怜见!阴阳调和,杨戬的运功全运错了!杨戬立刻停止小周天的运转,一口气没换过来,连连咳嗽。

沉香赶忙过去,跪在地上,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杨戬顾不上他这么孝顺,摆手问道:“解药呢?”

沉香撇了撇嘴,说:“没有解药,只能缓和。”意思是,解药只有他。

杨戬觉得眼前一黑。

沉香贴心地问:要不我也喝一口?




药效来得凶猛,杨戬按吃媚药的路子去运功,谁知道吃了壮阳的药……

人体内阴阳两股气,此时他体内的阳气未免也太多。杨戬伸手勾掉铠甲上的暗扣,上身只剩下白净里衣,手指却有些发抖,下半身的战裙和骑靴怎么都解不开。

沉香把他的动作拦了,自己轻轻从战甲下面探手进去,拨开亵裤,托住子孙袋,杨戬这时候跪在地上,不由自主地缩着身子,沉香靠在他身躯的一侧,跟他咬着耳朵说:“杨将军,你这笔生意有点烫手。”

杨戬硬得不行,性器顶着亵裤,一直撑到战甲内里,冷冰冰的,性器不断吐出来情液,把个布料沾得透湿,仿若无物。他简直是在拿鸡巴操铠甲。

沉香今夜贴心至极,揉弄了一会子孙袋,就顺着往上托住他颀长饱满的那根。杨戬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下身和耳侧,不断鼓胀,偏偏沉香还要在他耳边说话,称赞他本钱足。

杨戬跪趴着,两手捏紧了地上的沙,挤出来一句:“你动一动。”

沉香听话,便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环住他的阳具,上下冲弄起来。

杨戬闭着眼,想着之前床上两人那些事,试图快些出精,然而一想到沉香按住自己顶弄,想到推了沉香让他躺着,自己去含那物件,越想越硬,眼睛烧得通红。沉香手指画着圈儿揉弄冠头,又用指尖抠那小眼,刺激得它再流出粘丝丝的清液。男子的麝香味极重,方圆几里的野兽都知道他们在交合。

沉香解了自己的上衣,铺在地上,好好一件潇洒飘丽的暗红滚金的明教衣裳,日月形状的金饰被匆匆摘了,丢到一旁,怕硌着杨戬。沉香上身赤裸,只还戴着缠金的黑色护臂,纱裤倒还穿得整齐,跟杨戬上身里衣乱七八糟,下身战甲亵裤糟七八乱相比,也算凑成一对。杨戬仰躺在那衣裳上边,两腿难耐地曲起。他这辈子从没感觉过这象征男子气概的物件这么兴致勃勃,想伸手自己解决,看着火光映照下的沉香脱了衣裳,蜜色的皮肉又添了几道红痕,胸肌挺括,护臂,再往下看到指套,包裹着一双紧实有力的手。天下武功,除精奇古怪者,功夫无不出自一双手,这双手持刀,握剑,引枪,更能握住情人润白如玉的小腿,互相给予世间无上的极乐。

“怎么解决,你躺下让我来?”杨戬咬牙切齿地问。

沉香刚解了上衣,正慢条斯理地摘掉腰带上镶绿玉的刀带,又将双鱼和合的金扣拆开,听杨戬这么说,惊讶道:“你都已经躺下了。”意思是当然要由他代劳。

仰躺在地上,正好把笼在往生涧之上的一片溶黑天幕尽收眼底。杨戬想看看月亮挂在哪一天,现在是什么时辰,他努力抬头四处张望一番,这实在是颇费力气,毕竟沉香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乌黑的头发垂下来,一绺一绺地拂在他胸口上。沉香还不满足,凑近他耳边撒娇一样问,你喜不喜欢我,我喜欢你,一边说着甜话,下身一边抽顶。

此时杨戬真像蜜里调油一样,只不过是东郊养蜂人最香浓最黏稠的花蜜,调和进最火热灼烫的滚油里。下身的战甲胡乱解开,堆在身边两侧,动作间就要碰到,推得战甲咔啦空响,杨戬前面那根因着阳气涌动,硬得一柱擎天,被他和沉香夹在两腹之间,腹肌紧绷,又热又软的,性器被挤得也算舒适,只不过后穴里插着沉香那根肉屌,填得他喘不过气来,一下一下的,前后都来,实在难耐。

沉香操了他一会,感觉到他无法纾解,出不了精,于是拔出来,啵的一声,杨戬脸都羞红了。那艳红的后穴乍然没了屌吃,茫然的很,一张一翕,淌出点水来。沉香欣赏了一会儿,拿手指插进去堵上,抠弄几下,杨戬捂住脸,不忍看这等场面,然而实在得趣,后穴紧紧咬着沉香两根手指,主动往里吞吐。

两人玩闹一回,又摆成兽合的姿势。杨戬跪着,上半身几乎贴着地,屁股被沉香握着腰两侧提起,翘得高高的,腿岔的很开,露出股间那口穴,沉香已经插了它有百十来次,磨擦得红馥馥的。仿佛发情的雌兽,如果不是沉香在身边守着,不知道要招什么野兽来呢。

杨戬埋头在手肘里,给自己堆建出一个自欺欺人的小堡垒,然而那堡垒的地基是覆在沙地上的沉香的衣裳,闻着有明教祭祀时的没药香,有沉香练武时沾上的一些汗水气,还有他闻了好多遍,记得好深的沉香自己的气味。

杨戬腿有些抖,沉香贴心地从他大腿内侧伸手进去,两手托住,直摆成个悬空的姿势。沉香一边掰着他的腿,一边认真说道:“这样如果还解不了毒,只能再做几次,明早往深处走,采点药草来吃。”说着,找准入口,深深重重地顶了进去,连连抽插起来。

这个姿势沉香不好使力,只能一下接一下地齐根插进,再抽出,只留个龟头在穴里。杨戬只有上身胸口趴在地上,有沉香的两手作为支点,浑身上下的感官都集中到了两人交合的那处,穴口忍不住咬紧,使得沉香享受非常。

快感堆积的杨戬也有些崩溃,阳具硬到极点,他喊沉香摸他,沉香似乎一心只捣他后穴,完全不顾惜前面那根,由着它晾在半空,随着自己插进去抽出来的动作晃动。沉香手劲大,把住杨戬下身,铁钳一样,逃脱不得,还专门往杨戬穴里敏感的地方顶。沉香第一次时就摸清楚了,只要往深里顶一下,抽出来时慢一些,在穴口来回抽插磨弄几次,再顶进去,杨戬就受不了了。完全按照这样的路数操他,果然没多久,杨戬就低头,喊沉香放开自己,他要那什么。

沉香听话地手放下来,把杨戬再扶成跪爬的模样,但不许他走,自己趴上去,搂住杨戬光裸的脊背,含住脖颈后面一块皮肤。

为了防备雌兽在交合中逃脱,雄兽阳具多有倒刺,拿倒刺勾住了它,便不怕了。或者咬住它后颈皮,强做完一回才撒开手。

“我真的要……”杨戬声音都开始发抖。

沉香叼着他的后颈皮,含含糊糊地说:“我有好几件衣裳。”

下身囊袋啪啪地撞击在杨戬屁股皮肉上,打得他雪白皮肉通红一片。这声音又极催情,杨戬终于忍不住,仿佛是射出精来,又仿佛是小孩憋不住尿,阳具前头淅淅沥沥泄出来一滴串。沉香伸手抚弄着,给他导出来,鸡巴塞在后头也没停,连捣几百下,终于插得杨戬精关泄尽。

杨戬九尺的身量,此刻爽得发抖,被沉香拢在臂弯里。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沉香没泄在他里头。杨戬伸手一摸,还是硬的。心想不会吧,刚才看你小子这样,不算无情没欲望的,怎么会身子都不泄。沉香不知道他的疑虑,只在他颈边像小兽一样拱来拱去的,感觉到杨戬摸他下体,就含糊地说,附近没有热水,泄在里头不好清洗。

杨戬叹口气,把他扒拉开。沉香不知道何时已经丢开护臂,此时孤单单光溜溜地跪在一地乱衣上,有点委屈。

结果下一刻他就吃惊地眼睛溜圆。

杨戬给他含出来了。被射了一嘴的白液,全咽了下去。

虽然隔着一层胸骨,一层皮肉,沉香的心砰砰跳着,杨戬都听得见。

两人搂在一处,拿了两件衣服盖着,地上虽然冷硬,但篝火烤得人暖洋洋的。沉香睡得快,只是半睡半迷瞪,不停地在他耳边叫他名字,又说想你,念你,一刻不想离开你。

杨戬一一答应了,下巴抵着沉香的脑壳,渐渐也睡着了。

两人现在枕的不过是土块,盖的不过是旧衣,头顶上的,也不是什么楠木梁、夜明珠,不过是五万万里的长空,还有一弯自古至今不曾更改的月亮。

杨戬从长安城来,连日风餐露宿,驿站的破柴房也住过,他虽然从军打仗,惯能吃苦,但坏在小时候是锦绣堆里养大的,从小养叼了眼界,长大以后,谁都不放在眼里。此时两个人并在一处,他却才觉得睡得下了。




一清早,淡白的月牙儿像一块极透亮的白玉,嵌在半天上,只等金乌升起,将它溶化掉。

杨戬先醒了。

想起上一次两人睡在一处时,不到半日间发生的惊变,今天更加如梦似幻,似是梦里,又似梦醒。等矮树枝间透进几缕金色晨光的时候,沉香也醒了。

两人搂抱了一会,怀抱扣得严实,一丝风也不透。

杨戬先坐起来,活动下睡僵了的肩膀,轻松道:“早饭吃什么?”

沉香还有点睡懵。

杨戬提醒他:“我带了一堆饼,可都留在圣墓山上了。”

沉香这才反应过来,去看昨晚没吃完的留在火堆边的那一堆甜杏,可惜只剩下几枚残叶,一晚上被松鼠偷了个干干净净。

“得了,吃个香就够了。”杨戬笑道,捏着沉香的脸蛋,亲了一口。




日上三竿的时分,杨戬饿着肚子又上了圣墓山。

圣墓山地势高远,就算使出江湖上顶好的轻功来,也少说要三四次换息才上得去。杨戬慢吞吞地在料峭岩壁上腾挪,一息能跃上七八丈,再一换气,提气往上再跃五六丈。

塔楼宫殿总有个几百丈高。

加油!天策府轻功!

杨戬一边爬山,一边想事。早上他和沉香交换了情报,沉香的心法尚未练成,仍需通过最后一道试炼,如同琉璃淬火,炼过即可成就明尊。

当日沉香回到明教,就将圣女所需的珠子呈给了她,这是第一件事。圣女又要下了他自幼佩戴的莲花坠子,这是第二件事。最后一件事,便是要沉香前往往生涧,练成明尊琉璃体。做完这三件事情,就等同于偿清了教内施给他十余年的恩德。

杨戬提出了建设性的疑问,为何那法王说,练成明尊琉璃体,能不喜不……话还没说完,沉香就打断他,顺着他的话往下背:不喜不怒,不痛不嗔,无欲不求,身是明尊体,心是琉璃灯。

“这口诀三岁娃娃都会背,”沉香说道。

杨戬心跳空了一拍,问道:“你不怕练了这种心法,就……?”

沉香问:“就怎样?”

杨戬既觉得荒唐,又不得不信。他舌头打结,选了半天字眼才问出来。

沉香瞧着他的那双眼睛亮晶晶的。

“我练功的时候,每天要苦修,推石头到往生涧上,推四十九遍,到黄昏才停下。”

“黄昏以后,我就到一块大石头旁边喂猫。”

“坐在那块石头上想你。”

“我从新月想你到满月。”


塔楼之上,宫殿处处垂着帘幔,几个矮脚圆肚的香炉里闷着一炉子香,窗格敞开一小道缝隙,沙漠干燥的春风透进来,吹得帘幔轻摆。

侍女送上来一银托盘,盛着一柄厚重的小金刀,另有一堆香木片,暗黄桃胶一样的乳香,一大块深海骊宫采来的龙涎香。圣女指尖仍涂着明金色的团团点点花纹,侍女退下后,她独自立在长桌前,拿小金刀削着香木片,掀开一旁的香炉盖,随手丢进去,木片摔到炉底,在焚烧着的残香上撞出几粒火星。

“贵客这么进来,吓我一跳。”圣女微微侧脸,对着帘幔后的人说道。

杨戬不好说自己被迫听了个壁角。方才有明教弟子来拜见圣女,说的是汉话,杨戬耳力极好,隔了几重纱,依然听得清楚。那弟子请圣女下旬祭祀领祭,又替教主递话,是否要将中原唐王朝天策府的来人,传召到天鹅坪,一同做商量。圣女应允了祭祀之请,又说中原来人之事不必教主操心。仿佛取了个画卷来,打开来让那弟子看了,弟子既惊且异。

杨戬原本打算溜出去,绕个道进来,再请人通传,避免这等窘迫境地。转念一想,自己也没什么底牌,不如以虚诈实,于是静等在原地,等宫殿里的人发现他。

圣女发话,杨戬便出来行一礼,说自己刚见过沉香回来。

“沉香与你倒是一见如故。”圣女若有所思。

杨戬点头。

圣女又问:“贵客可知我为何要你再前来?”

杨戬眼神落在那长桌上众多珍宝中不起眼的一个锦盒上。

“您早已得到先祖遗物,但不知道如何使用,所以才再次相邀。”

圣女掩唇笑道:“果然是聪明孩子。”她招手请杨戬走近,两人隔桌子对立。

圣女叹口气道:“年纪大了,记性总是不如从前。”

她的眉梢眼角,一丝皱纹都无。

杨戬道:“您说笑了。”

圣女笑道:“你猜我有几岁?”

这问题着实不好回答。天策府姚仵作善相面,不相未来,只相现在,若要他来,必定说面相廿一,然身处大漠风沙苦寒酷热之地,再减三岁。

好在圣女并未真要回答,她轻抚脸颊,叹道:“未见故人,如何敢老。”

杨戬问:“那么,您是要我去找这位故人来?”

“正是。”圣女微微一笑。

倏然,她出手如电,擒住了杨戬的左手。杨戬不及思索,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微使三成力。圣女手指痉挛,小金刀脱手,掉到绣着繁密的生命树花纹的桌毯上,发出当啷一声闷响。

锦盒倾倒,珠子和莲花坠掉出来,沾到桌毯上渗开的一小团血迹上。

一瞬间,梦幻泡影,日月光华。




杨戬耳鸣不已,再睁眼时,正立在一片无边沙海之中。

四下望过,不见人烟。

他抬起衣袖口,嗅一嗅,香炉中闷烧的香木气味犹存,显然,片刻之前,他人还在明教圣女的居所,一转眼,却已经换了一身自己在家时的寻常装束,头顶赤日,脚踩沙土。

现在,随身的长枪也没有,地图也没有,水更是没有,不管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如何,总不能坐以待毙。

杨戬寻了个地势低洼的方向走去,不多时便找到一条干涸的河床。

河床边躺着的一具白骨,衣裳都烂得差不多了,瞧着剩下的部件,仿佛西域人装束。

杨戬叹口气,顺着河道往下走去。

离那枯骨百步远处,便有白草丛生,叶子针形,苍绿,抽出无数支细小草穗,迎风微动。草丛底下沙沙动了几下,两只饮水的沙鼠逃窜而去。

杨戬原本不觉得干渴,见此也抄了两捧水喝,入口如一线冰凉直入脏腑。重新振奋精神,记下水源的位置,又往前寻去。

除了沙鼠,一点人迹都无。

半下午时,刮起风来。

风里带了丝血腥味。

杨戬立刻警惕,循着血腥气找去。大漠黄沙细腻,风吹起波纹道道,像静止的海浪。

他站在沙丘顶上,往下看,长长的一道坡路。比之别处,很是扎眼,沙坡上乱七八糟的一道痕迹,仿佛有人挣扎滚落。

再往前去,果然有个穿白衣服的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再靠近,却发现这人已经死了,白衣服上满是血污,一群大头苍蝇嗡嗡打转。

杨戬心想,原来沙漠里也逃不掉苍蝇。

他赶走苍蝇,小心查看了尸体,身上没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沙漠里值钱的物件自然是水囊干粮。大约是个马贼,手里还死死抓着半块断刀,刃上有血。

既然有人,那就好办,死人也行。拿着刀的死人,总不会是自己死掉的。

搏斗的另一人还活着,就在不远处,仰面栽倒,也是一身的血污,水囊撒在一旁。

杨戬走近了看,心里一震,那是个小孩子。

露出来一截手腕,瘦得可怜。身量不高,兜帽裹着脸,看不清模样。腿上受了伤,血滴滴答答地渗到沙里去。杨戬听着他呼吸渐渐微弱,连忙扶起来,撕了自己的衣裳,包扎他的伤腿,又伸手捞过来旁边那水囊,拧开嗅一嗅,盛的是清水,急忙揭开兜帽,在那孩子干裂起皮的嘴唇上渡了些水。

得啦,自己一个人都不知道怎么来的这里,这下又要多带一个人出去了。

杨戬系好水囊,把小孩背起来,地上丢着两把弯刀,杨戬想了想,也收了起来,免得晚些遇上胡狼。

长日斜斜,他背着小孩往回走,拖下长长远远的黑色影子。

小孩路上醒了两次,每次都立刻浑身紧绷,呼吸急促,左右察看,确认处境并不危险之后,才昏睡过去。

两人在长满白草的古海湾停下。

杨戬尝试着为这孩子传功导气,手心贴在他后背上,缓缓渡入真气,片刻以后,小孩冒出一头的汗,急喘着睁开了眼。杨戬察觉到他背上肌肉紧绷,像个炸了毛的小动物似的,连忙安慰道:“我不是坏人!”

那小孩沉默了一下,才问道:“你是谁的门下?”大约因为嘴巴还龟裂着,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

杨戬心想我是陛下亲封明威将军,天下兵马副元帅阵前急先锋,月俸二百五十石,张口却说:“你又是谁的门下?”

小孩眼睛一眨不眨,说了个绕口的名字。

杨戬爽朗地说:“我是你师兄。”

小孩怀疑道:“我师只收女弟子,只有我一个男弟子。”

杨戬骗不下去了。

所幸小孩替他解了围,说:“你不像坏人。”

杨戬松了口气,笑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只是玩笑话,没想到那小孩郑重道:“多谢你,以后我一定报答你。”话没讲完,咳嗽不止。

杨戬不觉莞尔,小孩才只到他胸口高,放在寻常人家,正是个去私塾念书,或者在街上追逐玩笑的年纪,在这大漠中却如此老成。他摆摆手,扶小孩躺下,拿清水洗了他腿上的伤口,又撕了自己的一角干净衣裳,为他包扎好。

暮色四合,两人肚子都叫起饥来。

几只沙鼠又探头探脑出来喝水。

杨戬硬起心肠,用上十成轻功,如鹘入鸦群,终于在沙鼠四处逃窜之时,提着尾巴从洞口里揪了一只出来。那沙鼠绝望扑腾,四只小爪豆丁一样,想卷过身体去挠杨戬的手,可惜自己太胖,左扭右扭碰不到。

杨戬打算把它烤了,又不很忍心,回头看到那小孩捂着胸口坐起来,盯着他。

“你要玩它吗?”杨戬把绝望流泪的沙鼠递给小孩。

小孩摇摇头,接过来,同样捏着沙鼠的后颈皮,却松手纵到地上,沙鼠鼠不停蹄地跑了。

杨戬摸摸小孩的头,说:“多喝些水吧,歇一晚,明天我一定送你回家。”

谁知小孩往他手里塞了块饼,放了好几天的,干硬冰凉,杨戬费好大劲才掰开。两人就着清泉,分一小块干饼,吃出了龙肝凤髓的味儿。

入夜,北风刮起。月亮像被吹挂了一层霜壳。

小孩因着重伤,身上发冷,冷一会儿,又开始发热,杨戬无法,只得解了外袍,把人护在怀抱里,试图抵挡一些夜间的寒气。不妙的是,四周又亮起了对对双双的红眼鬼火。

狼群低低嗥叫。

杨戬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旁边摸弯刀,预备杀只头狼,拿狼血来暖,拿狼皮来裹。

狼先蹿了上来。

杨戬急急将人护在身后,黑暗中一刀斩过去,狼哀嚎一声,却只吓退了两三簇鬼火,更多的黑影围了上来。

小孩在他身后醒了,强撑着要爬起来,去拿另一把弯刀。

杨戬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心下焦急,低声喝道:“不要动!”

小孩腿上的伤口迸裂,血腥气散发,两人似乎都能听到狼群垂涎不已,利齿格格咬动的声音。

杨戬心念一动,感觉到怀里有一硬物。

竟然是李道长送的火铳。

不及多想,杨戬立刻朝狼群放了一铳,平地一声炸雷,极浓重的火药味,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二三十年前,年节时的长安,燃了一城的爆竹。

一股焦糊味,还有星点火光,狼群哀嚎,四散而去。原来是火铳打死了一只壮狼,皮毛灼烧起来。杨戬大喜,引着这点火星,烧了团白草的干枯草穗,勉强燃起一小堆火来。

狼肉勉强填饱了肚子。

不止填了这一餐。

小孩伤得太重,当夜便昏迷过去,只迷迷糊糊地告知了杨戬走出沙漠的方向。杨戬备好水囊,收拾了些狼肉,抱着小孩抱累了,便背着,背累了,便寻个背风处歇一会儿。喂小孩些水,再烤些肉,小孩勉强睁眼吃下去,过一会儿发起高热,又呕出来。

杨戬只能加快脚步。

圣女做了什么古怪,沉香在哪里,天策府一堆人等着他,这些问题,杨戬眼下统统不敢想,因着这孩子滚烫的心跳全数依托在了他手上。虽然没照顾过半大的小孩,但他知道野草迎风长的道理,不断说服自己,只要再走一步,他们就能平安无事。

狼肉吃完的那天,杨戬终于望见了圣墓山直插云天的纯金宫殿尖顶,再走近些,就能看到往来巡逻的明教弟子。

小孩搂着他的脖子,感觉到杨戬停下脚步,便也睁开眼,瞧见圣墓山,笑了起来,只是还十分虚弱,那笑都没有声音。

杨戬要带他上山,他轻轻摇头。

“你是异乡人,他们会抓你。”

杨戬只得将他放下,把水囊留下,又替他重新包扎。

小孩着迷似地看他:“你是哪里人?”

“长安,”杨戬笑道,“离这里很远很远,骑马要二十多天。”

“长安什么样子?”

“春天会下小毛毛雨,有青色的柳枝。”

“柳枝……”

“朋友离开时,就折下一枝柳送给他,希望他留下。”

小孩的眼睛闪烁明亮,如果此时边塞也长出杨柳树来,他一定会攀到树上,折下带着春色的一枝柳条,递到杨戬的手里。

这是他第一个朋友。

杨戬爱怜地摸摸他的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会来找你。”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定去找你……”

两人异口同声,都笑起来。

杨戬此时心里轻松得很,笑着等小孩先开口。

小孩笃定地握着杨戬的手,杨戬倒没留意到,自己手白嫩了许多,仿佛又变成了公子哥儿,没了从军年年累积的老茧。

他说:“我叫沉香。”

千劫迷茫积累,刹那明灯点悟。

杨戬捏住了沉香的手。

小沉香期待地看着他,等他告诉自己名字,既然知道了名字,百水千山,万万人海,总能相逢。

杨戬觉着眼前不知不觉氤出一片模糊的水雾。

他说:“沉香……我是你未来会遇见的人。”




再醒来时,香炉打翻,香料倾倒,在生命树花纹的桌毯上灼出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黑窟窿。

杨戬的眼睛仿佛还留存着方才的影像。

明教弟子发现了昏睡在树下的伤者,将沉香抱上骆驼,带回圣墓山救治。他同样牵了一匹骆驼,远远看着。

骆驼是相当有耐心的动物,然而也等得不耐烦了,拿短短的吻部拱杨戬的头,催他快走。

圣女也醒了,两手按住桌子,低着头,脸上既痛且痴,闪着怔怔的光。

她慢慢抬头,瞧着杨戬,似乎要从他脸上的五官神色之中再找到一点消逝的芳踪。

她疲惫地笑了,好像闭门许久的老房子,再开门照进天井里的阳光时,满屋的红木家具、琴台绣架、正堂上悬着的碧绿珠花灯,突然显出来了整整一年的蛛网灰尘,她终于老去了。

杨戬并不想责怪她。

圣女的指尖仍画着缠枝藤蔓的图样,只是有些枯黄。她拿起桌上乱糟糟的宝物堆里的一卷画轴,递给杨戬。

“带她走吧。”圣女说。




阳春似乎只行到关内。

一整支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车队,油布底下是玉材,车轮吃剌剌地碾过。守关的将士验过文牒,挥手放行。骏马慢腾腾抬腿,向东方行去。

每走一步,春风便迎面一分。




杨戬离春风还有很远。

身后很高的峭壁上的宫殿中,圣女戴上了面纱,不愿再摘下。

杨戬收好画轴。皮的缰绳泡过奶,极具韧性,赤兔马被拴着,在迤逦的登山长道尽头等着他。一旁静置着六尺三寸的银冷长枪。

整座圣墓山变得空无一人,只有绣着金色圣火纹的旗帜烈烈迎西风卷起。

赤兔在沙漠里行走得又慢又不情愿,杨戬也不很急,一人一马总算在日落前挨到了遥远绿洲。土屋人家和行商帐篷都点起了一盏一盏的灯,地上灯,天上月,照得胡杨树叶子银白。

行商们招呼杨戬一同吃喝。

绿洲里节俭的人吃煮肉,三斤生肉能出两斤熟肉,还有一锅浓香的汤。节庆日才吃烤肉,同样三斤生肉,除了烤出两斤熟肉,只剩下三里飘香的味儿了。

杨戬盛了一碗羊肉汤,捏碎干饼撒进去。行商们喝酒猜拳,都留在里头,杨戬便去帐篷群的最外围坐下来,碗还没举到嘴边,一只小猫爪子按上他的靴子。一低头,那波斯小猫渴望地瞧着他,喵喵叫着,一定要讨一块肉吃。

杨戬叹口气,难道能怪它整天吃不饱?




乐声渐渐歇了,一轮明月飞上云端。

沉香背着两柄弯刀,刀上镶着日月图腾,细碎的钻石模拟出日月光轮。他坚毅许多,比起十年前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眼睛长了些,眼白凶了些,嘴唇更薄,常常抿着,见到杨戬骑着马慢吞吞行过来时,又弯成一抹笑意。

他二人立于一处,常有人夸眉眼肖像,都是美男子。

沉香的俊美,如青莲蓬脱胎于盛丽荷花。如画卷上那女子,一样的波斯装束,鬓发如雾,观之可亲。不久后就是夏日,两人移舟入荷花荡,水面上红妆翠盖,水面下藕节交错,一整座荷花池里,原是一莲子。




沉香不看月亮了,回头看杨戬。

“我们去买两匹骆驼吧。”他从树上跳下来,对杨戬说。

杨戬怒道:“不行!”

沉香问:“怎么不行?”

杨戬终于抓到了机会,他伸手强把沉香拽上马,就坐在他前头,两人同骑。杨戬一口断定,方圆一千里,找不出比赤兔更好的马,能双人同骑,能日行千里,相马经的美好描述它全部符合!

沉香听了会儿,听明白了,忍不住笑起来。

如此这般,说了一路。

及到家时,又逢圆月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