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击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1-04 20:26      字数:28015
——远方有一片海,我来不及去看。



(一)

我讨厌我的哥哥。

哥哥的升学宴上觥筹交错。长辈们纷至沓来的祝贺让人想到酒店楼下繁茂的人工草皮,哥哥被各色溢美之词簇拥环绕,脸上挂一层硬邦邦的笑,像草皮中央毫无生气的塑料假花,而一左一右是爸爸和妈妈,此刻心甘情愿做他的绿叶,为他们的儿子操办一场宴会,用以庆祝即将到来的别离。
我坐在角落吃冰,牛奶冰沙中倒了莫林牌的薄荷糖浆,家里冰箱侧边放着的也是这个牌子,但哥哥做的薄荷沙冰不知为什么要比五星级酒店的好吃一点。或许是因为酒店里冷气开到十六度,中央空调在头顶吹,寒意漫过皮肤浸到骨头里,害得人肩膀好痛。

大人总喜欢体面,巴不得将人生从头到尾熨成小女生光滑的脸蛋。哥哥已经迎来光明前途,那么接下来的祝福就要转向妹妹。你们家基因优秀,小孩子都生得好看伶俐,只等明年今天,妹妹一定能像哥哥一样,当绩优生考常青藤,做一只展翅的鹰,往大洋彼岸更广阔的天空飞过去。
我理理裙摆站起来,甜品匙的银柄和玻璃杯壁碰撞,脖颈上的银项链和水晶耳链碰撞,彼此都发出叮当的声响。我痛恨这样虚假的好心、轻浮的贺词、肥皂泡泡般闪着光的一切,但我伸不出手去戳破它。客人们都很高兴,爸爸妈妈也很高兴,欢声笑语飘飘然溢出来,酒店大堂里形成喜悦的海。我和哥哥是海中两座相隔千里的岛,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看着我的眼睛。

我也变成一朵塑料假花,乖巧地接过叔公伯母们的话。我会好好念书,好好考大学,不去美利坚也不去英格兰,我是家里的小女儿,爸爸妈妈掌心里长大的孩子,我要考本地最好的学校,找一份家附近的工作,一直留在家人身边。
爸爸妈妈于是暗暗松一口气。爸爸与人寒暄的语气愈发欢快热切,而妈妈揽住我的肩,温暖的手指搭上我冰冷的皮肤,像善良的王后在雪地里捡起一条毒蛇。她无限慈爱地对我微笑,向所有人炫耀囡囡是妈妈最贴心的小棉袄。我从不知道妈妈这么擅长说谎,明明她甚至快要被我冻僵。又或许并不是说谎,生物老师讲人在冻死之前会产生热幻觉,在极度严寒中反而感到温暖舒适,最后带着笑容,在虚假的幻觉中死去。
我就是妈妈的热幻觉。

哥哥今天穿了正装。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穿正装,很挺拔,很帅气,脱离出我们这些土气高中生的圈层,有了些大人的样子。早上出门前妈妈踮起脚帮他打领带,他低着头,认认真真用眼睛学。妈妈把垂下来的领带在他昂贵的新西服上抚平,笑着摸摸他的脸,苦涩的泪水就从笑容里孵出来。妈妈的眼像两只啄破蛋壳的幼小禽类,眼皮下披一层湿漉漉的软毛。
哥哥用指腹拭掉妈妈的眼泪,神色比起痛苦更近乎怜悯。西装衬得他棱角分明,锋利的肩线划破妈妈的心脏,水晶袖扣亮亮的反光刺痛我的眼睛。我把打开一半的房门重新关好,背过手吃力地去拉礼服拉链,宁愿自己变成一棵虬结的树,也不去打扰他们的母子情深。

隔着门,我听见妈妈喊了一声“小逸",声音含着几乎要坠下来的沉沉哭腔。我第一次意识到她只是一个被时间抛下的中年女人,对已经比她高一个头的哥哥,对已经长出柔软乳房的我,对我们的成长通通无能为力。金属链牙相互噬咬,背后的拉链把我的身体缝合。可能因为我又长高了一点,之前买的裙子有一些紧,柔滑丝缎此时如同一个死死箍住我的蛹。我轻轻地呼吸,把自己幻想成一片羽毛,终于把拉链顺利拉到两侧的蝴蝶骨中间,然后哥哥低声说“对不起",不知是对妈妈还是对我。
人们都说毛毛虫挣脱蛹壳之后会变成美丽的蝴蝶,但没有人告诉蝴蝶,她破茧那一日就开启她生命的倒计时。我看向梳妆镜里的自己,柔嫩的十七岁少女,好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蝶。

挺括的西装外套也像蝴蝶,翩跹地落在我肩上,带着熟悉的温度和香味。我转头,看见哥哥苍绿的眼瞳,像绘本里见过的那种深色的、宁静的海水。妈妈瞪大了眼,爸爸也停下来,不可思议地将目光掷向他,空气滞结、皲裂,几乎要在下一秒流出浓黑的污血,但哥哥却只是无所谓地笑笑。
“怕妹妹冷,"他说,刻意加重了妹妹两个字,往我们父母紧绷到快要断掉的神经上气定神闲地推一管镇定剂,“这里冷气足,她穿太少了。"

好吧,如果这样能让所有人都安心一点的话。我发觉哥哥只穿一件黑衬衣的样子也很好看,衣领上盘亘着条珊瑚蛇,像两个S形连接在一起。我和那条小蛇对视,伸手裹紧他的外套,努力把心底的厌恶叠起来藏好,又把柔顺和乖巧掏出来细细展平。最后,我露出一个可爱的、属于妹妹的笑容。
“谢谢哥哥。"我对着他的衬衣说,为了我们全家人的幸福与安宁,把作呕的冲动咽回肚子里去。



(二)

我并不是从小就有哥哥。哥哥从前只是萧逸,直到十四岁才成为我的哥哥。那天妈妈突然领回来一个高瘦男孩,向正在写作业的我宣布从此以后这就是我的哥哥,像班主任站在讲台,和蔼却不容置疑地宣布下学期的课程安排。而哥哥在她身边,额发微湿,表情淡漠,像我永远搞不懂的、最让我头痛的数学课。

当晚的水果和牛奶变成双份,由妈妈用两个托盘装好送进两个相邻房间。哥哥虽然比我高一届,但其实只大我几个月,所以最开始我在父母面前叫他哥哥,私底下却只肯喊他大名,拉开他的房门探进去一颗头,说萧逸你有没有空?可不可以给我讲几道数学题?
哥哥对这些好像并不在意,与其说是不在意我怎么称呼他,不如说是不在意我这个人。他似乎不怎么想融进我们家里来,找他讲题十次有八次推拒,上学放学从来不等我一起走,晚餐时也只是自己低着头默默地吃。爸爸妈妈对待他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和他说话前要斟酌许久遣词造句,不像对待儿子,却像对待客人。

哥哥的新班级在我教室的正上方,他长相帅气,成绩优秀,自然很快成为校园里的话题人物。班里的女生提起萧逸学长,声音是行道树上的麻雀,唧唧喳喳,有种小心翼翼的欢欣。我听着,在和她们相同的欢欣之余暗暗涌起一阵和她们不同的自得——这不仅是萧逸学长,这是我的哥哥。
但哥哥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是我哥哥。我们的课表偶然重合,两个班级同时上一节体育课,我跑完八百米去买水,走到他所在的篮球场,他恰好掷进去一个漂亮的空心三分,目光不曾偏离篮筐一星半点。我路过麻雀小女生组成的鸟群观众席,内心被揉皱成一张雪梨纸——这不仅是我的哥哥,这是萧逸学长。

长大一点我才明白哥哥当时对我近乎敌意的漠视从何而来。哥哥是妈妈的孩子。妈妈生下他之后又离开他,丢下一个襁褓中的小孩去哺育另一个襁褓中的小孩——妈妈和爸爸结婚的时候搬进我们家,自动成为我的妈妈,也自动失去做他妈妈的权利。我和哥哥,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曾经站在同一个十字路口,我走到有爸爸妈妈的那一边,有完整家庭和幸福人生,明亮而又温暖的那一边,而哥哥独自往另一边走,直到十四岁,他被妈妈接回来,住进我的隔壁房间。

哲学课上老师给我们看过一个涂了两种颜色的球,从正面看是黑色,从背面看是白色,站在两边的同学互相认为对方看错。老师说这说明真相不具有唯一性,事实会因为立场而扭曲,我想我和哥哥或许也是一样。从我的角度看,哥哥闯进我的生活,像暖洋洋温水里丢进一块冰冷、坚硬、格格不入的石头;但从哥哥的角度看,或许是我把他原本温水般的生活夺走,让他从和我一样幼小脆弱的花苞,一点点被风干、冰冻,最后变成一块石头。



哥哥升入初三的时候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演讲。这学期的校服还没发下来,一个暑假里他长了七八公分,穿着之前的旧校服,在别人身上是灰扑扑,在他身上是雨后蜕出来的新笋,有一种芝兰玉树之意。通常的学生会讲一些通常的励志鸡汤,但哥哥的致辞在一开头就用很瑰丽的比喻。他说在他看来,人生是一艘在海里航行的船。海是表面平静却暗暗涌动的海,是低气压下几乎凝固的海,是一望无际,难以捉摸,能够轻易吞没每一艘船的海。
“但是船存在的意义就是征服海,"他说,伸手翻一页演讲稿,接着念,“而一个好的水手,会把船当作剑,劈开眼前的海。"
哥哥的自我介绍此时才姗姗来迟,像水手终于打开船舱门,迎着风暴握紧桅杆:“我的名字叫萧逸,逸可以是闲逸,意思是闲适安乐,还可以是逃逸,意思是落荒而逃,但在我这里,逸是惊才风逸、奔逸绝尘,意思是'平衢骋高足,逸翰凌长风。'”

他反复提起大海,提起雪白细软的沙滩、冰凉柔软的海水和清新明快的海风,也提起峭壁一样的海浪、铺天盖地的暴雨和沉沉压顶的乌云。台下是密密匝匝的人海,他站在台上,好像站上甲板。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神采飞扬的哥哥,几乎屏住呼吸,看他眼下小小的泪痣,像一颗小小的、发着光的宝石。
哥哥握着话筒,微微欠身,视线洒下来,如海上的暴风雨,更如暴风雨中的一道闪电:“行路虽难,但愿诸位,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我时常觉得散场这个词用得不好,无论是话剧、歌舞还是演讲,观众从有到无并不像雪花“散入珠帘湿罗幕"散得润物细无声,也不像乌云“卷地风来忽吹散"散得天地均变色。比起散场不如说是退场,是人群组成涌动的海潮,结束后一点点退下去。
我是其间的一滴水,被裹挟着茫茫然往前。退潮从尾部开始,我坐在礼堂第一排,耐心等人群稀疏后再起身离开。哥哥站在台上,突然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回过头,看到他单手撑着台面跳下来,利落地脱掉校服外套,双手绕过我的腰,把我圈在怀里又松开,两只袖口就在我腰间打好一个漂亮的结。

哥哥垂下眼睛看我,泪痣离近了看就不是宝石,而是酥糖上一颗香甜的黑芝麻,和刚才的样子不同,哥哥的脸颊微红,看上去竟然有点窘迫了。
“请个病假,然后去校门口找我,我带你回家。”他不肯解释,只丢给我这一句话。



妈妈喜欢花,我从小就和她一起去花店挑选花材。玫瑰馥郁,百合清雅,蝴蝶兰娇俏可人,她教我插花剪枝,在家里摆满漂亮的花瓶。妈妈说我像鹅黄的郁金香,从茎叶到花瓣都鲜亮柔软,长在玻璃罩子下,透明温室里,被爸爸妈妈保护得像一本童话书。在妈妈眼里我是含苞的小女孩,她告诉过我盛开会是什么样子,花瓣舒展,香气弥漫,如同一滴鲜红的血,坠下来,在马桶中丝丝缕缕地扩散。
我扯了厚厚一沓卫生纸,在教学楼的厕所里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哥哥方才脸红的原因。浅蓝色的校服长裤后洇开深蓝色的湿痕,哥哥的外套是花束外的棉纹纸,也是遮住我成长痕迹和尴尬时分的裙摆。哥哥在校门口等我,一手将书包搭在肩膀,见到我来,另一只手向外伸,招摇着拦出租车。我拉开车门坐进去,温热的液体从小腹涌出,又被腰间的外套承接住,而外套的主人坐在我身边,脊背僵直,手掌放在膝盖,看起来比我更紧张些。

我逃回房间,拿了换洗的衣服一头钻进浴室。热水打湿我的头发和皮肤,带走粘稠的血污,低头就能看见瓷砖地面上淌出一道蜿蜒的红色河流。我想长大的代价或许就是终其一生的定期流血,而女孩们之所以在长大之后反而变得纤细脆弱,也因为她们身上总有这样一道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小腹仿佛伸进一只手,将血肉攥紧了,谈不上疼,只有种扭曲虬结之感,像沾了水而梳不开的头发。我氤氲在满室蒸汽里,将泡沫冲掉身体擦干,直到花洒关了,脸才想起来要红——大人都不在家,卫生棉在妈妈那里,我这样子没办法去拿。

浴室门被轻轻叩响,隔着磨砂玻璃,有一个人影出现又离开。我裹了浴巾,屏住呼吸,将门打开一条小缝,看见门把手上挂着的巨大黑色塑料袋。各式各样的糖果色包装,护垫、棉条、液体卫生巾,哥哥好像把楼下小超市的女性用品货架统统扫了一遍。我几乎无地自容,穿好衣服出去,用吹风机把头发上的水汽和脸颊上的热气一起吹走。哥哥在厨房冲红糖姜茶,动作不很熟练,神情却细致温柔。

九月初天气还很热,我向来贪凉,即便在冬天也从不喝热水,所以尽管嗜甜,面对红糖姜茶却愁眉苦脸。我坐在餐桌前,而哥哥站在我身边,伸手揉揉我的头发:“囡囡长大了,"他学着妈妈的语气,生疏地这样称呼我,哄我喝掉那碗姜茶。
“长大就会这么难受吗?"我问,其实并不指望得到回答。哥哥是男生,连卫生棉的种类和红糖姜茶的做法都要求助于超市店员和搜索引擎,怎么能感受到我的感受,共情于这种连我自己都描述不清的、交织着的喜悦和忧伤?
可是哥哥说:“是的。"
我的问句在空中被他截住,再把疑问词和问号一齐捏碎,揉成小小的句点。
“长大就会这么难受。"哥哥说,看着我一口口喝下那碗姜茶。他熬得有些过浓了,红褐色的黏稠液体像淋漓的经血,让我产生一种错觉,我失去的东西又回到我的心脏。



(三)

中学生的世界里总有写不尽的数学题。我升上高中之后突然爱上一家粉色门楣的甜品店,如果把我家所在的公寓楼和学校所在的写字楼在地图上连成一条线,那么这家甜品店就恰好位于线段的正中间。周末和假期的下午我常来这里写作业,做完一张数学卷子就奖励自己一块蛋糕,惨白的试卷被黑色油墨填满,乳白的奶油就沿着塑料叉的边缘溢出来。冰美式苦得让人皱眉,所以小孩向来只喝冰橙汁,但又因为不是完全的小孩,所以每个月月初的几天,都要听哥哥的话,点几回热热的牛奶。

写完题回家,满桌晚餐做出一种迎接之态。妈妈在厨房盛出最后一盏玉米汤,里面有排骨,炖煮得软软烂烂,不用吃就闻到美味,不用咬就化在嘴里面。洗手的时候要碰到爸爸,手指摆成杨丽萍孔雀舞的姿势,中指再从大拇指上弹开,孔雀就张开尖嘴,在爸爸脸上吐口水。最后去敲哥哥的房门,哥哥成绩好,不需要额外补习,所以小部分时间做功课,大部分时间看闲书。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翻到边角翘起来,放回书架上跟在我后面去吃饭。老人与海不如小女孩与海,被甜品填满胃袋的小女孩与玉米排骨汤之海。

饭后爸爸去洗碗,我们小孩就回到房间各自干各自的事。数学卷子写完不能算完,要拿出小册子对答案,红色圆珠笔打勾打叉,最后算出一个总分数,订正错题、整理思路,留待补习班老师第二天检查。
可是有些题偏偏难到连答案也看不懂。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画莫名其妙的辅助线,用莫名其妙的定理证出两条线段相等。我看得头疼,想丢笔而不敢,心绪比刚才被妈妈逼着多喝半碗汤的时候更愁苦几分。

最后还是又去敲了哥哥的门,我简直怀疑我敲得太多,那扇门已经要被我敲出几个洞。哥哥懒在床上看书,见到我和我的数学试卷,叹一口气,认命地翻身下来。
“你怎么会连自己的总分也算错?"他皱紧眉头,捏着我的卷子,不可置信地问我。
“这个,这个不重要,"我熟门熟路,拉开一张椅子坐下,飞快将试卷翻到反面,让他看那道空白大题,“给我讲讲这题,我看不懂。"

哥哥转了转笔,装模作样看一眼,故意拖长语调:“题目倒是不难——"
他穿着灰色针织衫,灰成一个阴天,或是一个大都市里被光污染的黑夜,笑起来,脸上泛起积雨云被风吹散的涟漪,升起一颗不被雾霭散射的星星。针织衫的灰色加上台灯的黄色变成更暖一点的灰色,而哥哥的瞳孔在灯光下变成两颗温润的琥珀。哥哥偏了偏头,噙着笑意,用笔帽那一头戳戳我的脸:“叫声哥哥就教你。"
切,又不是没叫过。
“哥哥,"我撇撇嘴,上颚使力,故意发出矫揉造作的声音,“给我讲题,求求你。"
哥哥大笑,眉眼都舒展开,右手几乎握不住笔。他笑够了,才做一个抖鸡皮疙瘩的动作,故意说:“别恶心人。”
我才不管,洋洋得意对他做个鬼脸:“就恶心你。”



哥哥的房间以前是书房,所以有几乎占据一整面墙的书架。上面以前都是爸爸的书,现在渐渐换成哥哥的。我一抬眼睛,就看见最顺手的那层架子上摆着他的《老人与海》,中学生推荐书目之一。往教室里扔一块石头,十个学生八个不知道菲兹杰拉德,但十个学生有十个知道海鸣威。课文有节选,鲭鲨星鲨犁头鲨,原本光怪陆离,书页里藏着海洋公园。可游客走进来需先答题,这里引出下文,那边设置悬念,鲜活鲨鱼被拆成零落骨肉,圣地亚哥看了都要连连摇头。
哥哥有那么多书,却偏偏反反复复拣这一本来读,我觉得好奇,想问他原因,却被他用笔敲脑袋,力道很轻,只是吓人一跳:“题是你要问,小差也是你要开,还听不听了?"

我缩缩肩膀,视线从老人与海上移开,转向哥哥与题海。哥哥垂首给我讲题,怕弄脏我的卷面,随手扯一张稿纸,一笔画出一个漂亮的半圆。好多人学素描,拉线画圆要学上好几个月,这么看哥哥适合画画,但他手指修长,掌心宽大,轻易能跨一整个八度,好像也适合弹钢琴。我小时候总是奔波在各个不感兴趣的兴趣班之间,芭蕾国画古筝,每天忙得团团转。哥哥的小时候又是怎么度过?哥哥小时候,还没来得及做我哥哥的时候,会不会也是圆圆短短的小朋友?
“实在听不进去就下次再讲吧。"哥哥抱着胳膊,一脸无奈,不知道已经停了多久。见我终于回神,他叹一口气,伸手取了那册书下来递给我,“想看就带回去看,但是不能熬夜。"

“我才不看,"我说,“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本书。老头写老头,多没意思。"
“你就只看到老头,"哥哥笑,盖上笔帽,手指抚过因为被翻过太多次而变软的书脊,“我看到的是海。"

“你好像很喜欢海。"我肘在桌上,手撑着头,看见灰色的哥哥在地面上投下灰色的阴影,“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看过海呢。"
“其实我也没看过,"哥哥的眼睛弯起来,目光投向我,又透过我投向远处,“等上了大学就带你去看。"
又是上大学,大人都爱说上大学,好像只要上了大学,后续的人生就一片坦途、花团锦簇。可是对我们这样的高中生来说,大学校园明明比南极科考站还要遥远,哥哥说“等上了大学",在我听起来简直像“等下辈子"。
“你和爸爸妈妈一样,"我说,鼻子皱成雨天的水塘,“老做一些无意义的承诺。"
“不一样,"哥哥说,“妈妈会骗人,我从来不骗人。"

我还没来得及思索他为什么说妈妈会骗人,就看见他从书里拿出一枚书签,薄薄的金属片做成浪花的形状:“这是我……小时候,"他讲这三个字的时候顿了顿,好像正翻开一本泛黄的旧书,“小时候攒钱买的,是海事大学的纪念书签。"
“你要考海事大学?"
“对啊,我要当水手。"哥哥说,“我从小就想当水手,这样就可以一直住在海上,不用见其他人,只用看好风景。"
“不见人怎么行?"我连忙说,“爸爸妈妈也不见吗?我也不见吗?"
“笨蛋,船也是会靠岸的,"哥哥声音柔和,好像在讲睡前故事,“等我靠岸的时候,我就来找你。"



(四)

文科生最大的好处是不需要考物理化学,所以一周一次的化学课对我来说简直是游戏课。化学老师带我们去实验室,火柴擦燃,酒精灯点亮,低下头仔细看。蓝色是冷色,橙色是暖色,但蓝色的外焰温度却要比橙色的内焰高上许多。湿毛巾拧干水,包住一根细铁丝,裸露的部分横着伸过去,我的铁丝伸进外焰,同学的铁丝伸进内焰,我的显然被烧红得更快一些。
化学老师在台上讲,淘气学生在台下讲。蓝色是因为燃烧充分——其实我哥哥自带蓝色火焰——燃烧充分是因为和空气接触面大——骗人,哪有人身上带火焰的——空气在燃烧的三要素里属于——真的有啊,不信就算了——这么爱讲话?那你来讲。
实验室没有粉笔头,化学老师掷向我的目光好像粉笔头。
“——属于助燃物。"我站直了,飞快地答。

我没有骗人,我哥哥真的自带火焰,像马戏团的魔术师,张开手掌,掌心就盛开一朵蓝色火苗。这是哥哥的小秘密,他悄悄地只告诉我,却并没有要求我替他保密。
“你说出去啊,看看有谁会信。"哥哥抱着胳膊,倚在自行车上等我从马路那边的甜品店回来,分他一支冰激凌。
“说谁?说我哥哥还是说萧逸学长?"我跳上他的后座,撅着嘴抿掉冰激凌塌下来的尖尖,“骑快一点,我们班好几个女生住这附近。"

“看见就看见了,有什么关系,"哥哥单手骑车,另一只手腕虚虚搭在把手上,用两根手指钳着我给他的冰激凌,“大不了骗她们说你是我女朋友。"
“我会被全校女生追杀!"
“那跟她们说你是我妹妹?"
“那我的肩膀就会被托我转交给你的情书压垮。"

哥哥大笑:“那怎么办?继续装陌生人?"
“本来就是陌生人,"我侧坐在他身后,伸直了腿,低头看自己黑色圆头皮鞋的鞋尖,“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是绑架犯,"哥哥语气明朗,声音像抹茶、薄荷、朗姆酒,融化的三球冰激凌,滴落在风和阳光里。
“先绑架公主的冰激凌,再绑架吃冰激凌的公主。"

恶龙绑架公主,从作业古堡中劫出,抛下数学题去春游,车前筐装一大袋零食饮料,一路骑到城郊的运河边。这是这座内陆城市里最宽广的水域,河边有大片草地,长满黑麦草和野苜蓿,一块铺天盖地的厚毛毯。

哥哥晒着太阳,躺成一个姜饼人。棕色的针织衫沾了草叶,他也不掸掉,只是伸手进塑料袋,剥一颗半透明的柠檬糖。班级里女生都流行读村上春树,我看见哥哥含着糖而鼓起来的半边腮帮,想到前不久在自习课上偷偷看《挪威的森林》。哥哥就像一只在长满三叶草的山坡上,咕噜噜滚下去的小熊,这个比喻好可爱,我洋洋自得,把自己当成文学天才。
“傻笑什么呢?"哥哥丢给我一包薯片,“这个占地方,先吃了,省得一会还要带回去。"

“我不想吃这个,"我翻翻找找,从零食之山中挖出一袋粉红色,“我要吃棉花糖。"
哥哥大声叹一口气,将枕在脑后的右手伸出来,掌心摊开,向上平平放着。我用竹签串起一颗,等着他点燃手心里的蓝色火焰,做我的棉花糖烤箱。

“哥哥。"我吃完棉花糖,拽拽他的袖子。
“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哥哥一眼看穿,把手收回去,像厨师拧灭煤气灶一样。
我干笑两声:“这么冷漠干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火焰是怎么来的,感觉很实用。"
“实用?"他笑出来,“是做你的烤箱很实用吗?"他咂咂嘴,佯装失落,“我还以为你会觉得很帅。”
“因为实用所以更帅了嘛,"我说,“我也想要这种火焰,这样我就可以随时随地自己烤棉花糖了。"
“很遗憾,是天生的,没法教你,"他虽然这么说,但表情看起来一点都不遗憾,“不过你要是讨好我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多烤几次棉花糖给你吃。"

哇,天赋技能点,听起来像中二日漫的男主角。我把棉花糖的包装袋折成一个小金字塔,木乃伊躺进去都要被草莓味香醒:“下次还想吃的时候再讨好你。"
“聪明死你了。"哥哥伸手捏我的鼻子,又把我放在一旁的薯片拿过来吃了。而我吐吐舌头,躺在他身边,叼着草秆看天空。

“小时候爸爸经常带我来这里,"我说,“不过不是在草地上,是去前面的运河里。爸爸托着我的腿教我游泳,我学得特别快,游得也很好,和男孩子一起游,都能随随便便就把他们甩在后面。爸爸夸我上辈子是小美人鱼,可惜后来功课忙,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游了。"
我看向哥哥:“下次我们来游泳好不好?可以比比谁游得快!不过我的泳衣都小了,来之前要买一套新的。"

哥哥却说:“恐怕不太行。"
他很难得露出一种被拆穿的表情,好像一个假装自己勇敢却在电影院看鬼片看到浑身发抖的小男孩,又好像新商场开业时花几个小时才立起来的充气拱门,在剪彩结束后被人拔掉阀门,再花几分钟变回软烂的一滩。哥哥脸上是彼得潘见到永无岛一点点沉没的表情,像是春天的草遇到舞着镰刀的园丁。

哥哥说:“我怕水。"

怕水,啊,只是怕水而已。
不只是怕水而已。



(五)

苍绿色的英文是palegreen,意思是苍白的绿。我总觉得英语不如中文美,palegreen读起来生硬直白,像一片濒死的青苔,但哥哥的眼睛是漂亮的苍绿色,是苍翠远山,是苍茫大海,
哥哥转过脸去,给我看他的另一只眼,我看见山海褪去,而火焰燃烧起来——由苍绿变成深沉的红,瞳仁像一颗鸽血石,嵌在哥哥眼睛里。

“你知不知道血族?就是吸血鬼。"哥哥问我,说话的时候露出单侧的锐利虎牙。
“我知道!"我坐直了,兴奋地答,“难道你的隐藏身份是爱德华•萧逸?你是不是已经一百二十岁了?"
“我还在欧洲有八座古堡,你要不要去住?"哥哥说,屈起食指作势要敲我的头,“少看点暮光之城。"

哥哥不是血族,真相却让我宁愿他是血族。这是他比掌心火焰更深的秘密,也是他一直想要藏起来,见不得光的曾经。
“我曾经,差一点点,就成为血族的容器。"

哥哥给我讲他的故事,像是剜掉腐烂的血肉,撕开陈旧的伤疤,在汨汨鲜血中终于找到多年前扎进去的一根刺。哥哥如今是哥哥,是萧逸学长,是从来都给人指引方向,甚至根本如灯塔一样的存在,但在哥哥成为哥哥之前,哥哥是灰扑扑的小孩,是角落里即使拼命从岩缝里钻出来也照不到太阳的野草,是惊涛骇浪中的一根浮木,也是趴在浮木上一只湿透的小狗。

深蓝火焰是老天爷送给哥哥的礼物,那火焰很漂亮,很热烈,哥哥不用它做坏事,只偶尔让它盛开在手心,像一块剔透的宝石。可是怀璧其罪,他因此被抓去当实验品,几乎成为一尊雕花玻璃杯,成为一具承载别人灵魂的空荡容器。他逃出来,披一身血,从地狱捡回半条命,却仍旧饱尝欺凌与冷眼,融不进尘世里。
孤僻不说话的小怪物,包揽所有第一名与奖状,考试时答案用手肘遮着,丝毫没有分享美德。拳头雨点一样落下来,是要他前途光明。无父无母的小怪物,下课之后总是一个人走,用旧的书包洗到褪色,被掷进污水潭、捡起来、再掷。倔犟不听管教是坏毛病,三两个人挟住他,是要他前途光明。和别人不一样的小怪物,一只眼睛是令人恶心的红,像得了红眼病,又像虎牙咬破下唇,伤口却在眼睛里流血。揪紧头发,按进水里,替他将血污洗净,是要他前途光明。消防科普讲座说常见的灭火器分三种,干粉灭火器扑灭可燃固体,二氧化碳灭火器扑灭贵重仪器,泡沫灭火器可以隔绝氧气、叫人窒息。没有一种灭火器可以掐灭那簇不详的蓝火,但每一种灭火器喷在头上、脸上、身上,都足以扑灭他眼神的光。宁枉勿纵,杀一儆百,要将一个人装进规整模具里就要先将他捣成烂泥。前途光明,老师在台上讲,学生在台下听,我们都规行矩步,我们都前途光明。

哥哥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用温暖的指腹拭掉我滚滚而落的泪水。“哭了就不漂亮了。"他笑着哄我,依旧把我当成掌心上的小女孩。
我握住他的手,手掌宽大、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手心刻着深深的、川字形的掌纹。这是一双哥哥的手,好像能托举起包括我在内的一切。哥哥的手上藏了一朵深蓝色的火焰,我以为它是我的取暖器、我的烤棉花糖机、我和哥哥无伤大雅的小秘密,但是原来,它是哥哥的伤疤,也是伤疤里开出的鸢尾花。

油桶是铁皮的,很大一个,以前用来盛汽油,现在用来盛水,水也沾着汽油味。后来学了化学,知道那叫芳香烃,却丝毫不觉得香,只觉得刺鼻,刺鼻到无法呼吸。汽油味的水钻进鼻腔,像两条水蛭,简直要钻到人脑子里去。嘴也被填满,咽几口下肚,空荡的胃随之筋挛,失了力气,于是又被迫咽了更多水下去。
水深一米,直径约七八十厘米,看起来是小小的一片水,却足以把小小的哥哥溺毙,哥哥会怕水便也不足为奇。

奇怪的是哥哥却那样渴望海,渴望到好像他曾经是一尾鱼。哥哥说那是因为他不想一直被过去困住。“铁皮油桶就像是海的碎片,"哥哥看向平静的水面,又好像是看着深深的水底,“如果我能征服一整片海,我自然就不会再怕它了。"
“那你的蓝色火焰呢?"我问,托起他的手掌,像托起一座小小的山,“它也是海的碎片吗?"
哥哥转过脸来,眉目柔和地对我微笑,面容像一片海,在阳光下泛起微微的波澜。哥哥的掌心亮起火焰,是深深的蓝色,呈半透明状,跳动着,几乎要舔到我的指尖:“它可以把海点燃。"



哥哥的自行车后座没有加软垫,是窄窄硬硬的一长条,按着裙摆坐上去,硌得人屁股疼。哥哥听了我的抱怨,笑我是豌豆公主:“怎么这么细皮嫩肉?"
“你骑慢一点。"我撇撇嘴,手里提着我们没吃完的小半袋零食,塑料袋被风吹着,稀里哗啦地响,像是它也要和哥哥吵架。
哥哥却说:“你搂着我的腰不就好了。"
“我才不要,"我伸手,用食指戳他的腰窝,“哥哥,以后能不能加个坐垫?"
“我才不要,"哥哥学着我的语气,“那多不酷。"他骑着车,故意碾过一块石子,害我被颠得差点摔下车去,情急之下一把搂住他的腰,哥哥这才放慢了速度,悠悠地蹬着踏板,双手脱了车把张开,载着我驶在风里。

我闻到哥哥身上有家里常用的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我和他共用同一台洗衣机、同一款洗衣液,但他身上的味道又和我所熟悉的有些微妙的不同。或许是因为揉杂了他的男士薄荷洗发水,又或者是因为少了我每天洗完澡会抹的草莓牛奶润肤露,总之就是会让人觉得更清爽一些。哥哥的针织衫上还有几片没摘干净的草叶,我一只手依然搂着他,另一只手仔仔细细帮他摘了。他简直太粗心,肩胛骨的地方有两片,后腰上有一片,扬起来的袖口上甚至有一大堆,一片叠着一片,在他胳膊底下长了块草地似的。于是我也扬着右手,伸长了去给他摘,哥哥“哎"了一声,一边嘴里说着坐好别乱动,一边扣住我停留在他腰上的左手,要我规规矩矩坐在座位里。

春风拂过我的脸颊,像是春天给了我一个轻轻的吻。道路旁生着桃树和樱树,红红粉粉开成一片,分不清哪棵是哪棵。哥哥将我的手扣在他的腰上,我整个人便松松靠在他的后背上,温暖的哥哥、可靠的哥哥,一手握着我,一手握着车把。他载我回家,他知道方向。

这样好的天气,这样好的春天,这样好的哥哥,我闭上眼,心脏变成一颗大号的粉红棉花糖,被哥哥的温度烤到微微融化。有男生给我递过情书,信纸上抄林徽因的诗,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最开始我很不屑,臭男生们总是这样附庸风雅,实则肚里没多少墨水。林先生这首分明不是爱情诗,而是殷殷切切舐犊之情,是一个妈妈用最柔软的心绪执笔写给自己的小孩。可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感情原来根本不分种类,当你喜欢上一个人——或者说,爱上一个人,那他就变成爱本身,他是爱、是暖、是希望。
他是人间的四月天。



(六)

坊间传闻,女生都有两个胃,一个用来吃饭,一个用来吃甜品,我觉得大家不应该轻信传闻,又或者我根本不是女生。我在甜品店写作业,写了三个月下巴圆了一圈,妈妈不知情,每天忧愁万分地碎碎念:“她每天都不吃晚饭,怎么还会胖的?"
爸爸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可能是青春期。"

我确实迎来青春期,每次月经来之前额头和脸颊会长痘,数学题写到一半眉头又皱起来,丢开中性笔和草稿纸开起小差,用甜品勺当化妆镜,非要把痘痘挤干净。
“长痘了?"哥哥在我对面坐下,穿一件黑色的T恤,圆领的弧度像一个微笑,“一下午写了几题?"
我飞速把数学试卷收到身后:“写了很多题!"见他依旧要笑不笑的样子,恶狠狠吸了一口奶茶,“你来做什么?总不能是来当我的监工吧?"

哥哥扬扬手里的传单:“谁稀罕监你的工,我是来勤工俭学。"
我仔细看他手里的传单,原来是甜品店的招聘启事,粉白色花边抱着粉红色圆体字,那字胖胖的,一口一个,棉花糖一样。哥哥要做暑期工,站在柜台里收银,穿印了店名的文化衫,同系列的棒球帽反扣在头上,刘海扁了,黑压压遮住眼睛。
“这位顾客,请问需要点什么?"哥哥问,“饮料还是甜品?"

“饮料和甜品我都点过了,"我咬着勺子,含糊不清地道,“只想点一个人教我做数学题。"
“口气这么大?我很贵的,"他笑,手撑着收银台面,“回家再教你。"

甜品店不大,三四张两人座的小圆桌,一两张四人座的小方桌。圆桌上通常坐情侣,一杯果汁两根吸管,对坐着浓情蜜意;偶尔也坐好学生,如我一般拧着眉毛写题,靠甜品的甜中和苦着的脸;方桌上则全是扎着堆的女孩子们,鸟雀一般,风铃一般,叽叽喳喳,叮叮当当,目光像偷偷递出去的小纸条,风一吹,飘到收银台后头去。

哥哥变成甜品店的活招牌,靠一张面皮招徕顾客,他一来,甜品店活活像是男仆咖啡厅。这本不碍我什么事,但他来了以后店里客人络绎不绝,我三天两头坐不上常坐的窗边位,便烦透了那些对他趋之若鹜的女孩。女孩们粉白色的腰带抱着粉红色裙摆,好像甜品店招摇的漂亮传单,而我又冒出一颗痘痘,又红又痛,镶在两条眉毛正中间,好像小时候学跳舞,上台之前用口红点的观音痣。

我没心思写题,成绩也掉下去,哥哥晚上给我补课,表情像我卷子上的叉,用红笔写了,一道道,纸背也留下刻痕。他掐掐人中才继续给我讲题,漂亮的手握住一支黑色中性笔,脸上是恨铁不成钢。方程组被大括号框住,像排好队的士兵,x是拿着钢盾的排头兵,y是乘着骏马的骠骑兵,哥哥写z字时要在中央画一道斜杠,像小卒被人斩了,淋漓地躺在地上。我和数学打仗,溃败了,字迹和心情都缠成一团乱麻。哥哥看着是要生气,却又把气咽回肚子里,题目仔细拆解开,一遍,又一遍,答案几乎一步步喂进我嘴里。哥哥于我,像卧龙先生之于刘阿斗,是扶也扶不起,甩也甩不掉了。

哥哥捏捏我的脸,把我当成一个圆嘟嘟的糯米团:“哭什么?学习也能学哭?"
眼泪苦而咸,顺着脸颊滑下来,沿途经过一颗挤破的痘痘,像盐粒撒在伤口。我用手背抹眼泪,模样想来不好看,因为哥哥看了又看,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知道他没有嘲笑的意思,但仍然感觉被嘲笑了。不是被他,是被方程组之士兵、女学生之裙摆、青春期之青春痘。
哥哥拿了纸给我擦眼泪,那纸很柔软,好像是什么鼻炎患者专用,即使是一直擤鼻涕也不会蹭得鼻子疼。哥哥的手挟着纸敷到我脸上,柔柔的,像一朵云飘过来。我想哥哥是风、是云彩、是广袤天空,而我只是一只路过云彩的小鸟,哥哥愈受欢迎,我便愈微不足道了。



甜品店做得最好的自然是甜品。不只有那些摆在玻璃展示柜里,随取随用的提拉米苏、慕斯蛋糕。托盘里一盏嫩嫩的牛奶炖蛋,舀破了,口感香甜,几乎是滑进喉咙里。我趁着热,吃完了,摊开卷子做题,只写个解字又滞了笔。我约了人,在甜品店里,哥哥不知情。

约的是班里的数学课代表,戴一副黑框眼镜,在暑假也穿着校服,清隽的好学生模样。他比约定时间早十分钟到,像一本打开的书,封皮上白纸黑字写的是“一起学习",内文却弯弯绕绕,升出两朵飞红的云。
哥哥在收银台盯着我看,像是要把我看透、看穿,而我埋首进英文文法和数学定理间,罪恶感从水面浮上来,为我对面男孩充满爱意的眼。

他是不知自己是演员的演员,台词在心里反复默念。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三角函数其实不难,但这题为什么选C?动宾结构,听上去很高级。谢谢你给我讲题,我明天还能来和你一起学习吗?我想和你一起学习,我想和你一起聊天,我想和你一起——我是说——我喜欢你。
哥哥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像拎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鸡。

握紧的拳头在听到我喊出一声“哥哥"之后又松了开来,哥哥的手垂下,声音也垂下,冷冷的,闪着寒光:“小子,别打我妹妹主意。"
落荒而逃中“落荒"的意思是离开战场逃向荒野,用在这里既不贴切又贴切。旁的人逸散在荒野,战场上只剩下我和哥哥,目光是缠绕在一起的、带刺的长鞭。

这该算是得偿所愿,我不惜利用一个可怜男孩的真心本就为了这一幕,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说“别打我妹妹主意",说话的身份是我哥哥而不是萧逸,在这句话里我是他继父的女儿,他母亲的继女,是妹妹两个字,不是甜品店里为他而来的任何一位裙摆飘摇的女孩。
我咬住嘴唇,听他对我说不可以早恋,早恋的危害分几点,影响学业、影响心情、最坏的是通常不得善终,哥哥的嘴唇张合,和老师、爸妈,和每一个板着脸的长辈别无二致。

我看着他的棒球帽,嫩黄的,是我刚刚吃过的那盏牛奶炖蛋的颜色。哥哥比我高一个头还多,我只能看见一点点帽檐,绣着一个小小的牛奶盒,他低头看着我,那盒牛奶便也来势汹汹,要栽倒了泼出来似的。
其他人的目光投过来了,一束束,叫人心神不安的探照灯。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千辛万苦越了狱却不知该往何处去的犯人,哥哥,我的哥哥,我的世界只剩下我的哥哥。他要和我打仗,开战前苦口婆心劝降,我却只知道哭,哭得不美,稀里哗啦,其他女孩因此暗暗松下一口气,将眼神由探究换成怜悯。我不在乎,我只是很失望,哥哥,我很失望。

“你不是我哥哥,"我说,“异父异母,算什么哥哥?"
看见他的眼睛我就知道这场仗是我赢了,我外强中干的哥哥,其实脆弱得像一个肥皂泡,用称呼做蒙眼的布条,伦理做安眠的软枕。
我昂首看他,诘问他、质疑他、戳穿他。
“萧逸,你喜欢我,为什么不敢承认?"



(七)

阅读第一人称文章的坏处是很容易陷入作者的叙述诡计,因为我可以任意隐去我希望隐去的部分。详略得当是个很好的词,作文中用上,如果用得好,可以显出作者的写作功底。
我是能写出满分作文的人,自然很能掌握这类写作手法,可你要问究竟怎样才算得当,简直像问究竟怎样才能拿满分一样,是得不到答案的蠢问题。标准拿捏在我手里,哪里需要放大,哪里需要闭口不提,怎样能让人觉得我是一个逆着人伦单恋继兄,脑子拎不清却偏偏试图机关算尽的傻女孩,怎样又能让人明白,原来有一些兄长叫做道貌岸然,有一些亲情叫做欲盖弥彰,有一些关系叫做“碣石潇湘无限路"。怎样能让人明白踏错第一步的并不是我,怎样又能让人明白,或许根本不存在行差踏错,我们中间没有路,只横亘着悬崖与大海,无论谁都进退维谷。
故事应当重新说过。

如果你有在夜里掉过眼泪,你一定能明白那天我的感觉:哭过后的睫毛被泪水打湿,有一种沉重之意,像淋了雨飞不起来的蝴蝶。困意也会比往常来得快些,不知是因为眼皮发酸才会困倦,而是因为困倦才会眼皮发酸。但恰又是因为哭过,心绪纷乱,虽然困,却反而没那么容易睡着,趴在数学卷子上闭眼假寐,胳膊肘动了动,将红笔写的订正弄花了。

我脑子里飘着哥哥那句“学习也能学哭",肉体睡着,灵魂却在意识之海中悠悠叹一口气。哥哥永远不会明白我掉眼泪的原因,就像一个沙漠里长大的人永远不会理解下雨。雨声泠泠,泼在油纸伞上,可惜油纸封了蜡,于是又一滴不剩滑到地上去。人家说眼泪是女人的武器,但我还不算完全的女人,所以我的眼泪就不是锋利的软刀,而是油纸伞上的雨。
哥哥轻轻将我抱起来,像用双手珍惜地托起一片羽毛。我贪眠,高中生又总是缺觉,写作业时稍一晃神,很容易就睡过去。遇到这种时候,哥哥不舍得叫醒我,就会抱我去床上,仔细给我掖好被子,像更小的时候爸爸对我做的一样。我半梦半醒间被他捧在怀里,头歪在他的手臂上,也和此前的许多次没什么差别。

哥哥把我放下,甚至留意到被我压住的头发,怕我翻身的时候拽得疼,把它们从我脑后分两边放到我的胸前。我被他摆成睡美人的样子,端庄美丽,芭比娃娃一般。这是我和哥哥最亲近的时刻,可惜之前的太多次我都睡死过去,平白将这些蜜糖一样的时光虚度,这种怅惘足以扼杀一个十七岁少女的全部睡意,我闭着眼睛,心却睁着,舍不得睡去。
哥哥终于理顺了我的头发,伸手拨平我乱掉的刘海。刘海覆到额头之上,哥哥的晚安吻也覆到我之上——不是前额,不是脸颊,不是手背,是嘴唇。
哥哥在吻我,不知道是第几次。
我死掉的心一下活过来,又很快地再次死了。



我一直以为我哥哥是最勇敢的人,他从泥泞里爬起来,从暴雨里站起来,从无数的苦难中一步步走到这里来,可他在我面前却仿佛是一个只会躲避的胆小鬼。如果我是个大人,我会很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明白他的克制是他保护我的方法,他的爱不是名词,是动词,是《破碎故事之心》里的“想靠近却又收回手"。
但我只是个小孩,至多算是少女,我的爱是名词,糖果、花瓣或者火焰,是一切华丽词藻下的比喻所指向的最万能的喻体。我痛恨于他的回避和沉默,而他却在我的痛恨中愈发地沉默了。夏天的阳光烈到可以不用晒字而用倒字,柏油马路被倒下来的阳光淹没,化在我的凉鞋鞋底,手中的冰激凌也化了,倒在我的荷叶裙边,哥哥骑着单车路过我,就像当时他在篮球场边被我路过,不曾回一次头。

哥哥依旧去甜品店打工,站在柜台后,冷冷地,像柜台里的冰激凌。这并不影响女孩们对他的兴趣,只是把私下对他的称呼从“帅哥"改成了“冷面帅哥"。我坐在我常坐的靠窗位,感觉我们好像牛郎织女,女孩子们是熙攘却不搭成桥的喜鹊,收银台是鸿雁长飞光不度的天河。店里空调坏了,哥哥摘下帽子擦了擦汗,头发像乱掉的鸟窝,我看着他这副样子想笑,听见其他清脆的笑声之后又只是想哭。牛奶炖蛋只吃了几口就放在手边,白瓷盛着碎掉的一盏,哥哥坐我对面时是波光潋滟,如今则是破烂不堪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的时候哥哥终于换了衣服下班,我跨坐在他的自行车上等他,棉质长裙垂下来,遮住轮胎上的U型锁。
哥哥看见我,显露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好像他是受害者,而我是挥刀向他的恶人。他蹲下来,提起我的裙摆,钥匙对着锁眼,转了半圈解开,套着胶皮的蓝锁沉甸甸,丢到车筐里的时候好像地面都陷进去一截。

“你到底想干什么?"哥哥问,声音低低的,像朵乌云,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
哥哥就是这样的,纵然他从头到尾都并没有被好好对待过,爸爸妈妈只是在他几乎没了活路的时候才像收容一只流浪狗似的将他重新捡回来,他也仍旧不忍心做出任何会伤害他们的事情。如果说他和爸爸妈妈之间一定要有一把刀,那他宁肯把刀尖指向自己。

“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不要我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家里所有东西都在,妈妈衣柜里的衣服在,妈妈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在,妈妈给我讲睡前故事的时候,怀里抱的枕头和手里拿的故事书也都在,只是妈妈不见了。我们家那时候很小,不像现在住的大平层,有衣帽间、储藏室、露台和书房。我和妈妈住一个小小的单间,地毯上全是玩具,床底下也摆满储物箱,我一直嫌弃我们家太挤了,可是直到妈妈走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没有人的家再挤也是空的,原来空的家就不是家了,只是一间灰色的房子。"

哥哥突然说了这一长串话,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他和妈妈的过去,我不知道也没能参与的那些过去。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在我们家热热闹闹迎来新任女主人的时候,哥哥守着他满当当又空荡荡的灰房子,妈妈不要的房子。

“后来我上学,被人欺负,和人打架,一开始是被打,后来能勉强打个有来有回。别人输了会叫家长,家长会告老师,老师会罚我,所以我赢也不是真的赢,但我没有家长可叫,所以输了就是真的输了。"
“十三岁的时候我又和人打架了,对方断了两根肋骨,我断了一条腿,看起来是平局,但理所应当还是我输了。对方的妈妈很生气,毕竟他没做错任何事情,只是在阐述事实——我确实是没妈的东西,有什么资格和人家打?"
“我差点被学校开除,这个时候妈妈出现了,她送我去医院,帮我办转学手续,哭着对我道歉。我才知道被我打断肋骨的那人说错了,我不是没妈的东西,我妈一直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悄悄关注着我。每个月收到的钱不是政府给的而是她给的,早上奶箱里的牛奶不是老师订的而是她订的,生日那天买铅笔抽中的奥特曼也不是抽中的,是她提前给了老板钱,买下来当生日礼物送给我的。"
“她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重新出现,救了我,等我出了院,和你爸摊牌,带我回家。我应该感谢她的,她从来没忘记过我,一直在关注着我,甚至为了我,把最不堪的伤疤揭给最亲密的人看。可是我总是忍不住会想,我被欺负的时候她也在看着吗?我被排挤的时候她也在看着吗?她一直在看着的话,就真的只是看着吗?"

“这么想好像很不知好歹,无论怎样最后是她救了我,"哥哥自嘲地笑起来,“她活得很不容易,我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不能再让她伤心了。"
“所以你乖一点,好不好?"

哥哥的话让我涌起一阵难言的悲伤。他心里有一个精巧的天平,自己那端无限的轻,妈妈那端无限的重。天平朝着妈妈那端倾倒下去,像古时候的人见到母亲,拱手鞠躬行的大礼。哥哥做海上的灯塔,做坚定的彼岸,做一夜长成的大人,把所有脆弱和苦痛都自己咽下去。
我控制不住地流着泪,一些滑落下来,风一吹,脸颊上就凉凉的,另一些蓄在眼眶里,是天然的透镜,光线穿过来,被扭曲,于是哥哥的脸像是蒙了一层雾,我一点也看不清楚了。

“妈妈会伤心,我就不会伤心吗?"我这么问,往他的天平上赌博一样加一点砝码。
如果……是因为我呢?如果在他心里的铁轨上躺着的也有我呢?如果隆隆的列车驶到分叉路口,他会像碾过自己一样碾过我吗?
“我也会伤心的,哥哥,”我望着他哭,试图用眼泪将他内心的坚冰消解,“我喜欢你——哥哥——我爱你。"

哥哥握住自行车的龙头,连指尖都在用力,用力到颤抖,像举起一个比自己还重的杠铃。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他却径直用另一只手抚上我的后脑,将我的嘴唇用力按在他的嘴唇上。
他热烈到几乎自暴自弃地吻我,吻到我喘不上气,四肢无力,险些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我听见火车行进的声音,金属齿轮、蒸汽机箱,轰鸣着从我们的身上碾过。于是世界都湮灭了。星星坠落,天地闭合,我的眼睛里只剩下哥哥,我爱着的哥哥,爱着我的哥哥。

哥哥的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他像一只小狗,用鼻尖去蹭我的鼻尖,说话的时候,唇瓣碰到我的唇瓣,呼吸缠着我的呼吸。
他恳求地对我说:“别叫我哥哥。"

于是我明白,不管在哪里,我永远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八)

我和哥哥恋爱了。

老实说,恋爱前后我们的关系好像没有多大区别。哥哥依旧是哥哥,给我讲题,载我兜风,请我吃甜品。初秋的气温甚至比夏天还高,放学路上热得人要蒸发,校服被汗浸了,贴在内衣上,内衣下围勒在背上。成长是这样默默又快速的事情,好像是时候该换大一号内衣,等妈妈下班要跟她讲。
回了家就想洗澡,可是洗澡之前看见哥哥正打开冰箱。从冰箱门上取出一瓶绿色玻璃瓶的调制酒,白色标签环着酒瓶,上面画了几丛薄荷叶,看着就觉得很清凉。哥哥要到十一月才满十八岁,此时尚未成年,被我捉到偷偷喝酒,却只是笑,并不慌张。哦,原来不是酒,是薄荷糖浆,倒进一杯冰块里,剩下的缝隙用牛奶填满,再拿搅拌机整个儿地搅碎,哥哥在做薄荷沙冰,夏天被搅碎了,化在他手上的杯子里。

不愧是在甜品店打过工的人,我想,拿勺子挖了一口,被冰得几乎跳起来,冰得秋老虎被薄荷武松一拳打倒,冰得连毛孔都得了气喘,一个个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
哥哥把剩下的沙冰倒进自己杯子里,有模有样地和我碰杯,沙冰压住热气,汗干了,背后就凉凉的。哥哥问我味道怎么样,“也就一般吧。"我故意说,声音游进哥哥薄荷一样的绿眼睛里。

“你不喜欢?那以后不给你做沙冰了。"哥哥说,指尖握过沙冰杯,聚了冷的水汽,降落在我手背。我明明是拿话堵他,反倒像正中他下怀似的,被他拉住手,用一对笑眼望着。明明才刚吃过冰,却更觉得热了。
“没有不喜欢,“我说,声音没什么底气,渐渐低下来,“很喜欢。”

傍晚六点的时候天还很亮,日光斜斜的,被窗玻璃规训出整齐的边线,将客厅分割成暗面与亮面。亮面有浮在空气里的灰尘,一颗颗一粒粒,有些像穿着宇航服的宇航员,出了太空舱,胖胖地静静地飘着,有些像茶壶里的茶叶,和滚水一起冒泡泡,一起翻滚、沸腾。
而暗面,暗面是我和哥哥。两杯沙冰在茶几上,杯壁凝了水珠,蜿蜒着滑下来,我和哥哥在沙发上,双手交握,四目相接,哥哥的唇压下来。刚吃过冰,嘴唇是凉的,但很快被我们的体温暖热,哥哥搂着我,胳膊隔着衣料不小心碰到我内衣紧绷绷的下围,他没发觉,我的腰却软了,像一把被弹过的琴,几乎烂在他怀里面。记得有种说法是舌尖上的味蕾对甜味最敏感,我闭上眼睛,发觉确实是的,薄荷味、牛奶味,都盖不过那一缕甜。

恋爱前后好像还是有些不同,我被他勾着,抬起头和他接吻,感觉自己被哥哥牢牢攥在手心里。那天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同,我不只是他的妹妹,我是他喜欢的人。



冷一点的时候我和哥哥窝在一起看电影。冬天的夜里一切都被冻住,时间就也显得无限漫长。爸爸妈妈都睡得早,客厅里只剩我们两个,关了灯,投影仪的光线投在白墙上,只那面墙亮着,其他地方都暗了。

哥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部法国片,年纪比我们俩加起来还大,很冷门,连字幕都只有繁体字版。我看得昏昏欲睡,看一个小男孩和他的朋友一起逛游乐园。遊樂園,游原来是走之底,游泳的游和游历的游从前是两个字,被后人粗暴地合二为一,就好像一个人一直往前走,走到海滩边,就自动化身为鱼,纵身融进海水里。乐原来如此复杂,象形字,不是快乐而是乐器,木头框架上绷了铮铮丝弦,弹对曲调不很容易,正如抛掉烦恼也不很容易。园的繁体倒没什么特别含义,只是现代人为了偷懒,为了叫名字里带园的小学生在被老师罚抄写的时候稍稍松一口气。小男孩骑在大转筒上,不是他旋转而是世界旋转,不是世界眩晕而是他眩晕。我和哥哥披同一条厚毛毯,蜷在同一张皮沙发,怀里都抱着抱枕,一对儿,他是尼克我是朱迪,手里都捧着牛奶杯,也是一对儿,他是玉桂狗我是美乐蒂。

打了一个短暂的盹,醒的时候看见白墙上的灰色小孩踢足球,球场被铁丝网拦着,菱形的格子将孩子们切成一个个菱形。原来不是球场,是少管所之外放风的地方。哥哥一秒钟就发现我醒了,用毯子把我们裹紧,再把我的手握在他手心里。哥哥眼睛在看电影,心在看我,我的眼睛在看电影,手在看哥哥。温热的、宽厚的、完全包裹住我的哥哥。如果要给现在这一幕加上一条繁体字版的白色字幕,我要写“遊樂園”,我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任何地方都像游乐园。

哥哥给我讲我错过的剧情,一个盹的时间里小男孩被全世界抛弃,老师说他作文抄袭,继父把他送进少管所,母亲居高临下来探视,来过,很快又走了。我看见攥着铁丝网的小男孩,灰色、阴郁、空荡荡,好像透过他看到小时候的哥哥,被菱形切割到支离破碎的哥哥。我蜷在哥哥怀里,头靠在他的侧颈,感受到颈动脉隔着皮肤有力的搏动,强大又脆弱,阿克琉斯之踵,哥哥从冥河里站起来,把心脏交到我手里。
哥哥说这部电影的名字叫四百击,是法国人的俗语,意思是对不听话的小孩要打四百下,才能让他们走上正轨。
“可是究竟什么才是正轨?”
“大人们所希望的,就是正轨。”

我们显然都越轨了。我做卧在哥哥膝盖上的小猫,而哥哥用一只手玩我的头发,黑色的,长而直,乖乖女未经烫染的头发,一缕下来是一道水流,一捧下来就是一片海。电影里的小男孩逃出铁丝网,朝着远方拼命跑,跑过山林,跑下阶梯,跑进沙滩,跑到海边去。这是一个长到让人喘不上气的镜头,他往前、往前、再往前,不曾犹豫、不曾懈怠、不曾停留。他终于越过海岸线,被海水淹没脚踝——我以为他要继续向前去拥抱他的海,但他犹豫片刻,像是被下一个浪潮驱赶似的,调转脚步退回来。
我这才明白他和哥哥并不一样,电影里的小孩对海和自由的渴望是情理之中的叶公好龙。而我哥哥,比起重新回到那个抛弃他的世界,他是甘愿坠入海底的人。

电影到这里就结束了,片尾曲听起来也像一个阴天。冬天不适合看这类电影,看得人心里发紧,好像胸腔是面羊皮鼓,被铅制的鼓槌一下一下击打。我觉得有些冷,丢了抱枕去搂哥哥的脖子:“哥哥,什么时候带我去看海?"
哥哥的答案和上次不同,不是遥远到如同谎言的“等考上大学",而是亲昵地啄我一口,声音也像鼓槌,胡桃木的,小小一个,轻轻敲我的耳膜。
“等天气暖和一点,"哥哥说,嘴唇几乎黏在我嘴唇上,说起话来含含糊糊,好像在我们之间融化一块糖,“暖和一点就带你去看。"

我好像喝掉一杯温温的牛奶,又好像历经一个沉郁的阴天之后淋了满头的阳光。我仰着脖子和哥哥接吻,大了胆子伸出舌尖舔他的嘴唇,于是哥哥的眼睛变成深深的泉水,用力将我往他怀里按,几乎要把我一口吞掉。哥哥的爱意也像海,深到不可测、广到不可及的海,平静表面下暗涌的海。

片尾曲放完了,亮着的白墙也熄了。屋子里暗下来,只剩几缕淡淡的月光。我看见哥哥亮晶晶的、满怀柔情的眼睛,看见茶几上莹白的牛奶杯,休眠的投影仪电源键的小小红灯,涂着荧光涂料、发着绿光的遥控器。还有妈妈的白色睡裙,风一吹,幽魂一样,飘在玄关里。

“你们在做什么?"妈妈艰涩地开口,像西西弗斯将石球推上山顶,徒劳无功,白费力气,问一个不需要答案的问句。



(九)

学校操场总给人一种欣欣向荣之感,砖红的塑胶跑道,翠绿的草皮,规整鲜亮的白线。主席台下立着两三台摄像机,从各个角度忠实记录,画面稍后就要出现在校报版头上和校园新闻里。高三学生忙于功课,个个把时间看得金子贵,所以从高二挑选漂亮女生,穿校服裙和帆布鞋,马尾光光梳在脑后,举着牌子做引导员。

三月本该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可花是假花,草是假草,本该小鸟一样的学生们也被高考压得塌肩驼背、灰头土脸,鲜活少年气全掸落在黑板槽下的粉笔灰里。他们是我的学长学姐,这四个字听起来很伟岸,长我一届的学长学姐,高三年级的毕业生,距离所有未进象牙塔的人心目中最高大的象牙塔只差临门一脚的人。校长对着话筒威严宣布百日誓师大会现在开始,头发是花白的,背脊是弯曲的,脸上生了许多皱纹,于是让人明白人生是条抛物线,年轻到年长向上走,年长到年老向下跌。校长跌下去,而哥哥升起来,玉树临风,朝气蓬勃,在他人生纪元有史以来的最高点。

哥哥又当学生代表,在几百名高考生面前发表演讲。他不用漂亮的修辞,也不征引前人的词句,而只是鞠了一躬,把话筒架调到合适的位置,用平和的语气讲一个自己的故事。
“我从小就很喜欢海,尽管我对海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书本里、屏幕里、旁人嘴里,甚至是我的幻想里。说来很惭愧,我活了十八岁,还没有真正见过海,但我还是很喜欢。比起海洋本身,我更喜欢海洋带给我的无限可能,也许因为海是很遥远的地方,要坐火车或者飞机才能到达的地方。所以去海边,对我而言也就意味着,离开这里,到远方去。"
我抬起头,看着哥哥,他是水泥地面生出来的一棵树,也是主席台上扎进去的一柄刀,笔挺、坚硬、锋利。

“高考对我来说是一张船票,它给我通向远方的机会,也让我离我的海更近一点。读书改变命运这种话听起来好像过于夸张,但不可否认的是,对绝大部分人来说,这次考试的确是我们人生中最初的拐点。就像一场暴雨,人人都是雨滴,有人从天上坠下去,有人从地上跳起来,有人茫茫然蒸发在空气中,也有人汇入溪流汇入江河,最后浩浩汤汤,流进大海。"
“老师家长们聊高考,无非是努力、拼搏、梦想之类的词,通常泛泛而谈,听上去很正确却没什么意义。而我要说的是高考后的暑假,最漫长又最自由的三个月,我们准备以什么姿态面对它?"

春天的阳光很好,是金色的,毛绒绒,像是天上有几只黄白渐变的云朵小狗一齐换了毛,纷纷扬扬落下来。但哥哥一开口,云朵小狗就变成绝地武士,一只只小狗武士往地上掷一块块凯伯水晶,光剑之雨把哥哥钉在高高的主席台上,主席台便有了十字架之意。我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低下头去看翠绿的草皮,尼龙草叶缝在网格布上,一根、一根、一根。没来由想到“慈母手中线",又很自然承接到“谁言寸草心",好吧,原来妈妈是太阳,我是尼龙草叶,无法进行光合作用的残次品。

“暑假的时候我要去看海,我要带我喜欢的女孩去海边。我要去我想去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事情,爱我想爱的人。就算仅仅是为此,在这一百天里,我也会付出我的全部努力。"
哥哥的视线投向我,声音与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在开学典礼上的那个声音几乎重合,他朗声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同学们悄声说“萧大神居然这么大胆,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表白",而我在心里流眼泪,又在心里说,哥哥,求求你,不要看我。



放学之后爸爸来接我,说要带我去吃好吃的。我握着刀叉切牛扒,七分熟对中国人来说刚刚好,没有血水,外层煎到褐色,切开后里面透着粉红,像伤疤揭掉以后没来得及长好的新鲜皮肤。餐刀划过来划过去,伐木工人锯木头一样把时间一点一点消磨,爸爸坐在对面看他叛逆沉默的小女儿,眼睛里是被平底锅煎过的神色。
“你哥哥要出国了,"爸爸说,像背诵一篇精心准备的演讲稿,“去美国,我们替他看好了几所大学,虽然时间有点紧,但他成绩好,申个pathway应该还来得及。"
“反正……先过去,过去了再说其他的。"爸爸说话的时候有些迟疑,但他是妈妈的好丈夫,我的好父亲,做任何事情的出发点都完全为我们两个考虑,也只为我们两个考虑。

我听懂了,这不是演讲而是审判,审判的不是我而是哥哥。在这个故事里哥哥又一次缺席,并将永远缺席,不只是在小时候我最爱和爸爸妈妈一起来的这间西餐厅,是在我、爸爸和妈妈的人生里,在我们的三口之家里。
“是因为我吗?"我解下脖子上的餐巾,把它叠成一朵墨绿色的玫瑰花。我看见自己的手指,搭在餐巾上,被那墨绿衬出一种惨白之意。
爸爸的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他喝完一盏奶油蘑菇汤,把汤勺放回汤碗里,不锈钢碰撞骨瓷,清脆得像一记耳光。

回到家里发现杯子碎了,碎的是玉桂狗,白底上勾蓝的线,w字嘴躺在茶几脚边,圆眼睛卡进木地板的缝隙里。妈妈蹲在地上捡,脸白得像碎瓷片,又像被碎瓷片割了脉后失血过多。她没戴手套,爸爸看到这一幕,鞋也没换就冲过去把她扶起来,要她去一边休息,换自己来清理。
爸爸妈妈伉俪情深,我作为小孩不能打扰。绕过他们往里走,走到门口发现哥哥的房门关了。进了房间,隔着一堵墙,录音机的声音很大,冰冷男声在念英文:Listening Section Directions.
已经开始备考,不愧是萧大神。

我倒在床上,抱着枕头,和哥哥听同一套听力。英音美音澳音,连读缩读重读,我初中的时候在补习班里第一回听,听得云里雾里,仿佛天书,从此彻底断绝出国的念头。哥哥英语不如我,境况一定好不到哪去。我倒是可以教他,就像他无数次教我写数学题一样,但是我不想。
我不想他学会,我不想他考上,我不想他飞去大洋彼岸比遥远更远的象牙塔。一个人一直往前走,走到海边,再往前,走之底就变成三点水,没人记得游原本是父母在不远游的游。游乐园变成乐园,而乐园没有哥哥就是失乐园,撒旦是叛逆之神,被天神,被他仁慈的父,逐出天界,坠入深渊。

哥哥听完听力开始背单词,我听见他念,regret、regret、regret,意思是遗憾,中国学生背单词习惯反复念三遍,最好再写三遍,默三遍,艾宾浩斯遗忘曲线很有效,隔三差五拿出来反刍,有助于加深印象。真好笑,遗憾还需要加深印象。
于是几乎听不见哥哥再说中文,进门时沉默,吃饭时沉默,刷碗时沉默,只有我和他都回到各自的房间,才能隔一堵墙听见他背单词和练口语的声音。书桌靠着墙,卷子躺在书桌,我花一晚上写一道数学题。题型哥哥教过我的,但我已经忘了,我开始明白有些事情就像是你忘记了一道简单的数学题但不敢再去问第二次。书桌靠着墙,单词本躺在书桌,哥哥口齿清晰,发音标准,渐渐变成收音机里的冰冷男声。
regret。

我的哥哥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他想考的学校没有考不上的道理。爸爸替他申请的叫什么桥梁课程,说白了就是预科。桥梁课程这个词用得很好,在时间紧迫的外国学生和梦想中的优秀大学间搭起一座桥,哥哥就沿着桥顺顺当当走到海的对岸去,不需要湿一点鞋。
妈妈很高兴,我很久没见妈妈这么高兴。她的高兴是松了一口气的高兴,像产妇终于娩下一个早过了预产期的孩子,而我的悲伤就像在满堂欢笑的妇产科病房里放声痛哭的新生儿。妈妈带我们去挑衣服,为了哥哥的升学宴,哥哥的黑衬衫黑得像一个黑夜,我的白色连衣裙白成一个永远不会夜的白天。店员姐姐很会说话,她讲我和哥哥站在一起是金童玉女,我刚要挤出个笑来配合她的奉承,妈妈好脾气的脸却因为这四个字一下子碎掉了。

他们是兄妹,妈妈刻意强调,就好像她白白读了几十年书,却错误地以为金童玉女只可以用来形容情侣,就好像这世界上包括我和哥哥在内都没有人知道或者在乎我们是兄妹,就好像碎掉的不是她的表情,而是令她羞耻、难堪、无地自容的秘密。
妈妈说,他们是兄妹。
于是羞耻、难堪、无地自容的人,变成我自己。

妈妈付了钱,店员姐姐小心翼翼叠衣服,我才看见哥哥的衬衫领口有一条珊瑚蛇。看见蛇就想到圣经,从前会想到伊甸园和禁果,想到亚当和亚当肋骨做成的小小恋人,想到人类的起源竟是如此美妙的爱情原罪。如今却会想到撒旦,想到撒旦之蛇伸长身子贪婪摘取幻象之禁果,想到他满嘴尘土和苦灰,被天父放逐,投身于罪恶。
哥哥提着购物袋走在我身边,仿佛要和我一起歌颂这美丽的失乐园。妈妈回头看我们一眼,挽过我的手臂,和我并肩走着,而哥哥自然被落在后面了。
我说过的,不管在哪里,我永远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十)

很小的时候就读过圣经,但直到上高中后才知道原来有一本小说也叫失乐园。日本人很擅长讲一些生了病的感情,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两个人绕口令一样绕在一起。第一次读的时候只读到乳房、阴道、阳具,以为自己在看A片,是不敢当着旁人面读的一本名著,字里行间写着少儿不宜。这几天又读了一遍,却读到虚无主义,读到人在人之外竟然是动物又果然是动物,读到白花花肉体如同白茫茫雪地,好一似食尽鸟投林。

合了书听见快递员敲门,开门收到好大一捧鲜花。鹅黄郁金香配碎钻一样的满天星,于妈妈来说是少女一般的鲜嫩阳光,于我来说是一盘青菜炒蛋,烹饪者似乎厨艺不佳,好多蛋壳碎在里面,闻着很香,味道却寡淡,像是没有放盐。
我还穿着中午小了一号的礼服,坐下的时候像穿着一件刑具。妈妈的电话打过来,问我有没有收到花:“宝贝,礼物等你晚上过来再给你。"

我说谢谢妈妈,不知道是谢那句生日快乐还是谢她对我任性行为的宽恕。今天家里连续有两场酒席,所有人忙得团团转,我却非闹着要先回家。连向来好脾气的爸爸都沉了脸要斥我任性,妈妈却温柔无比地打圆场,叫了车送我回来休息。

其实我也不是那种特别叛逆的小孩,我把花一枝枝剪了,依次插进玻璃花瓶里,我只是不想再听那些话。什么升学宴和生日宴刻意放到一起办,中午哥哥做主角晚上妹妹做主角,亲戚朋友都说爸妈不偏袒,公平对待两个小孩,我和哥哥轮流粉墨登场,像一对相得益彰的龙凤胎。龙凤胎,好漂亮的赞美,好真诚的诅咒。

花瓶摆好,剩下的郁金香花茎短短一截躺在餐桌上,是软的,鲜绿色,并没有刺,汁水丰沛,用包花的浅绿棉纹纸包好,将花的残肢丢进垃圾桶。踩一下踏板,垃圾桶就张开嘴,吃掉,咽下去。
吃棉花糖也是相似的流程,张开嘴,吃掉,咽下去。粉色的草莓棉花糖,没有烤过,不可以拉丝。原本想烤烤再吃的,但是去厨房转了几圈还是不敢开煤气灶,以前总是找哥哥,但是哥哥也不在了。

吃完一包棉花糖才看到哥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用“才",明明没想过他会突然回来。哥哥被雨浸透了,西装外套握在手里,黑色衬衫贴在身上,额发湿着,一条条,一缕缕,遮住苍绿色的眼睛。
哥哥喘着粗气,抓住我的手腕将我往外拖,我来不及反抗也没理由反抗,只能一边被他拉进电梯,一边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带你去看海。"哥哥说,手指往下滑,和我十指紧扣。

外头在下很大的雨,夏天的暴雨总是下得如同一个世界末日,而哥哥就是世界末日里拯救我的超级英雄。他伸手拦车,报了我不认识的地名,车子开出去的同时他的身体也倾下来,和我接吻,热烈得过分。
好及时的一个吻,在我久旱的荒芜内心降下一阵甘霖。我在这个吻里几乎要掉眼泪,牙齿碰着牙齿,发出硬物碰撞的声音。哥哥伸手捧住我的脸,我才发现原来哥哥也会哭。哥哥的手、哥哥的眼、哥哥的嘴唇,湿的、热的、苦涩的。

手机铃声响起来,先是我的,而后是哥哥的,我们依次挂了,关机,手机塞到坐垫底下。司机回头欲言又止,哥哥递过几张被雨打湿的粉红钞票,于是司机的头又英勇就义地扭回去。
哥哥搂着我,隔着两层湿的布料,体温传到我身上,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淋过雨后被塞进保温箱的雏鸟。哥哥用大拇指腹擦掉我的眼泪,手抖得几乎举不起来,我这才知道他并不是我以为的天生就可以保护雏鸟的保温箱,而只是另一只不知所措的雏鸟而已。
哥哥的声音也在抖:“别哭,别哭。"
他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低下头,亲吻我的发顶。
哥哥送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是一次不问归期的长途旅行。



车子开了七八个小时之后倦倦停下来,像一个坚持跑完马拉松后快要散架的老人,哥哥递给司机一卷钱,不知道是两千还是三千,躺在一个高中生手心里总归有一种蓄谋已久的感觉。他打开车门,和我一同下车,于是我们几乎要看见海。
只远远看了一眼,哥哥报的地名不是海滩而是海边旅店。海不是海,是黑乎乎的一片,眼前的旅店门口有暖色的灯,就更显得远处黯淡。雨比上车前小一些,但仍在下,淅淅沥沥,打湿我的连衣裙。我拉住要往前走的哥哥,说我有些累,不如先找地方休息,等天亮再去看。

小旅馆不查身份证,柜台前打盹的女人皮肤被海风吹成粗粝的红棕色,几乎要以为是另一人种。女人收了钱,打着哈欠递来一把旧钥匙,我在她鄙夷的目光里感到自己仿佛正赤身裸体在游街。八小时前我是郁金香一样的豌豆公主,但如今在她的眼睛里我只是个小荡妇,白色连衣裙,那裙子越白越荡妇。
房间和钥匙一样旧,所幸还算干净,有一扇窗,被窗帘隔着,仍听得到外面有雨声和海潮声。最受欢迎的修辞手法是比喻,千百年来无数人说这声音像是海在哭,但其实不是海在哭是人在哭,眼泪滴进人心里,听任何声音都像是在哭。

踮起脚去亲哥哥的嘴唇,舌尖碰到虎牙,腰被哥哥搂紧。门砰地关上,人就到床上去,被掷到床上的时候裙摆飞起来,哥哥说像百合,很漂亮。噢,原来不是郁金香。想到百合白白胖胖像蒜瓣——不是花的百合而是茎的百合,昨天刚吃到今年产的第一波,炖在银耳莲子里,很鲜甜——鲜甜这个词也可以用来形容我,哥哥含着我的嘴唇,情话黏黏的,蜜糖一样顺着脸颊流到耳朵。
哥哥上半身肘在床上,下半身跪着,腿分开,把我整个铐住了。我感到被他控制和禁锢,却只觉得像一支钥匙终于要打开一把锁。哥哥伸手摘掉百合花瓣,金属拉链打开,像是把我也打开。这次是刻意,指尖碰到我的内衣下围,上个月去商场,试穿半天换了大一号罩杯,下围的松紧带也变成蕾丝包裹的软钢圈,我又长大了一点,不是年龄而是乳房。百合花飞下去,开在地上,百合球茎白而腻,瘫软在床上。

我知道性交是怎么样一件事,但知道和知道不是一个意思,就像亲吻和亲吻不是一个意思。哥哥的吻蜿蜒着往下,吮着我的锁骨试图去解开内衣,可爱的是他不会解,这种事情上的无知让他显得很正直。我的手伸到背后去,双手捏住内衣扣的两边,将它们往彼此那头一推再松手,卡住的金属扣于是分道扬镳了。后面他好像又会了,松开的布料往上推,乳房跳出来,他的亲吻和掌心就无师自通地滑下去。
我总以为自己发育得还算不错,但被哥哥玲珑地握在掌心时才觉得它们小。乳肉比哥哥的手白两个色号,乳头比哥哥的唇浅一个色号。有生之年居然看见哥哥的发顶,可爱的小小发旋,手指不自觉抚上去,然后才惊觉这个动作像把他按在自己乳上。哥哥于是从亲吻变成吮吸,似乎笃定可以从中吸出奶。为了惩罚我的放荡,也为了配合我的放荡。

原来哥哥身材很好,衬衫脱掉能看到流畅的八块腹肌。哥哥紧盯着我,一只眼像海水,一只眼像火山。他把我抱起来,要我跪在他眼前,抓着我的手去解他的裤链。我只知道情色小说和成人电影里男人都喜欢被用牙齿咬开裤链,却不知道男人表达喜欢的方式原来是掐着人的下巴拼命地吻。脱掉女生的内裤只需要一只手,在女生抬起腿全力配合的时候。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流这么多水。只知道体液是身体为了防止受伤分泌的天然润滑液,却不知道它竟然可以濡湿哥哥的整个手掌。只是用食指指腹碾过阴蒂,小腹就抽搐起来,这世上竟有如此甜美又如此折磨的酷刑。哥哥的动作称得上是坚定,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眼泪、哀求和挣扎在此刻统统失灵。他看透我的欲拒还迎,一根生薄茧的食指,如一辆心怀鬼胎的小汽车,往马路中央无助的小猫身上缓缓地、一点一点碾过去。

湿的手掌举起来,逼着高潮后的我闻自己的气味。我张着嘴大口喘气,他的手指就鱼一样游进我嘴里,我忘了哥哥在任何事情上都是极有天分的好学生。我含着他的指尖,被他玩得浑身发软,唯一的力气留给手臂,隔着内裤去摸他早已勃起的下体。裤腰拉开,深色的阳具冒着热气几乎弹跳出来——哥哥忘了我也是,被他教出来的第一名。

生理老师说处女膜并不是膜,但哥哥进来的时候还是有点痛。被深爱你的人拿走初夜是笔合算买卖,六十分的痛换来九十分的眼泪,九十分的眼泪换来两百分的温柔。我的眼泪不全是因为疼痛,更多是因为一种“终于如此"的感觉,像一本跌宕起伏的小说终于画上最后一个句点。但哥哥只担心我痛,动也不敢动,额角爆出青筋,却依旧只是轻轻抚我的脸,吻掉我的眼泪。
突然很想说抱歉,抱歉自己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痛苦,却让哥哥比看上去的更加煎熬。但是最好的致歉词不是抱歉,是扬起头吻他的喉结,抬着腿勾上他的腰,然后说,进来,深一点。

了解到性交和做爱的区别,不只是书面语和口语的区别。性交是阴茎插入阴道,做爱是男人进入女人。钥匙进入锁眼、鱼儿进入海洋、哥哥进入我,握住我的腰,抵住我的穴口,进入我。
一个没有性经验的人很难凭描述感受到性爱的美妙之处,就像一个没有见过海洋的人看再多书籍和电影也永远无法理解什么是海。哥哥在干我,皮肉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体液黏在交合处,多余的流到床单上。原来淫荡不是个坏词,哥哥凶狠地拍打着我的臀而我的水流得更凶狠,哥哥说恨不得死在我身上,我说恨不得哥哥死在我身上。

被哥哥抱起来,坐着骑他,进入到前所未有的深度。被要求抬着屁股反复吞吃他的下体,实际上就算不被要求也会竭尽全力。撒娇说骑不动,吃不下去,于是主动权交还给哥哥,被顶到小腹甚至也微微隆起,隔着一层皮可以摸到哥哥的阳具。哥哥的泪痣在晃,又好像是我在晃,不重要,只需要知道那颗泪痣很漂亮,动人心魄,迫人心动。精液射进体内,没有避孕措施,不需要避孕措施,怀孕是十个月之后的事。哥哥射精的时候我彻底没了力气,坐在他的阳具上咬着嘴唇发出一声绵长哭叫。这是又一波高潮,史诗的、壮丽的、交响乐的。
最后才发现自己哭了,哥哥也是。



没来得及洗澡就睡着了,也不能说睡着,只是困倦到极点的身体睡了,意识却仍然清醒。和哥哥汗津津湿淋淋抱在一起,分不清是不是梦,但还是更加搂紧一点。
“我们会被找到吗?"我问哥哥。
“会。"哥哥从来不骗我。

窗外雨声停了,风声又起,像是东海龙王看不下去这样让人恶心的两兄妹,要卷起浪来把我们吞下去。于是想到小时候看的动画片哪吒闹海,看的时候只惊讶于一个小孩竟能把尊贵的龙宫太子扒皮抽筋。又想到哥哥说他宁愿做哪吒,收音机放听力的时候我溜进他房间里,看见iPad倦倦靠在支架上,声音关了放着默片。哥哥根本没在学习,见到我来,神色也没什么波澜,只起身搬一把椅子,要我和他一起坐。
Sandy和Lilian计划假期旅行的时候哪吒最后一次回首凝望着双亲,Harry抱怨作业太多的时候哪吒剔除骨肉剖开肚皮,Adam正犹豫要不要向Emily表白的时候,哪吒满目凄惶,在屏幕中无声嘶吼:还给你!

“其实我很羡慕哪吒,"哥哥说,“剔骨还父,割肉还母,至少他有这个权利。"

醒过来的时候听到妈妈哭喊的声音,爸爸拍桌子的声音,红棕色女人尖着嗓子吵架的声音。隔着门板和楼梯,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哥哥也醒了,比我早,在我身边坐着,默默地。
不知道我们睡了几小时,知道的是天还没亮,窗帘缝隙并没有半点光透进来。底下还在吵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又看向哥哥,哥哥像个大人,安抚地拍拍我的手背,把我搂进怀里,我靠在他赤裸的胸膛,看见他手上握着的东西,雪亮一把水果刀。

爸爸妈妈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曾在英语听力声中哭泣,在哪吒的面前接吻,在紧闭的房门内相顾无言。正如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始终被抛弃和始终被选择不是掷硬币猜正反面而是赌徒玩老虎机,不是百分之五十而是百分之零。看见过哥哥十三岁的日记,廉价的纸配廉价的笔,廉价黑色钢笔的墨痕洇进纸里:“我无比期待自刎的那一刻,至少那证明,在最后,在世界抛弃我之前,是我先和它一刀两断。"

那一天,十七岁的我合上日记本,抬头问已经十八岁的哥哥:“你愿不愿意和我殉情?"

现在是夏天,湿热黏腻的夏天,我们拥抱着的尸体很快就会开始发臭。我想如果爸爸妈妈来得再晚一点就好了,这样的话,被发现的时候,我们或许已经肮脏、丑陋、恶心却缠绵地融化在一起。
我朝着哥哥伸出我的手腕,很细,很白,透过薄薄的皮肤,能看见几条青色的血管。

遗憾的是天还没有亮。
我们终究没见到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