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1-04 20:27      字数:3967
我在飞机上遇见一位赛车手先生。
他坐我旁边座位,在我犯困的时候好心递给我一个蒸汽眼罩,于是搭上话,这才知道他是赛车手。
“好酷的职业,”我将眼罩掀开一条缝,转过脸从缝隙中看他,“所以你是来比赛?”
他点点头:“你呢?来出差?”
我吐吐舌头:“来玩。”

赛车手先生笑起来:“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工作日吧?”
“工作日就一定要工作吗?“我问,“安全带都不一定安全,晕车药吃完也还是会晕车。”
“有道理,”他点点头,“所以你晕车?”
我重新把眼罩戴好,座椅靠背也往后放,眼罩是薄荷味,蓝色的男士款,闻起来凉凉的,贴着皮肤却温温的。
“是晕机,”我说,“不过你们赛车手肯定不懂这种感觉。”
“小时候也晕过的,”他说,大抵是发现我无意再继续话题,而是已经做出一副聊天结束的姿态,声音放低了些,语气也柔柔的,“晚安。”

从光启市到赫尔辛基,横跨半个地球,起飞时就是凌晨,落地时也是凌晨。天蒙蒙亮着,我摘掉眼罩,看见赛车手先生也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头发被眼罩压得有点乱,我和他对视一眼,一齐笑了。
“我们好像在追时间,从五点飞到五点。”
他把座椅打直,椅背变回他的脊背一般笔挺,飞机开始滑行,他望着我,径直发出邀请:“落地后你有什么安排?要不要一起吃个早餐?”

转机要等十几个小时,我原本也预备四处逛一逛的,能和帅哥一起自然是好事。我没怎么犹豫,便点头应了:“我来之前查过攻略,有一家咖啡店很不错。”
“就呆十几个小时也查攻略?”他语气夸张,“要不要这么认真啊?”
“哪怕只有半个小时也不能浪费啊,”我说,“出来玩一趟多不容易。”
“不浪费,”飞机停稳了,他侧身过来,帮我解开安全带,“你跟着我就行。”



芬兰产一种黑麦面包,当地人很喜欢,却不太适合中国胃,又干又硬又酸,让人难以下咽。我打开纸袋,对着巨大一块面包面露难色:“约我吃早餐,就带我吃这个?”
他却只是笑,另拿了一袋牛奶吐司,远远丢给我:“谁说是给你吃的?”
他扔得很准,我不费什么力便稳稳接住了:“那是给谁吃的?”
“都说了让你跟着我了,管那么多干嘛。”他付过账,提着两杯咖啡,转头便走了,只留给我一个背影,我慌忙追上去:“你走慢一点!我怕我丢了。”

“你不认路?”赛车手先生和我在同一条长椅上坐下,接过我怀里的纸袋,把硬邦邦的黑麦面包撕成小块,洒在地上,“还不如它们呢。”
“那怎么能比?它们是本地鸽子,我是外地人。”我嘟嘟囔囔地辩驳,却也没什么底气,只好低头喝了口咖啡。
他于是又笑,耳朵上一枚小小的黑色耳钉,在清晨的阳光下亮晶晶的:“那这位外地小姐可得跟紧我一点。”

什么嘛,他以为自己是GPS。我看了一会儿鸽子,也想要喂,从包里掏了相机出来,请他帮我拍照,他却皱着眉,为难地拒绝道:“我没用过这种相机。”
“我教你,”我凑过去教他拍照,“半按快门就可以对焦,完全按下就是拍照,参数我都调得差不多了,你直接拍就行。”
他认真听着,接过相机,闭起一只眼,另一只眼对着取景框:“好像有点太近了。”他说着,起身往后退了两步又蹲下,“这样好多了。”

“因为这是定焦镜头,要远一点才好对上焦。”我向他解释,“拍起来不太方便,但它轻便,成像效果也好,有种说法是'所见即所得',它拍出来的画面不容易畸变。”我把黑面包掰碎了,摊在手心里喂鸽子,果然有一只乖乖飞到我掌心来,但它爪子太利,一站上去我就疼得收回了手:“早晚有一天把你指甲剪了!”
“怎么对着鸽子也要发脾气,”他连按了好几下快门,坐过来看我的手,发现只是留了几道红色的划痕,并没破皮,这才笑着说,“在地上喂不就好了?”

“还不是因为这样比较好出片,”我说,吹吹发红的掌心,“拍到没?给我看看照片。”
他转过屏幕来给我看,五张里崩了四张,好在还有一张能用,雪白的小鸽子展着翅膀正要落在我掌心,我的表情也明快,应当是恰好卡在被这小家伙弄疼之前。
“还不错,”我说,“谢啦。”
“可是,你不是说'所见即所得'?”他却拧着眉,不很满意的样子,看看屏幕,又看看我,“我怎么觉得不是。”
“不是吗?”于是我又凑过去,想要再看看照片,但恰好此时他要抬头跟我说话,我一下子刹不住车,离他太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柑橘调的香水味,又听见他淡淡的、含着笑意的声音。
“你比照片上好看多了。”
我的脸红起来,不全是因为香水。



我一直以为赛车手是追求高速度与高效率的职业,但这位赛车手先生却好像很享受街心公园里慢下来的闲谧时光。他花了一上午把手里的黑麦面包掰碎了喂给鸽子,又拿着我的相机摆弄,把喷泉、行人、鸽子通通拍了个遍。今天天气很好,连云都没几朵,我去买了烤香肠和熏鱼,预备和他分食。他看着我走过来,抬起相机又拍了我一张:“喂人者,恒被喂之。”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坐下,伸手挡了挡已经变得有些刺眼的阳光。赫尔辛基纬度高又沿海,即使已经到了初夏,气候却仍是温冷湿润的,阳光晒在身上也不觉得热,只觉得暖和。
“照片回头能不能传一份给我?”他问,“我第一次用单反,纪念一下。”

“现在就可以啊,相机有蓝牙功能的。”我下意识答,看见他憋不住要笑的眼睛,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或许是想要我的联系方式,在心里暗骂自己失言,却不知该怎么补救才好。
他却不在意,只拨动相机的拨盘,一页页翻着菜单:“在哪?我没有看见。”
我只好把这一茬揭过去,替他连上蓝牙:“然后你去这里选出所有你喜欢的照片,再点发送就好啦。”
他应了一声,低头去选图了,我便晃着腿吃起东西来。小鸽子们只有难吃的黑面包,我却拥有了大鱼大肉自由,食物链顶端的优越感尽在于此。我一边喂鸽子一边吃东西,自己玩得正开心,赛车手先生突然问我:“这张我可以传吗?我最喜欢这张。”

“哪一张?”
我转头,看见他上半身往后仰,拉开距离对着我按下快门,见我还愣愣地,他的表情是一个小孩子终于施行了一次成功的恶作剧。
“现在这张。”



赛车手先生还带我去花店,他好像不是第一次来,不仅对路熟悉,对花儿熟悉,对穿得像云彩一样的漂亮老板娘也很熟悉。他讲流利的英文,和老板娘熟稔地叙旧,聊近况、聊上次喝过的酒、聊店里的两只狗狗。聊了几句才想起我似的,向老板娘介绍我,用的词是“travelling companion”,好吧,旅伴。
老板娘和我握了握手,细白的腕上叮叮当当挂了三四串手链手环。她打了声招呼,笑着看我,应当还想说什么的,却被一下子打断了。
“带你去看看花,”赛车手先生推着我的肩膀,不由分说带我进了里面的花房,“就是不知道鲜花能不能带上飞机。”

其实可以,但抱着花满机场跑怎么想都有点尴尬…所以我说:“只要过安检的时候你抱着就可以。”
他愣了一下,没说什么,只问:“你喜欢什么花?”
“我没有特别的喜好,”我老老实实答,“我平时不怎么买花,只在送人的时候才买。”
“那你送人都送什么花呢?”他笑。
“不同的人送不同的花嘛,送妈妈外婆是康乃馨,送朋友是雏菊百合郁金香,送男朋友…哦,还没有男朋友。”

赛车手先生笑意更浓:“那如果要送我呢?你会给我挑什么?”
我想了想,说:“送这个吧,鸢尾花。”
我指着他身后盛开着的一片蓝紫色鸢尾,在他问之前先说了原因:“我记得鸢尾的花语是光明、力量和自由,听起来就很像赛车手。”
“也很像你。”他看着我的眼睛。
“我吗…?”我有点奇怪,“自由勉强算得上,但光明和力量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连鸽子都打不过!”

“不是因为这些啊,”赛车手先生说,“我才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花语。”
“那是因为什么?”
他理直气壮道:“因为鸢尾是我最喜欢的花。”



我几乎是从花房逃出来,站在店门口伸手去拦出租车,给的理由是时间不早了怕赶不上飞机,但天晓得我其实是在紧张什么。花店老板娘促狭地看我一眼,说了声再见,而赛车手先生捧了一大捧鸢尾花出来,慢条斯理付了账,直到我打到车坐上后座才走过来,却不上车,而是把花塞进我怀里,再替我关上车门。
什么意思?我把窗户摇下来:“你不走吗?”
他有些抱歉地对我坦诚:“我不转机。”

见我愣住,他俯身,用手撑着车窗:“芬兰有全世界最好的赛道和车队,我每年都会来一两次。”
怪不得,我想,怪不得他对附近环境这么熟悉。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问,有种受了骗的感觉,“我以为你也要转机,才和你结伴的。”
“就是因为这个啊,告诉你你就不会和我结伴了,”他笑了笑,竟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此时天色已经稍稍暗了,夕阳斜斜的,让赛车手先生整个人变成暖橙色,他离开了车窗,直起身,挥挥手向我道别。
他说:“飞航平安,你和鸢尾都是。”

车子开出去了,我才意识到我没有留他的联系方式,甚至连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从清晨到现在,每一秒单独看起来都过得很慢,但放在一起看,这一天却如箭矢一般,飞快地射出去,又直直坠到地上了。我把窗户摇上去,隔着玻璃最后看着外头的风景,或许赛车手先生就像这座小城一样,只是我人生中惊鸿一瞥的一道风景而已。
至少今天很开心,我想,那就没什么可遗憾了。



不知道是不是欧洲人天生不怕紫外线,这里的出租车不贴太阳膜,司机变了道,拐一个弯,阳光就直射到我身上,我没东西可挡,嫌那阳光刺眼,便只好低下头,几乎将脸埋进那捧鸢尾里。

然后我才看见,蝴蝶一样的花朵之间,铺天盖地的蓝紫色之间,花瓣下面藏了一张名片。
原来他叫萧逸。
我举起那张名片,对着阳光看它,名片是黑色的,印了漂亮的花体银字,从上到下是姓名职业联系方式,右边还有一个车队的logo,在阳光下反射,闪着璀璨的光,像海面上银色的波浪。
而在最下面,是他用黑色中性笔写的一行字,不知笔是口袋里随身带的还是花店柜台上随手拿的,黑色字迹在黑色背景下很不显眼,在镀膜纸上出墨也并不流畅,但是手指碰到那一块,能感觉到因为用力写字而凹进去的印痕。

我将名片斜一点,调整到合适的角度,终于看清楚他写的那一行字。和他漂亮的花体签名不太一样,他字迹很工整,甚至可以说是幼稚。认真的、钝钝的、横平竖直的,就像他这个人,在轻佻的赛车手外表之下,鸢尾花一样的人。
他一笔一画地问:“下一个目的地的照片,能不能也传一份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