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恣睢》之六 长恨离亭
作者:vb@能否望山月      更新:2023-02-27 17:53      字数:9848
  九天阊阖开宫殿,王都之中,红柱盘龙,金瓦飞檐。这一城宫阙遍览过无数金迷纸醉,其下又累了多少销泥白骨,如今被一场大火烧去了半池盛景,崇阁凋敝,各归尘土,倒也不知是否当感慨一句世事无常。

  重重甲兵围困金銮殿,玄铠映照森然寒芒。这一处宫阁已是再不复昔日繁华,唯有一卷旌旗随风猎猎起舞,旗面“梅山”二字隽雅飘逸,赤帜立于断壁残垣之间如要烧尽苍茫夜空。

  几个兵士从正殿之中拖出一人来,锦袍曳地又被踩作一团,长发都黏上了浓稠血痂,凌乱糊了满脸,几乎连面貌都分辨不清,气若游丝,也不知受了何等折磨。浩荡大军自行分出一道空隙来,那人便被拖拽着一路向前,膝盖磨在石子路面划出一道长长血迹。

  待到停下之时,身后将士拽着那人的头发将脸抬起,迫他面向眼前银铠长枪之人,直要让他下了十八重地府也要明晓,今日到底是哪位修罗偏要取他性命。

  “二爷,已经搜遍了....”姚公麟揖手而道:“王城之中未曾寻得太子殿下踪影。”

  “哈哈哈哈哈....杨戬!”那蓬头垢面之人竟是忽地嗤笑出声,嘶哑的声音在夜色之中宛如嘲哳鸦雀,大喊着:“朕,朕就知道.....你们杨家定是早已居心叵测!无非就是想推那个小杂种来登朕的位!痴心妄想!”

  “杨戬!你再也别想见到他啦!”

  那人知道自己注定命不久矣,此时便更是状若癫狂,而若是有宫人一览这幅光景,怕是当场便要骇然失色,这宛如丧家之犬一般歇斯底里的疯子,可不就是当今圣上,刘彦昌?

  杨戬敛眸无言,唇角绷成一条直线,看不出什么神色,他此时便只觉可笑,眼前刘彦昌还在声嘶力竭地讥讽,便是这么一个人曾经用花言巧语骗去了自己妹妹的恋慕,十多年的恩义深情,最终却只换得一句——居心叵测、痴心妄想。

  那双素日清冽地双眸中竟倏忽烧起一丝暴戾,他骤然出腿如刀,燕羽牛皮军靴之下传来肩胛骨碎裂的声音,伴着凄厉的嚎叫为这片月夜多染了一抹诡谲。下一刻脖颈被人扼住,这还是刘彦昌第一次见到显圣将军在战场上的模样,稠丽的容貌之间沾了几丝血痕,眉峰下压,甚至能品出一丝方才厮杀留下的血腥气息,他便宛如一尊冷面杀神,顷刻之间让人不寒而栗。

  “我再问最后一次,”杨戬的指节缓缓收紧,似是压抑滔天怒火,恨不得将眼前这人削骨化泥,声音中尽是冷然,一字一顿地问:

  “沉香他,到底在哪?”




  那是一段早已被埋没在浩渺时空之中的往事,鲜少有人知晓,可杨戬每每想起,似乎连那日楠木烧烬的气息都倏忽间涌上鼻尖,有如赤焰灼伤心头,泛起一阵入髓的痛来。

  他尚且还记得,那是一个冬日,便要将近年关,如此时一样。明明该当是团圆时节,可昔年总是在城头遥遥相望贺他大胜归来的妹妹却再不见了身影....又有谁知,那曾经被视作掌上明珠的杨家大小姐,那曾经雍容殊胜的一国皇后,生前最后的时光竟只余深宫寂寥,死后亦仅有卷席一裹草草埋葬,甚至于直到他几乎寻遍了整座帝京城,方才能在一处稀松荒垄之间找到那座茕茕孤冢。

  回首悲凉便陈迹,凯风吹尽棘成薪。

  刘彦昌该死。

  这几年来,帝京贵族骄奢淫逸,禁军亦是训练懈怠,守卫脆如薄纸,轻易便被梅山大军斩关夺隘。可那刘彦昌分明知道他为何而来,整座王城便再也寻不见沉香身影,他那每每见面都会抱在他身上甜甜喊舅舅的小外甥,他还那么小,又该如何在这数九寒冬之中活下去.....

  是他太没用,只能眼见自己最为珍视之物皆如肥水东流。可这一切明明是有时机挽回的,如若当初他能再多回朝几次,如若他能发现自己离开时杨婵低落的神情......

  他觉得自己终究是有罪的。



  夜色沉寂,如乌墨般晕染出一片化不开的浓稠。杨戬踏上青石长阶,眼前巍峨朱门洞开,似是正等待着谁的到来,门上黑色匾额书有“金霞”二字,烫金汉隶入木三分,倒像真有一派风骨。

  这只是座京郊城外不起眼的宅邸,隐于山林之间更是让人难以寻觅。可曾几何时,便是于此处,意气风发的少年亦是踏上重重石阶,正门之下便总是站着一位老者,慈眉善目,温和地叫着“戬儿”。

  便如此刻,仍是那轮熟悉的明月,霜寒雪降压落一池苍翠竹叶簌簌飘零,踏过门扉,庭院之中,玉鼎便坐在一树枯荣之下——这青柏自杨戬幼年时便早已显露出萧疏之意,玉鼎曾想尽办法想要医治,却终究难阻其凋敝,破败枯叶落满一地,踩在脚下咯吱作响。

  庭中之人似乎终是察觉到动静,悠然睁开眼来,道:“戬儿,你来了”,声音和缓,一如昔年。

  只可惜终究是,光景依稀似旧年,同来望月人不见。

  杨戬默然不语,行至桌前落座,石桌之上清茶淡香袅袅,皎月清辉落下,置于身侧的三尖两刃长戟映照寒芒凛冽,他拱手长拜,淡声道:

  “弟子杨戬,特来拜别师恩。”


  忽有疾风起,凛冽呼啸,吹散浩瀚星河,伴着寒林暮鸦自旷野奔赴向远方朱阁绮户。可古往今来,吹拂向帝京之中的风从未停止,为权利,为尊荣,纷争兵戈永世不休,便如此刻,总是有人要对那一己私心、一念贪妄而趋之若鹜,却终究落得黄粱一梦,碎骨焚身。

  成显四年,仲冬,玉鼎携兵符谋反,拥立黎王,叛军重围帝京城外,以待攻城,一时之间朝堂人人自危,忠心护主者有之,叛逃投诚者亦有之。

  而这般乱局不过持续半月,玄甲禁军自王城而出,甫一显露锋芒便势如破竹,叛乱者竟顷刻之间溃不成军。而更为玄妙的是,禁军似乎对于敌营分布了如指掌,几次出兵直捣敌方要害,以万钧之势迅速拔除数十里连营。而到了此刻,纵是再愚钝的也该当明白了,这次谋反从始至终便是在王城中那位的默许之下酝酿而生,只待那些深藏许久的阴谋一朝礴发,方能彻底根除其下蛰伏的根系。

  众臣竟亦是直至此时方才发现新帝的雷霆手段,国师一派的势力几乎被彻底摧毁,只剩部分叛军还在负隅顽抗。这背后似乎有旁人相助,可无论如何,自此之后,朝堂之上便再无人可掣肘新帝的任何圣意。

  而那阵清风仍在吹拂,越过帝京通衢街巷,崇阁宫门。因着这段时日的纷争,王城之中戒备森严,此时,这偌大的宫城便只余一片萧瑟沉寂。

  金銮高耸,长明灯悬,正殿之中,玄龙锦袍的青年正好整以暇地端坐帝位,宫灯明黄的灯影映在那人鼻峰与眉眼,这当真是一副极好的容貌,剑眉入鬓,隽秀丰逸,唯有山根一处伤疤方又显出几分狠鸷。

  于他身前,禁军正押着一人,正不住地哆嗦着,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而若仔细分辨,这不正是那几日前还在耀武扬威,扬言要取得帝位的黎王?他倒是个蠢的,一厢情愿被玉鼎当了枪使,竟当真以为自己能登这至尊之地,终是一朝败落,从云端跌入谷底,摔了个粉身碎骨,个中滋味,怕是足以让人发疯。

  “皇兄,怎地这般害怕啊,”沉香十指作拳,轻轻抵在前关,似是还有几分悠然,带着些戏谑地问道:“可是未曾料到自己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你,你知道.....你分明一开始就知道!!”黎王似是此刻方才如梦初醒,状若癫狂,大喊着:“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可到了最后,他又忽地意识到如今处境,抽搐着面容挤出来一个谄媚的表情来,看上去当真是可笑至极,颤抖着想去扯那人的衣角,又被身后甲兵押着肩胛拉开,语无伦次地说着:“陛下....陛下!我、我们可是骨肉情深....念在、念在父皇的情面上....你就饶过我.....”

  “父皇的情面?”这句话却是戳到了那人的逆鳞,沉香竟忽地笑出声来,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轶闻,“骨肉情深?好一个骨肉情深啊....”

  可那双幽邃的瞳眸之中却无一丝笑意,如同浓稠夜色,顷刻间显露其下鲜血淋漓的狰狞。青年冷声说着:“若非当年显圣将军回朝,怕是我早就被废去太子之位,打入深宫,落得和我母亲一个下场了吧?”

  “你!你如何得知.....”黎王霎时心神俱震,面若死灰,那人竟已是得知当年密辛,这下,他便是断无活路了。

  “皇兄,我倒尚且还有些事情一知半解,”沉香骤然抽出腰间一柄银鎏金龙纹匕首,冰冷的刀锋贴在眼前人肩颈的皮肤,刺骨寒凉几乎要渗入骨髓,黎王几乎连手指都颤栗起来,青年的目光之中满是冷冽,恍若在一只狩猎的孤狼,下一刻便要被那利齿咬破喉管。

  “当年之事,我要你一字一句,全部如实告诉我。”




  故事的一开始,其实便如市井寻常可见的画本一般,佳节灯会,美人无意间的惊鸿一瞥,让潇洒恣意的王爷一朝沦陷,年少慕艾,杏花满头。紧接着便是热烈的追求,锦缎玉珠如流水,情字小札写相思,终是哄得那天性温和的杨家大小姐倾心相许,以尔车来,以我贿迁,三书六聘,喜结良缘。

  这便是先朝帝后相识相知的始末了,自那以后,得了杨氏一族的扶持,刘彦昌迅速在一众王室兄弟之中脱颖而出,获封太子,自先皇崩逝之后便稳居帝位。起初,他对杨婵倒仍是很好,中宫尊荣,宠冠天下,倒还真是成就了一段帝后恩爱和睦的佳话。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或许是至高之处,纸醉金迷惑人心智,不过短短几年,刘彦昌荒淫的本性终是彻底显露,广纳后宫,嫌恶发妻。他忌惮杨氏一族的势力,甚至对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心生猜疑,于是自那之后,杨婵便被冷落于深宫之中,终日郁郁寡欢,只盼得有朝一日,沉香能够顺利长大成人。

  可她未曾料到,刘彦昌竟真能凉薄至厮,那曾经与她海誓山盟之人早已再也寻觅不见,唯余薄情寡义。国师玉鼎亦是早便想取代杨家的地位,两人沆瀣一气,截获杨婵所有想要寄出宫外的家书,密谋废后令立储君,而这新太子最好的人选便是如今的黎王,这消息又被有心人透露给深宫之中的杨婵,终是迫得一代红颜积郁而终,玉殒香消。

  彼时,刘彦昌以为自己的权势已然稳固,不再需要借助外戚的势力,可他忘了,杨婵是杨家捧在手中的明珠,是杨戬视若珍宝的妹妹,常年驻守边关的将军得知噩耗,当夜便策马疾驰回京,几番打听之下方才获悉杨婵殒命的真相,他又怎能容许刘彦昌如此作践自己的妹妹。

  这才便有那日,赤焰熯天,宫宇倒塌,世人皆言显圣将军背主忘恩,篡朝谋逆,可自始至终杨戬想要的,却不过只是想要为自己的妹妹讨回一个公道,想要自己的外甥能生活在阳光之下,不再步入他母亲的后尘.....

  说到底,这其实并不是什么新奇的故事,无非便是利欲熏心,兔死狗烹。

  可这广阔宫墙之间却永远没有什么新鲜事——当年之事玉鼎藏得很好,自始至终未被波及,可他却仍是不满足于现状,沉香作为新帝不好掌控,竟想便以黎王取而代之,孤注一掷,却仍是满盘皆输。

  蔓如谀佞依权势,色比空华易死生。世人为了权利争执不休,终是落得空中楼阁归于虚妄,弹指红颜逝去飘零。



  “所以,我从始至终,于师父而言便不过是一枚棋子,”那盏无人品鉴的清茶终是冷掉了,杨戬仍是坐得端正,淡声道:“这枚棋子没用了,舍弃了便是,对吗?”

  “您隐瞒杨婵的消息,谏言替沉香纳妃....或者更早些,当初您收我为徒,悉心教养,都不过是为了保你金霞一门万世的权势,是吗?”

  玉鼎久久未曾言语,或许,真心亦是曾经有过的,只是在那滔天权势面前,那一丝渺小的良知微如草芥,早便不知被狂风巨浪裹挟何处,逐渐淹没在遥不可及的镜花水月之中。

  于是唯有寒风逐渐归于夜色,映照庭院深深寂寥无声。

  “罢了。”他终究是得不到一个应答了,事已至此,便是无需多言。杨戬敛眸,扬手将那杯中冷茶一饮而尽,苦涩入喉,沁入肺腑。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我此次前来,无非便是为了虎符一事,”待到青瓷杯盏不剩一滴清液,那双眸之中便又是归于一片澄澈,宛如枝桠新雪,不沾染丝毫暗尘。杨戬平静地开口,道:“若国师愿交出兵符,我可保金霞一门无辜人等不被株连。”

  许久的无言过后,老者终是捋须长叹,枯叶飘零落在肩头,又被他轻轻拂去。那人似乎直到此刻仍是和善的,下一刻,却忽有甲兵自府苑深处现出,将二人重重围堵在庭院中央。

  “戬儿,为师早便与你说过,”玉鼎叹道:“为了正道常驻,又怎能不勉力补天....”

  “我本以为,若你和刘沉香两虎相争,便终究要闹得两败俱伤....只是不曾料想,你们竟是早已有暗中勾结。

  “他把你藏得很好,以至于连我都被骗了过去,以为你早已殒命。”

  这本是刘彦昌留下的灾祸之种,总归便是要他们不得安宁。可这之中唯一的变数,或许便是那自幼时初遇就埋于少年心中的炽热恋慕,一朝迸发而出,便要连高悬天边的皎洁玉魄也要为之融化。

  爱意磅礴生长,参天蔽日,冲破那颗浸满猜忌的种子,于危峰兀立之地绝处逢生。

  便也是这一步阴差阳错,终究是让玉鼎所有的谋划功败垂成。

  “倒也不知,若是杨婵在天有灵,此刻又该是作何感想?”

  玉鼎到底是精于心计,自兵败几天之后便迅速理清了因果,再回忆那日月夜重逢,隐约之间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纵然惊骇,却亦是在霎时间明白,于如今那位帝王而言,或许便唯有眼前这一人,方可称得上其隐藏许久的软肋。

  多么可笑,杨戬此行前来是为拜别师恩,可他敬重了那么多年的师父,直到此刻,却仍是想着要拿他的性命去威胁新帝,换得自己的权势。

  “待到万事皆定,我的罪孽,我自会偿还,” 府兵逐渐靠近,杨戬终是起身,三尖两刃长戟猎猎生风,他的眼眸仍是那般清明,一字一顿地说着:“师父,你总该要为所做之事付出代价”



 可,明明此刻仍是刀戟重围的险境,在那瞬息,或许月辉太过柔和,恍惚之间,杨戬的思绪却骤然飘了很远,忆起了昔日散落庭院的白梅暗香。

  那夜,梅园小阁中,在无人知晓之处,烛影旖旎,红鸾春动。高潮的余韵尚未褪去,闷窒的空气让杨戬眼前一阵泛白,几乎如一尾脱水的鱼,就要在这致命的快感与痛感之中枯萎死去。

  沉寂中忽地响起两声空木脆响,似是有人无意间敲击窗棱,几乎微不可闻。

  杨戬的意识已然近乎飘渺,神智模糊之间,身上那人忽地俯身而下,衔住那双微张的唇瓣,厮磨间渡进夜风寒凉的气息,他似乎这才终于唤回了几分自己尚在人间的认知,唇齿之间一片温热,似有人正在轻柔地舔舐那些方才被咬破的细小伤口。

  这是一个带着些温柔而又缱绻的吻,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带着无尽的爱意与思念,纠缠着欲与他抵死缠绵。

  “舅舅.....”他们的身体尚在紧密相连,青年炽热的气息打在耳畔,顷刻间泛起噬骨的酥麻,几乎是有些不舍地唇瓣相离,轻声道:“玉鼎的人走了....”

  那人又抵在穴心深处射了精,那柄肉刃拔出,杨戬这才将将从这场漫长而又痛苦的性事中回到人间,甚至连声音都还染着情欲的媚意,抬手掩住双眸,沉默了许久,似是在压抑着情事余韵过后的颤抖。

  一阵漫长的寂静过后,他方才轻声开口道:“你长进了.....沉香。”

  冰纹玉笺,质地绵韧,可分三层,这是昔年之时他曾经教过沉香的——军中密讯多用此笺,纸面不显字迹,于灯影下照之方可窥见内里。

  那封飞鸽传书,表面是为鸿门宴,可于灯下观影,唯见一行小字,言:近来时常梦及梅园昔夜,千头万绪,实难言说,不知二郎可否愿来相见。

  他们之间向来很有默契,从不必多言,理顺因果不过是瞬息之间,这才有了今夜月下对峙,剑拔弩张。这其中不知掺了多少假意,多半是为了在玉鼎和黎王面前做足表象,可在被抵在房门,唇齿交缠之中,却又多少混了几分真心。

  沉香说:“舅舅,我很想你....”

  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有很多话想要与你说....

  唯有这一句,没有任何矫饰,掺杂着青年炽烈的思念与愧疚,几乎便要将他们一同燃烧殆尽,爱欲焚身。

  他们之间有太多话该说,有太多情该讲,可此时,沉香却难得像个乖顺的孩子,坐在软榻之上,低垂头颅,不发一言,似乎是静静地等到着谁的训斥。

  “当年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杨戬轻声问着。

  “是,”那人应道:“是婉罗....婉姥姥告诉我的。”

  “果然如此.....”

  若说起婉罗,杨戬小时亦是见过,依稀记得那是他的母亲瑶姬收留的门客,自瑶姬逝世之后那人便亦是自行离开。联想到属下曾回禀过圣上近日身边常带着一位白衣女子,个中缘由,他其实已然猜出。

  “舅舅,我.....”杨戬许久未曾说话,那人眼角尚且还带着遮不住的红晕,白皙的皮肤之上满是情爱的痕迹,沉香终是有些踟蹰,急迫地开口:“过去之事是我愚钝,我.....!”

  忽有一只温热的手捂在他的唇边,制止了所有尚未剖白的话语。

  “好了,沉香.....”那双闭合的眼眸终是敞开了一些,睫羽轻颤,露出其中令人沉醉的一粼波光,杨戬的声音依旧是那般轻柔,说:“不怪你.....是我未曾同你说过。”

  “不是的!”明明那人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沉香却顷刻间慌了神,牢牢扣住覆于唇间的指节,急道:“是我的错....舅舅,你怪我吧!”

  他几乎是颤抖着地伏下身去,额头抵在杨戬肩胛,竟是不敢再看那人的目光,似有一声呢喃隐没在月夜幽香之间。

  “舅舅生我的气也好,怪我也好,总归是我错了.....”

  “不要原谅我.....好不好?”

  他从来没有什么安全感,因而才会近乎偏执地想要将杨戬锁在自己的身边。可一朝知晓真相,自己所爱之人并非仇敌,他却并未如释重负,滔天的愧疚与恐惧几乎要将他逼疯.....

  那人怨他,怪他,这些沉香都可以甘之如饴,他只是害怕,若是一朝恩怨皆如过眼云烟弹指尽散,是否杨戬便又要变成那云间皎月,重回夜空孤悬,自此参商不见。

  自始至终,他想问的便其实只有那一句话——

  “杨戬,你可不可以....不要丢掉我.....”

  沉香从未有过这般不安,近乎于哀求。可他忘了,杨戬从来是一副柔软心肠,无论何种境地,总归是舍不得他伤心的。

  “好了,好了.....”耳边传来一声轻叹,下一刻,有人轻轻抚在他的发间,温柔地拭去青年一切的焦虑与惶恐,似是恋人之间亲昵地情语,又似慈爱的母亲正怜悯着她的孩子,对他说着:“我在这呢......”

  “沉香,别害怕。”

  白梅花瓣簌簌而落,终是落入一室旖旎月色之中。

  他们还要很多话想说,可此时终究不是时候,若耽搁太长时间,玉鼎终究是要起疑,纵是沉香再不舍,却也不得不该放那人离开了。

  可杨戬甫一起身却骤然轻嘶出声,方才的性事太过粗暴,稍微挪身后穴便是一阵撕裂般的痛感,迫得他登时便跌回软榻,后脑险些砸在实木床楞,又被一旁的青年赶忙揽着腰拥进怀中。

  “舅舅,对不起.....”沉香轻轻在他耳边说着:“我来帮舅舅上药吧。”

  青年似乎很是郑重,他觉得自己已经错了太多,至少希望杨戬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可他们离得这般近,彼此之间的体温通过拥抱沁入皮肤,顷刻间又升腾起一阵温软的暧昧。杨戬本想说不用了,又被青年那双带着些小心翼翼的眼睛望着,终是轻叹一声,静静伏在肩头,随他去了。

  于是沉香取来置于案边的软膏,启封时一股草药清香涌入鼻尖。青年轻抹一块,带着些薄茧的指尖掺杂软膏的凉意缓缓送入那处湿热的软穴,登时便激起一阵颤栗呻吟。

  “唔...”

  “舅舅,忍着些,不上药的话我怕你伤到。”

  这话说得倒是乖巧,可真要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可不就是他?然而杨戬却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功夫去思考这些,那处小穴当真是被调教得烂熟,哪怕只是几根手指都能得了趣,泌出些水来,凉滑的药膏被湿热的穴肉捂化,草木清香混着水液沾满那片饱满的臀肉,端是一派淫靡。

  明明之前被玩过不少花样,可或许是沉香今夜的怀抱太过温柔,粗重而又炽热的喘息打在耳畔,他却忽地又有些难得地羞赧起来,探进花间的手指几次擦过那处凸起,猛烈的快感激得他轻吟出声,那根去过多次的性器又是颤颤巍巍地立起,被青年空出的手握在掌间仔细抚慰着,它倒是很久没享受过这般待遇了,在那人有技巧的揉弄之下很快便泄了身。

  “唔啊....”杨戬爽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几乎是软绵地伏在那人肩头。沉香轻轻揽着那方腰肢,手指抽离发出“啵”的声响,听着怀中人像猫儿一样轻声哼着几声,只觉全身的火气都在往身下那根孽物翻涌。

  “嘶,沉香,”于是杨戬忽觉被一根硬物顶在小腹,即便早就领教过,此时却仍是不免惊骇于年轻人的精力旺盛,他尚且带着些喘息,问:“需要我帮你.....唔!”

  下一刻天旋地转,那片软唇又被人衔住,揽着腰将他按在软红翻涌之间,紧接着便是如疾风骤雨一般的吻,落在眼角眉梢,细颈肩胛,最终又咬住那扇白玉滴血的耳垂,青年的声音中还带着情欲的闷沉,哑着嗓子问他:“舅舅.....我不进去,帮帮我...好不好?”

  “唔.....”沉香的吻太过炽烈,便和他的人一般,有如一簇永不停歇的赤焰,让他根本招架不住,几乎就要融化其间。

  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这是他世间最后的至亲至爱,交扣相握的指尖轻轻划过那人的手背,是亲昵,又是默许。

  于是胸前挺翘的软肉忽地被那人握在掌中,露出一条圆窄的缝隙,倒像是那处用于承欢的软穴,青年那根挺翘的肉刃埋入其中,模仿着性交的动作反复抽插,细腻的肌理包裹住偾张的阴茎,几乎要把那处娇嫩的皮肤磨破了皮。

  “啊啊....沉香!”敏感的乳肉被那人这般亵玩,杨戬终是忍不住低吟出声,仿佛真的被捅进花蕊一般。绵软的肉浪耸动包裹着那根孽物,像是在吞吐肉棒一般,随着沉香的喘息愈发粗重,一股白浊射出,沾在饱满的山峦和那双殷红的唇瓣。他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下一刻温热覆上,封住一切未尽的言语,唯余唇齿厮磨,爱意缱绻。

  “舅舅.....杨戬.....我心悦你....”青年不住地呢喃着,那是早便道尽的话语,却被埋没在浩瀚时空之中,险些再也寻觅不见。

  “舅舅,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好在,如今却也不算太晚。




  “事情都解决了?”女子清脆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唤回了青年飘渺的思绪。

  沉香方才回过神,婉罗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斜斜瞥了一眼委顿在地的黎王,将手中的名册递了过去,道:“国师府余下收剿的残兵都在这里了。”

  “好,”沉香微微颔首,道:“多谢婉姥姥相助了。”

  或许是一夕从黎王口中得知过去真相全貌的缘故,他竟是在这般场合忽地忆起了那夜的事,想起那人的眉目清浅,唇染朱红,晕染情欲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想见杨戬,很想很想。

  不知为何,明明此时大局已定,可内心深处,沉香却总是有几分不安,愈演愈烈,甚至让他难以静下心来看进手中的名册。

  “不对....不对!”电光火石之间,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手指蓦地攥紧,焦急地问道:“婉姥姥,此次收剿的国师府兵有多少?”

  “大抵有五万之数,怎么了?”

  “不对,不该只有这些才是!”霎时间,沉香忽觉气血逆流,刺骨的凉意自脚底蔓延全身,一阵忽如其来的恐惧迅速攫取四肢百骸的感官,他几乎是惶急地开口,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显圣将军呢?”

  “杨戬....舅舅他....他如今在何处?”

  “哈哈哈哈哈.....刘沉香!”地上那萎靡已久之人竟是忽地嗤笑出声,嘶哑的声音在夜色之中宛如嘲哳鸦雀,大喊:“你再也别想见到他啦!”

  黎王大抵是知道自己已然命不久矣,此时更是状若癫狂。可他还没来得及多笑两句,只见沉香眼底骤然燃起一丝暴戾,下一刻侧颊一凉,腥热的液体喷薄而出,染红宫殿冰冷的石阶,他几乎是呆愣着垂下头去,只见地上正躺着一只肉团,似乎还带着些体温。

  那是他的右耳。

  撕心裂肺的嚎叫之声在金殿中响起,生要叫这人直到地府都记住这深入骨髓的疼痛。下一刻脖颈被人扼住,这还是黎王第一次见到当今圣上这般模样,隽秀的面容之上沾了几丝血痕,幽邃的的瞳孔之中是毫不掩饰的戾气,宛如这世间最为可怕的修罗。

  “我再问最后一次,”沉香的指节缓缓收紧,似是压抑滔天怒火,恨不得将眼前这人削骨化泥,声音中尽是冷然,一字一顿地问:

  “杨戬他,到底在哪?”





  夜色寒凉,兵戈不休,这吹拂帝京多年的疾风终是该停了。

  月辉照映在那一处洞府之间,举目望去皆是士卒倒下的尸体,鲜血层层浸染庭中白沙,杨戬便站在这一处炼狱之中,三尖两刃长戟舞如半月,顷刻之间斩尽来敌。

  玉鼎置了三千府兵于此,无非便是想要孤注一掷,但他未曾料想,显圣将军战神之名又怎会是空穴来风,一身转战三万里,一剑曾挡百万师,三尖两刃舞若蛟龙游海,赫赫威仪,无人可挡。

  于是这千军重甲亦是被他杀出一条血路,可直至此刻万事休矣,玉鼎却仍是未曾色变,或许自杨戬孤身前来之刻他便已然知晓,自己当真便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老者终是不再挣扎,静静地看着那浴血的杀神行至眼前,轻叹一声:“我神通广大的徒儿啊.....”

  这声叹息很快便隐于夜色之中,再未被任何人听到。

  银铠长枪的战神举起手中锋刃,清冷月色铸就一柄凛冽寒芒。

  “弟子杨戬,就此拜别师恩。”

  前尘罪孽,今朝恩怨,自此尽断,归于烟海。

  那一刻,他终是感到如释重负。

  身后忽地传来窸窣之声,尚还留有一丝生气的兵士搭弓上弦,想要趁其不备攻其要害。杨戬其实已然听到了,但他却像是忽地失去了行动的力气,便是这般坦荡地将自己的命门暴露于那致命的箭锋之下。

  恍然之间,他忽地想起,那夜月影朦胧,沉香自侧门送他离去,分别之时,那人轻轻替系好狐裘大氅的飘带,漆黑的瞳眸直直望进眼底,带着无尽的爱意,对他说着:“舅舅....此行凶险,万望珍重。”

  可他觉得,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可珍重的。

  他这半生已是飘零太久,此时,所有恩仇尽皆散去,他太累了,几乎连站立都要难以维持,若是便能就此这般睡去,或许便是他最好的结果。

  只是,意识飘渺之间,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忘记了什么。

  弓弦之声如裂帛,划破一片沉寂的夜色。

  “————杨戬!!”

  胸前忽地传来一阵剧痛,杨戬似乎隐约听到了谁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名字,他终是再也支撑不住,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

  他想起来了,他答应过一个人——再也不要丢下他。

  下一刻,所有神智尽数归于飘渺,唯余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