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珠》之二
作者:vb@能否望山月      更新:2023-07-19 19:55      字数:6063

  翌日,熹光初晓。

  昨日是三王府大喜的日子,恰逢佳节,朱红丝绦绕满树梢,空气中尚且弥漫着爆竹烟尘呛鼻的气息。晨起洒扫的小厮推开王府大门,正要拿箕帚扫清阶下积雪,喜气洋洋的面色却突然一滞,急急忙忙就要缩回去关门,却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被人一把抵住门扉,不由恼怒,骂他: “怎么又是你这泼皮?今日是殿下入宫朝贺的日子,可没时间同你蹉跎,快走快走!”

  “哎哎,别介,”来人却仍是没个正形,随意套了件暗色麻布直裰,手中摇着一盏葫芦酒壶,步伐颠颠倒倒像是宿醉将过,蓬发乱飞,不着正形,斜依在王府梁柱打了个酒嗝,拍拍满面嫌恶的小厮,道:“这不,嗝,马车还没走呢嘛,承蒙三殿下照顾已久,这他人逢喜事,我好歹也得来道声贺不是?”

  申公豹其人,京城人尽皆知的浪荡酒鬼,倒也曾一度官拜左相,但因行事颇为放肆张扬而一贬再贬,圣上不忍见老臣终无所依,最终也给了他一个言官之位,许他留在京城,不至发落偏远之地。可这人却依然不见检点,屡次酩酊大醉夜扰官宦府邸,借言官身份自称门客,敲开府门以便享人茶饭。京中重臣及至皇室宗亲,竟都无一例外被他叨扰了个遍,甚至于特意交待门房小厮看到这人便称自己不在,若他纠缠直接赶跑了便是。这么个人厌狗嫌的人物,也就那实心眼的三皇子每每都尚还愿意迎他一二,客客气气地接进府来。

  今日这便趁着晨起又来了,也不管这家主人新婚燕尔。小厮看着这张脸差点没把白眼翻到天上去,念及自家主子是个仁善之人,捏着鼻子把这宿醉的酒鬼迎进府中安置于偏院,随意端了盏隔夜的点心转身走人。申公豹倒也不恼,捏起一块荷花酥囫囵咽了,直至那小厮掩上门扉脚步声愈发飘远,神色竟骤然一变,虽仍是一副闲散姿态,笑意却不至眼底,闭目稍歇片刻,门扉忽响起一阵有节律的敲击,三重三轻,申公豹仍旧不言,执案边茶匙轻敲杯盏,及过片刻,有人轻声推开房门步入其中。

  若是有人看见或许还要惊诧,这新加封的襄亲王竟在朝贺之前亲自来此接见一个泼皮言官,可观他两人面色像是早就习以为常,三殿下也不似平日那般和煦,他今日为了入宫特意换了墨青纹青莲云袖锦袍,狐皮黑氅随手搭在门前木桁,长身玉立,走起路来脚步却压得极轻,那种狩猎中野兽阴郁的气质便又放了出来,青年冲着形迹不整者略一拱手方才入座,长眉斜斜压下似有几分疲惫,舀了盏清茶入喉,方才开口: “师父突然前来,府中准备不周,还望见谅。”

  “诶,无碍无碍,”申公豹一挥手,“是我来得招人嫌了.....看你精神还不错,洞房花烛夜可还好?”

  “得封亲王,父皇今早特意遣近侍的顺康公公送了斛西塞进贡的上品鸽血红,”沉香却答非所问,声音听不出喜怒,只道:“龙颜大悦,自是还好。”

  “你这孩子......何必如此顾左右而言他。”

  “车马已经备好,今日朝贺,巳时需得入宫门,师父若有话不妨直说。”

  “......”申公豹沉默片刻,晃晃手中酒壶,终是一声长叹,“我知道,反对你接下这桩亲事,或许让你不快。”

  “但你可知,就在你作为和谈使动身前往草原之前,吏部尚书梁家正属意择你为婿,那梁家嫡女倾慕你多年,琪王临王更是早派人上门打探去了,这对你而言本是绝好的机会,她父亲梁毅为梁家前程自会辅佐你,到时你便可借机往朝中安插自己的人.....我便是不明白了,你是抽了哪门风,一趟回来竟还带了个不知什么来头的草原圣女?”

  “沉香,你向来稳重,我也并非是要决定你的终身大事.....只是兹事体大,你甚至都未曾同我商讨过,你.....”

  “师父,我明白您的苦心。”话未说完便被截断,沉香抬眸望向他,道:“只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青年背脊端正如岳峙渊渟,平静而笃然,申公豹心下一惊,他鲜少见到沉香这般神情,一时不由惊疑:“你....那圣女究竟是何人?”

  忽有风起,自青萍之末携卷尘嚣而来,复又归于一室沉寂。

  “殿下?”有人敲门:“您在这里吗?夫人已经上轿,再不出发怕是要误时辰了。”

  青年饮尽最后一口茶,这茶是下人从库房里随便翻出来应付的,陈了年,从舌尖泛起一阵清苦。他倒像是已经习惯了,再度拱手辞谢,却在转身时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笑意,好像有根崩紧的弦一瞬间松了。

  “罢了.....既是你的喜事,高兴些也是难免.....”申公豹看在眼中,只得无奈提醒:“入宫面圣还得需谨言慎行,你应该还不至于连这些都忘了....不论如何,你获封亲王一事比我们预想的要提前,有些事也可提前排上日程了。”

  “嗯,我明白。”

  那扇门扉开了又阖,阖了复开,离去者脚步匆匆,他难得有这般喜形于色的时候,闲坐屋中者久久不言,直至饮完壶中浊酒,这才摇晃着起身,在小厮诧异的目光之中大笑出门去了。


  一气回钧万事新,元辰时节,京城尚还笼在欢庆的余韵之中。玄武大街上的积雪已是早早扫净了,尽头忽现万顷王城宫阁,金兽飞檐,崇门威肃,及至巳时,禁军自王城内推开朱红大门,早已候好的宫人持名册鱼贯而出,将各家宝马香车依次引上宫中青石砖路,这一切事宜都要做的有条不紊方能不误了时辰,唯有队伍末尾的小印子,办事不利落险些引错了轿辇,得亏马车里的人及时提醒了两句,掌事公公没好气地敲了敲这小孩的头,好在没出什么大差子,便也就这般不痛不痒地过去了。

  大梁新律,正月一元复始之际,令京中宗亲列臣入宫朝贺。这是惯常的传统,朝贺礼节繁冗,待到诸臣携家眷拜见过圣上以后已是华灯初上,晚宴便在崇德殿行大宴仪,皇帝赐百官共同进膳,皇室宗亲位列最前,文武百官其后,而最为靠近御座的便是几位亲王,本朝得封亲王的皇子并不多,可如今东宫之位尚且未定,这几位之间斗得也素来是水深火热,诸臣之中一半是已经站了队的,剩下一部分则是还在观望,朝贺便也是他们笼络人心势力的绝佳场合。

  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最前的席次今年新添了一位襄亲王,可细观之下却并没有多少人在意他,原因自然也简单:襄亲王刘玺,乃是故去杨妃所出,杨家昔年败落,如今尚且只能苟延残喘,他本就无母家势力扶持,何况作为帝三子,比他小的尚且有早已获封亲王之位的,而他的封号,若只看面上,“襄”这一字与他本名沉香同音,本不该用于加封,圣上随意给他指了去,由此可见他的确不受圣上重视;而若往深处想,“襄”有相助辅佐之义,这便既是嘉奖也是告诫,圣上可以念在他有功赐下恩赏,可这江山社稷却是断断轮不到他了。

  诸皇子便难免有几个想看笑话的,二皇子永王特意端了酒来庆贺,言语间暗地里却全是挤兑调笑,可那襄王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知是否真没听懂,也都笑着应了,看热闹的不免失望,都说三皇子慈心仁厚,实则是缺心眼才对吧。

  不过或许老实也有老实的好,众臣眼观鼻鼻观心,难免往那襄王身侧望去,那襄王妃亦随侍在侧,中原女子的服饰她穿着多少有点拘谨了,碧霞红裙纹绣孔雀翎羽端是无边华贵,腰束锦缎,宫装轻纱薄如蝉翼,隐约可见其下拘着的一对软浪,云髻轻挽,一支蝶戏双花鎏金簪栩栩如生,宛若真有玉腰奴停驻其间。

  她自始至终垂眸未曾发一言,好像与这里格格不入,忍不住教人想要探清那张覆面轻纱之下的容貌。可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视线就被人挡了去,襄王侧身替她理好半敞的衣襟又递了杯酒,也唯有这时那草原的圣女才会抬眼看来,接过酒盏轻掀面纱饮尽,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眸光潋滟,襄王便亦是喜悦,青年怀瑾握瑜,笑起来时如沐暖阳,当真是好一副神仙眷侣的模样。

  就连圣上也颇感欣慰,草原使者尚且未曾离开,如此也好让他们明白中原求和之心实为真诚,只是那圣女总不爱理人,甚至皇帝的话也不接茬,襄王解释道是夫人不懂中原语言,以后会慢慢教她,总归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圣上反而笑言:“迎娶天神赐福的圣女是我玺儿的福气”,草原使臣这才满意,举杯恭贺,皇帝身边的顺康公公颇有眼色,见时机恰好,示意底下侍女传菜,鼓乐齐鸣,杯觥交错,当真是宾主尽欢。

  如此一番大宴散场,早先的宫人又来引马车出宫门,几位亲王留至最后,也一一行礼准备告退,临走时圣上却特意唤了襄王回来,只道他近日晋封,还有些话得嘱咐他一二,襄王应是,叫下人领着王妃先上了轿,自己跟着顺康公公进了内苑,那二皇子永王却颇有意味地扭头望了眼,冷哼一声,拂袖离去了。




  也不知皇帝和襄王到底嘱咐了什么,待到他走出崇德殿已是暮色四合,候在殿前的车马也只剩襄王府那一架了。沉香掀开轿帘坐入其中,轿内摆着的碳炉很快将他一身夜间寒凉烘暖了去,曲指敲敲前窗示意车夫可以出发,方要再往里坐坐,便见在轿中候着他的木二像只被吓着了的兔子,座上软垫也不要了,起身就挪到另一边角落,他的纱巾还未取下,唯余一双眼睛警惕地远远望着他,又好像等久了有几分担忧,上下打量了片刻,确认沉香除了有些疲累并无其他异样,方才稍放下几分心。

  “.....夫人,”沉香又觉得他可爱,想要凑过去抬手替他摘下纱巾,又被木二急忙偏头避开,不由委屈:“二郎....你都一天不理我了,怎地还没消气呀。”

  这回是实打实的真心了,毕竟木二从今天早上醒来为止就没再跟他说一句话。

  可这次他怎么卖乖也没用了,杨戬现在看着他就觉得一阵头疼,毕竟,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亲外甥,结果当夜就被骗着推上床了。年轻人当真是精力旺盛,压着他肏了一晚上,杨戬今日醒来时感觉全身都是软的,心中百感交集,又不得不换上女子的衣服以襄王妃的身份一同入宫朝贺,现在离了软垫身下某个部位又开始隐隐作痛,连带着头也疼,要不是还不舒服真想使个轻功逃了。见他始终不说话,沉香只得默默坐了回去,便见那方才还儒雅随和的襄亲王此时像霜打了的茄子,犯了错一样可怜巴巴也缩在角落坐着,时不时难过地望来一眼,好一副凄惨的模样。

  于是杨戬恨铁不成钢地发现自己居然又心软了,车内气氛实在过于僵滞,他思忖再三,终是轻轻开口,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沉,殿下.....我不是怪你。”

  无论如何,杨戬永远都不会怪沉香,只是如今阴差阳错,云雨之实已成,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自己世间唯一的至亲。

  “你愿意同我说话了?”可那人却一点不见纠结,立刻凑了过来,满是希冀地看他:“可夫人怎么又忘了,叫我沉香就是!”

  “好,沉香,”杨戬从善如流叫他,单手抵住青年想要凑过来的动作,“你先等等,嗯....您不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些话要说清?”

  “唔,那,昨夜之事是我鲁莽,夫人,沉香知错了。”沉香毫无心理障碍立刻认错。

  “.....”

  这下杨戬倒一时无话可说,最终只得任由狡猾的少年郎君凑过来高高兴兴挽了他的手,像幼童得了心怡之物,怎么也不松开,杨戬看他实在欢喜,终是再提不起什么戒心了,轻叹一声方才问起:“沉香,我还未来得及问,你到底是从何时知道我是男子的?”

  “还有,你当真就一点也不介意?”

  “当然不!”沉香急忙应道:“二郎,我是真心倾慕于你,无论你是男是女,是何身份,这都无妨,只要是你就好了。”

  “可沉香,昨夜之前我们不过方才见过一面,你....如今贵为亲王,阖该寻觅一良人,与她长相厮守,可你看,我实则并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你却还得守着自己妻子竟是一个男人的秘密....”

  “所以二郎承认你是我的妻子了?”话未说完就被沉香兴致勃勃地打断,青年本该是冷峻的容貌,此刻却好像全都融进了几分暖融的笑意,执着眼前人的手说:“我明白的,我都明白。”

  “二郎,是我真心倾慕于你,此心赤诚,天地共鉴。”

  “......你到底为何?”

  “我们曾见过的。”沉香看他:“昔年草原围猎,特邀中原使臣前来观围,二郎可还记得?彼时青天日远,四野明静,你因不喜人群喧闹而离了围猎的队伍,就是那时候,你曾经救过一个稚子的。”

  “.....什么?”杨戬心中一动,几乎是有些怔愣,眼前人黑眸深邃,似有浩瀚星辰藏蕴其中,坚定而炙热,其中所映唯他一人而已。

  于是恍惚之间,星河流转,他好像真的在那一瞬间又感受到了充斥鼻尖的草木清香,杨戬想:这双眼睛,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他想的太过出神,一不注意头又开始疼了,竟一时疏于戒备。直到沉香骤然神色剧变,扯着手腕将他拉到一旁,杨戬敏锐地听到耳边忽起一道迅疾风声,略一偏头,便见一道袖中箭不偏不倚击穿他方才背后的侧窗,斩下一缕发丝钉在离他们仅有几寸之遥的木轓之上。

  “二郎!没伤着吧?”沉香凛眉问他,杨戬摇摇头,车轿忽然剧烈颠簸起来,似是车夫策马疾驰,门外小厮慌张地喊:“殿,殿下!后面跟了群不知道什么人!都带了武器,就快追上来了!”

  “沉香,怎么回事?”

  “许是有人看此时朝贺礼罢守卫疏松,想要进来浑水摸鱼的,”沉香一边应着,冲外边喊:“把那些御赐都推下去,改走安辰巷!”说罢单手拔掉那枚袖剑,半掩后窗侧身向外看了一眼,便见身后跟着几个身着夜行衣的,头巾遮住大半面容,一看身法便是练家子,此时宫中无人,他们使起轻功来追得极快,也不知是何来路,但仅观一眼他们手中持着的武器便可知来者不善。
  沉香屏息凝神片刻,趁他们无法察觉窗后情形骤然将手中袖箭掷出,便听利刃没进皮肉的声音在黑夜之中响起,那持着箭筒之人闷哼倒地,而同行几个刺客竟丝毫没有管他的意思,绕过他的尸身便继续向前追来,沉香心下一凛:这伙人绝非为了钱财而来,定是要害命,可他一向谨小慎微,不知此时是何人竟突然要与他发难。

  青年心下思忖再三,不过多时便已有答案。

  “沉香,”木二叫他,似有些不安:“那些人是冲你来的吗?为什么?”

  “夫人别怕...嘶,小心!”可还来不及等他们多说,马车忽然一阵侧翻,那刺客竟是带了钩爪,铁藜掷出牢牢刺入车轓边缘,沉香急忙扑上前护住木二一同向车厢外倒去,好在他们都并无受伤,可那轿厢已然倾翻,是再也拉不动了。沉香抬眸望了眼四周,他们此刻便在永乐大街与安辰巷交汇之处,算算时辰,此时离这里最近的巡查禁军怕是也得一柱香才能赶到,可眼看那几人马上就要追上近前,沉香轻啧一声,解下披着的狐裘斗篷小心搭在木二身上,起身便要翻下马车。

  “等等....沉香!你去哪?”木二赶忙拉他,这人的面纱已在方才的颠簸之中丢了去,此时那张姿容绝艳的面容写满担忧,长眉压下,软着声音问他:“那些人太过危险,我跟你一起....唔!”

  话音未落便被年轻人捉着下颌亲了一口,纵然此刻险象环生,可沉香却似乎只是因为能和他亲近就又添了几分欢喜。趁他怔愣,青年拔出腰间匕首,干脆利落翻身上马割断靳绳,身姿挺拔若苍松,扎起的马尾随风摇晃,沉香那双黑眸璨若寒星,遥遥向他望来,下一刻便忽地笑了,于黑夜之中似有几分张扬,向他喊:“二郎且在这里稍后片刻,我一会就回来。”

  少年若乘风凌云,意气风发自当如是,杨戬忽觉心中一动,似有万般情愫千种难言,最终也只统统吞回腹中。

  “好,那我等你,”他说:“沉香,万望珍重。”

  沉香轻笑着点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似要将心爱之人永远刻在眸中。一甩缰绳,腿腹夹紧,向永乐大街疾驰而去,那伙刺客果然也是冲他而来,见他自己逃脱,丝毫不再理会倒在一旁的车马,动身径自跟上。

  杨戬久久凝望着那人的身影逐渐远去,直至隐没在黑夜之中。方才回头吩咐侍从道:“好孩子,禁军应该就在这附近巡逻,你赶快去寻他们过来,对了,叫上马夫,他是宫里的,对这一片熟。”

  “可是夫人!殿下让我一定护好您,我不能让您一个人待在这里啊....”

  “快去。”杨戬淡淡看去一眼,却有如定海之力,那小侍从竟一下便被慑住,那人安抚道:“听话,殿下现在生死未卜,没时间再让我们耗了,若有不测,我小心应付便是。”

  “是....那您一定小心....”侍从这才诺诺应是,急忙带着车夫走了。杨戬默然立于原地,不知在思索什么,待到万籁归于沉寂,方才抬手将身上的狐氅脱下,墨绒捂着手心暖热,好像还余留着沉香离去时身上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