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珠》之三
作者:vb@能否望山月      更新:2023-07-19 19:58      字数:7709

  夜幕沉沉降下,这一片巍峨崇阁便尽数拢进浓稠的庄严与萧索之中。

  忽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划破暮色沉寂,沉香策马疾驰,回头望去一眼,那些刺客仍是追得极近,眼看这个距离便快要到禁军巡逻的地界,打头的向身后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略一点头,抽出腰间利刃猛地向前掷去,沉香急拉缰绳躲避却正中刺客下怀,斜侧里飞出一只铁蒺藜正中马腿,骏马长嘶一声发了狂,青年神色一凛,蹬着马背立时侧身翻了出去,躲过几枚飞刃,滚了几圈一把擎起刺客掷出的长刀,挥刃时迅疾如风,打头的刺客还未来得及格挡便脖颈一凉,下一刻竟生是被枭去了首级,喷溅而出的鲜血顷刻染红一片墨色衣襟。

  可沉香却似浑然不觉,随手抹干颊边血迹,山根那道伤疤更添几分狰狞,那双黑眸便如山野之中狩猎的头狼,暴戾而肃杀,竟一时将刺客也慑在原地,持刃将他团团围在其中而不敢贸然上前。

  沉香也因此稍得喘息,镇静下来观察四周,这群刺客个个持剑,朝贺定是不许持刃入宫,那便是趁群臣出宫之时混进来的,可他们来人实则并不多,武器不齐全大抵也是临时凑来的,自己留在崇德殿的时间不短,这群人虽是明显了解宫中道路,却并未来得及提前设伏。也就是说,这群刺客显然是临时才得到的刺杀指令,他们的主家也定是能够时常进出内宫之人,或许便就是方才朝贺出宫之时才临时决意要来截杀他。

  想要他性命之人,是在忌惮方才父皇同他说了什么?

  “几位,可是奉命来杀人夺物的?”电光火石之间他便已经了然,果然见到周围人听到这话时凝滞了片刻,沉香趁机向腰后随手摸出一物朝东扔了去,大喊:“既如此送你们便是,接住了!”

  刺客果然被那东西吸引了心神,一人急忙接过那玩意,仔细一看却只是一枚寻常的青玉玦,可就在这瞬息之间变故陡生,巷中剑光骤起,青年身形轻盈如燕持刃而出,一剑封喉,生是将这包围撕出一个裂口。

  身旁人急忙便要来追,耳边风声乍响,沉香仰喉躲过一枚暗箭,深吸一口气,脚尖点地凌空而起若金雁横空,当胸一脚将那逼上前来之人踹得倒飞出去,落地瞬间回身出剑,手臂青筋暴起,竟生是连同那刺客用以抵挡的细刃也一并斩断,腥热鲜血缠绵剑锋,好像就连青年眼底都弥漫上一股肆虐的血色,明明他才是被追杀的那一个,可此刻沉香浑身浴血,拼杀几番稍有乏力,因而面容也更显几分苍白而阴鸷,在这月夜之下似有万般诡谲。

  这群刺客万万没料到那传说中仁善老实的襄亲王竟这般难对付,眼看再耽搁下午便真要坏事,领头者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孤注一掷,回身向身后人比了个手势。下一刻便暴起袭来,此招剑力如怒潮狂涌,竟是要与他两败俱伤。沉香蹙眉,迅速后撤两步避开锋芒,换左手持剑抵抗攻势的同时蕴力于右掌,下一刻骤然翻腕一掌拍在身前人肩头,那刺客当即一口鲜血喷涌,沉香便趁这一瞬觅得破绽,当胸一剑没入皮肉,了结这场交锋。

  可眼见那刺客丝毫没有痛苦之状,竟忽地朝他狰狞地笑了起来,沉香心中警戒大起,暗道不妙,立刻便要抽身,下一刻竟忽被死死拽住了手腕,被他穿在剑上的人眼中满是怨毒,沉香暗骂,抬掌就要劈去,利刃破空之声自身后骤然响起,他立时便要侧身躲开,却终究因被人掣肘而躲闪不及,肩胛一阵刺骨剧痛,一股湿热顺着手臂淌下。

  沉香强忍伤势一掌拍碎眼前刺客头颅,踹开他软下的尸首就地翻倒躲开接踵砍来的刀刃,整个人在地上滚了一遭,背部牢牢撞上宫墙才将将止住。那群刺客很快便又围了上来,沉香咬着牙拄剑强撑着起身,肩膀撕裂般的痛楚和五脏六腑移位一般烧灼的疼,口中一片腥甜,几乎就要让他站立不住。

  情况不太妙.....沉香啐出一口鲜血,眼前一片模糊,现在已经有些看不清东西了,撑着打量左右,这群人现在也已所剩无几,估摸着时辰和禁军的距离,他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

  他自小就已经学会挨打时该如何护住自己的致命部位,无论如何,他绝不能栽在这里。

  他答应过了,木二还在等他回去呢......

  眼看刺客便又要执剑袭来,沉香咬牙,甩掉手中武器,侧身避开要害,便欲生生接了这一剑。

  霎时间好像天地都静了,他倏忽闻到一股雪松木夹杂着的莲花幽香,骤然划破萦绕于鼻尖的血腥气息。耳边骤起一声剑铮如龙泉夜鸣,那刺客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已然倒地没了生息。

  沉香怔愣着抬头,便见一人正将他虚揽着护在怀中,白衣若雪,出尘而立,面覆一张黄金魃,沉香认出那是今日宫宴舞姬跳入阵乐时所戴,本是厉鬼凶恶之相,却仍是难掩其人宛若天上谪仙,可这谪仙手中正持一柄染血长剑,方才被他斩于剑下之人的尸首还就在一边躺着,白衣人却似浑然不觉,只轻轻瞥去一眼,面具之下一双澄澈眼眸无悲无喜,几乎是顷刻之间让周围刺客皆不寒而栗。

  这完全是始料未及的状况,可这一刻,沉香竟终是感到如释重负。

  “咳,多谢....”沉香扶着那人的肩膀勉强站起,“这群人很危险,是有备而来.....还请小心些。”

  那人轻轻颔首,单手一点他几个穴位将将止住还在涌的鲜血,开口时声音低哑:“勿要多言,凝神静气。”他好像尚在担忧,不知为何,沉香总觉这张面具下的脸应是皱着眉的,白衣人见他面色稍缓,方才轻轻放开搀着青年的手,问他:“可还撑得住?能自己站着吗?”

  沉香点点头,下一刻忽感寒芒刺目,便见那人身后有刺客持剑刃光凛冽,赶忙欲提醒之时身侧却骤然一空,白衣人身形如行云流水,背身格出一剑挑开逼来的利刃,扬手挽剑如半月,沉香只听耳边轻“嚓”了一声,便有银辉如虹斩落辽远夜色,在无尽沉寂之中开出一朵妖冶血花。

  抬手便了却二人,而他仍未停滞,身形似浮光掠影,双足轻点,如一叶白梅幽蕊轻逸出尘,任那些刺客如何劈砍竟也碰不到分毫,可他们却也没有再试探的机会,眼前忽见寒芒一线贯虹分浪,随即便颈上一凉,鲜血喷溅而出,不过几个瞬息便被那修罗煞神收去了性命。

  纵是沉香自幼习武,生平却也从未见过如此人这般功法殊胜者,竟一时看呆了去,双眸尽数被那一衣白袂占据,白衣人收剑翩然而立,清凌凌向他望来一眼,水流花谢,月落霜沉,于那一瞬,忽竟似有万千星河流转,沉香好像又闻见了萦绕鼻尖的草木清香,彼时青天日远,四野明静,就连身上的疼痛似乎也别无二致,少年抬头望去,倏忽撞入一湾轻柔的琥珀之湖中。

  他在那霎时心若擂鼓,如大声发于水上,噌吰若轰雷不绝。

  “抱歉,没给你留个活的。”那人向他点头示意,一袭雪衣竟唯有衣袂染了几分血迹。

  沉香方才回过神来,忙道无碍,慌忙想要致谢却被一时牵动伤口,疼得脸色一青,白衣人似也是被他吓到了,欲上前扶他,却忽听附近传来一阵兵甲足靴踏过青石的声音,有人大声喊着襄王殿下,那人伸出的手便就此滞住,又望了他一眼,似乎犹豫再三,终究还是脚步一点凌空而起,很快便消隐在夜色之中。

  “殿下!襄王殿下!”那厢禁军终于是赶来了,见这血流成河的惨状也是吓了一跳,领头一人披坚执锐,连忙几步上前行跪礼,恭敬道:“臣有罪,救驾来迟,太医已经在路上了,殿下稍候片刻,臣这就上报陛下。”

  沉香认出,这是禁军左卫统领,前梅山军副将,康安裕。

  而他也实在失了力气,这一番下来他已是筋疲力竭,也不必再装了,几乎是浑身瘫软着被搀扶去在石廊暂坐,太医不过多时便来了,好在他只是肩胛一道皮外伤,处理干净便也无甚大碍,那襄王府的下人也哭天喊地凑上来,沉香被他嚷得头也疼,拍拍他的肩,示意小厮扶自己回去。

  “哎,殿下!”康安裕急忙上前:“您还有伤,不如先禀明陛下,在宫中歇息吧。”

  “多谢统领好意,只是我夫人尚在等候,如今我也已无大碍,便不留在宫中叨扰了。”

  见沉香气色着实好了不少,康安裕这才放下几分心,再三告罪后恭敬地把人送走,临别之时却听青年似是无意间问了句:“康统领来得匆忙,还记得去遣人叫太医,当真心细如发,此番真是多谢了。”

  “殿下实在折煞卑职,此番已是禁军失职之过,卑职也是看您府上的下人这般焦急,这才想去叫上太医好有备无患。”

  “原来如此。”沉香黑眸深深望去一眼,康安裕似乎确实只是寻常作答,并无异样,便又虚弱笑笑,拱手告辞了。

  这一番夜半惊魂,唱到此处,终于是要尽了。




  暮色阑珊,王城之中因方才那一场风波很快便又亮起灯来,沉香却对此浑然不觉,由最先被侍从搀着逐渐变得越走越快,那股恼人的血腥气息似乎还萦绕在心头,渗进肌肤骨髓之中,眼前一阵血红,这夜晚寂静得要让他发狂,沉香几乎什么都没有余力想了,只想走得再快些,连侍从在身后喊他也毫不理会。

  他想见木二,就现在。

  直至街巷行至尽头,沉香几乎是小跑着走过拐角,便见他心心念念之人仍旧在轿边候着他,身上披着那件沾染他体温的墨狐大氅,毛绒绒的衣领蹭在那人精致的面容,像是一块被层层包裹的润白软玉。那人似乎亦是在焦急,抬头时见他,倏忽间连眼底都亮了,忙迎过来扶,又在看到他身上血迹的那一瞬连眼眶都红了,颤声问:“沉香,你....怎么搞的,还好吗?太医看过了吗?”

  这一刻,如暂陷迷途之人终于找到那颗独属于他启明星,沉香不语,伸手将眼前人紧紧拥进怀中。

  “嘶!沉香,小心伤口,你先等....”

  “我没事的,二郎....没什么大事,真的.....”青年的呼吸轻轻打在耳畔,顷刻勾起一片烧灼,杨戬凝滞片刻,终究还是轻叹一声,伸手拢在沉香的发旋,安抚般一下一下摸着,软声道:“好了,乖....疼不疼?”

  “不疼,唔,好吧,有一点点.....”沉香呢喃着,还要去蹭他的脖颈,倒是越来越像小狗了,撒娇般拖着嗓子喊他夫人:“就是有点吓到了....夫人,我方才真的很害怕,若是我回不来了....见不到你了,那可如何是好?”

  “怎么还说傻话了?”杨戬急忙去捂他嘴,一双桃花眼似喜似嗔,也是被他磨得什么性子也没了,无奈道:“那你要如何?”

  “唔.....”沉香笑着看他,牵起他的手轻轻一吻,又替杨戬仔细理好松散的狐裘,连衣角也一并遮了去。

  “霜寒露重,二郎仔细些,得了伤寒我怕是要心疼坏了。”

  杨戬心头一跳,赶忙扯了锦裘遮住衣摆,沉香仍是定定地望着他,修长的指节动作柔缓,轻轻替他系上绸带,两人谁都未曾再语,任由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凝滞。

  “沉香,你....”杨戬于是愈发不确定了,疑心青年是否发现端倪,犹豫着正想开口,却见沉香忽地倾身向前,那张隽秀的面容顷刻间便离他只剩咫尺之遥,却又将将止住,这人一双黑眸璨若星辰,问他:“夫人唤我一声夫君可好?”

  说罢复又装上了,捂着肩膀,好生委屈的模样:“嘶,还真挺疼的,二郎,我就这一个愿望,你就当心疼我,好不好?”

  这可真是.....青年望向他时满是希冀,纵有千般伪装也都尽数化作了心上柔软,罢了罢了,杨戬心想,不愧是他的外甥,别是天生就是来克他的吧。

  可他内心却并无一丝气恼,杨戬轻轻阖眸,任由沉香倾身覆来,将轻声呢喃尽数化在交缠的唇齿之中。

  “好....夫君,不疼了......”

  虽是受了惊还受了伤,可襄王殿下倒也算是得偿所愿,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于是这般直到回府,侍从见自家夫人扶着主子下轿竟还有几分疑惑,怎地平白无故遇见刺杀,肩膀还被砍了一刀,他们襄王殿下竟还是一副欢喜的模样,可别是脑子被吓坏了吧。

  直到家中下人急忙迎了上来,凑到襄王耳边轻声说了什么,沉香这才轻敛了几分笑意,道他还有事,夫人先行歇息吧。木二不语,看了他好半晌,最终只嘱托他记得当心伤势,便径自离去了。沉香望着那人的身影逐渐远去,这才轻轻松下一口气,屏退下人行至侧殿,三轻三重叩几声门,待到房内一声脆响便推门而入。

  “哟,襄王殿下终于回来了?”申公豹向他招招手,这人竟是不知何时又不请自来了,正百无聊赖喝他那壶酒,看到青年肩上的血痕方才不由皱眉,正色了几分,问:“我听说了,皇宫里闹了好大的动静,你这又是怎么搞的?那些刺客是冲你来的?”

  “嗯。”

  “为什么?”

  “师父可知,草原有一珍宝,名为萨兰图雅?”沉香却答非所问,径自坐下将手心烘在炭盆之上,似要留存那一分余温,“是一枚青金石,乃是草原大汗年轻之时于绝境之处觅得,晶莹剔透似云间皎月,因此取名萨兰图雅,即为汉语的‘月光’。”

  “有所耳闻,据说那大汗将其视为天神的珍宝,特还请了中原匠人为其雕琢,草原兵力分十八部族,其中一族便以此为信物,也可看作是兵符了。”申公豹不明所以,“他们草原人倒是当真喜爱那劳什子天神,你那夫人不也说是天神的赐福?嘶.....等等,你的意思是......”

  他忽然隐约猜到其中关窍,凝神片刻斟酌着开口:“你的夫人,草原圣女......那个什么萨兰图雅可是在她身上?”可随即他又察觉不对:“这怎么可能,就算曾经她作为一族圣女握有实权,草原又怎会把这一族兵力交予一个要来和亲的人质?除非....是草原此次别有用心?”

  “父皇也是担心如此,因此今日才会单独唤我留下,教我好生留意圣女的行踪,”沉香笑笑:“所谓两国联姻共修于好,看似天大的荣幸,实则也只是个替他监视的职责罢了。”

  “真是有眼无珠。”说罢,青年又小声地嘟囔一句。

  “什么?”申公豹没听清,倒也没什么要紧,继续深究:“所以,你已与那圣女成亲,若她当真掌握那一族兵力,皇帝还特意召你留下,前些时日又封你为亲王,你父皇向来善用分权相抗之道,要在别有用心之人看来,怕是要疑心你父皇着意扶持你好均衡他们的权利?”

  “可这些也都仅是猜测而已,为何会让他们如此铤而走险?”

  “这很简单,不知师父可曾留意,此次与草原的和约上有一条:开放中原市集以便两国通商。这可是以前绝无仅有之事,是我向父皇禀明,开放市集一来以示我国谈和决心,二来,商贩可行走草原将西域奇珍引入市集,既对民生有利,而两国利益纠缠难舍难分,哪怕日后草原再有异心,也会思虑而不敢动手。可这若是落在旁人眼中,您觉得会像什么?”

  “草原欲献上圣女和十八部族之一的兵力以换取中原开市通商,而父皇欲将草原势力交予我,扶持一位新晋亲王以制衡朝堂。”

  青年夹起一块银丝炭掷入炉中,声音平静无波,却又顷刻让人不寒而栗。

  “你.....”申公豹怔愣片刻,细思之下愈发心惊:“原来如此.....那始作俑者便也好猜了,两国议和事关众多,个中事宜礼部定要过问,而全京城都知道,礼部是二皇子永王的势力。”

  “沉香,你觉得此次风波是否能把永王揪出来?”

  “那倒不难,我临走时往那刺客身上塞了枚二哥的玉佩,是入宫时小印子帮我摸来的,我们只需要一个由头,大理寺自会去查永王府,他这次临时起意,证据怕是还来不及销毁呢。”沉香道:“这番冒险,我那二哥其实本也并不确定我究竟有没有拿到那枚青金石,因此今日朝贺宴上一直在朝我和夫人这边打量,可宴罢父皇单独唤我留下,连夫人也支了出去,这便正印证了他的猜想,我那二哥谋求东宫之位多年....他是决计不会容忍我这么一个素来不起眼的来碍他的道的。”

  “而我夫人贵为草原圣女,他还没大胆到连草原使臣都没走就动手,可若目标只是我的话,那他便大可肆无忌惮。”

  “所以你故意放出草原想要献上圣女和十八部族之一的兵力,来换取中原开放市集通商的消息?”申公豹回味片刻,这其中种种不可谓不巧,他再傻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天赐良机,细细捋来,竟一时感慨于眼前人的深思远虑,却也忍不住担忧道:“可你也太冒险了,稍有差池,那便是要送命啊!”

  “永王会胆大到在朝贺当天便动手,这的确也是出乎我意料,可无论如何,这回他既然没能要了我的性命,那他便是彻底无力回天,若只是兄弟相争或许父皇尚能揭过,可二哥如今这是明晃晃想要动他的权利,手都伸到内宫来了,此事一出,父皇是断不会再护他了。”

  “禁军统领是五皇子琪王的人,在朝贺这么重要的场所闹出这等大事,这大统领自然脱不了干系,琪王为撇清嫌疑恐怕恨不得立刻就把他甩开,一时也不会妄动想要推自己的人上去。我这五弟本就无甚根基,折了禁军这根翅膀,怕是再难有相争之力。”

  沉香终于从那盆烧烬的炭盆之中移开目光,黑眸深邃,唇角轻钩,眼底却无一丝笑意。

  “师父,无论如何,这一局是我赌赢了。”





  二皇子永王下狱了,一大早的消息。

  据说是被翻出了他私下贿赂官员的证据,昨夜里就抄了府,其一家亲眷都被打入大理寺留待候审。虽说目下还尚未有定论,但其中牵扯出永王与其生母贵妃王氏前朝后宫勾结私授官位一事,引得龙颜大怒,已废了王氏位份迁居交芦巷。四日后大理寺奉上卷宗,证实永王行贿官员、侵占私田及戕害兄弟等数条大罪,但圣上到底未曾绝情,只褫夺其封号,命其迁居东阳,毕生不可再回京城。而禁军统领徐安因巡防不力,竟漏放了刺客入宫,免除其禁军统领之职,由原左都统领康安裕接任大统领之职。

  一切都如沉香先前所预料那般,永王倒台,琪王势力也被波及受挫,此事之后皇帝念他无辜受牵连,御赐的补品一箱箱往襄王府抬,曾由二皇子监管的工部也一并交予了他,京中众臣惯会见风使舵,一段时日里往来拜访者络绎不绝,此间热闹,倒当真与昔日天差地别了。

  万事皆顺遂,若说还有变数,那便是其中唯有两件事稍有差池。

  一是,据说康安裕禀明圣上之时,只道是禁军及时赶到剿灭刺客,皇帝并未多疑。而虽说这或许是康安裕想要邀功,可沉香总觉得,其中应该另有隐情才是。

  二则,那二皇子的车队一出京郊,忽从山野中窜出一伙匪盗,自称是当年曾被永王强占过家业和妻眷,个个都有极大的恨意,一拥而上乱刀齐下,听说同车的二皇子妃险些被那凄厉的惨状吓到失心疯。消息传回京城满朝哗然,圣上下令彻查,可那群草莽很快便消失在林中,附近村户常年受二皇子欺压,问他们可否得见当日情形个个支支吾吾,禁军筋疲力竭查了大半月竟没有丝毫线索,最终便也只得作罢。

  沉香得知二皇子的死讯之时正在喂鸟,那是几日前偶然路过市集,见木二多看了几眼便把它买下了,权当逗个乐。下属回报之时那鸟雀刚刚吃饱,亲昵地蹭着青年指尖,任那人轻轻抚摸背上柔软翎羽,动作舒缓,哪怕听到自己兄长的惨状也不见丝毫停滞。

  “截杀二皇子的匪盗似乎是训练有素”底下人回禀:“我等赶去的时候,那里虽是一片狼藉,可血迹凌乱却无任何匪徒的脚印,这绝不是寻常草莽能做到的。殿下,可还要再查下去?”

  沉香思虑片刻,道:“不必了,不过一日二哥的死讯便该传回来了,到时候还有的忙,先去歇着吧。”

  “是。”下属行礼告退,走时沉香忽又想起嘱托了两句,叫府中家丁把前段时日成婚永王送来的贺礼搬去烧了,免得沾了晦气。

  人言常道帝王家亲情淡薄,或许的确如此。

  “对了,”他又想起申公豹临走之前的问题:“所以你迎娶那草原圣女,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局?”

  沉香向窗外望去一眼,天色阴沉,他隐约间忽觉山根那道陈年旧疤似乎又隐隐作痛,抬手摸去时却突然想起,那里早就好了,皮下血肉愈合黏连,唯有一道狰狞伤痕横亘心上,教他不可忘记昔年彻骨旧伤。

  那时他大概是十岁....还是十二岁来着?沉香回想,草原围猎,邀请中原使者观围,幼时的他同其他诸位兄弟一同前去,可那年他方才失去母妃,心上好像永远压着一层沉郁阴影,教他怎么也透不过气来。

  可他那几个兄弟自小便惯会恃强凌弱,瞧他孤苦,使着法子想要折磨他,竟趁着他策马之时一鞭抽在脊背,猎场人多,若一不小心跌下去被群马踩踏,那定是非死即伤,沉香剧痛之下赶忙一个翻身抓紧缰绳堪堪吊挂在马上,可二皇子犹嫌不爽,竟拔了匕首就要刺他肩膀,沉香赶忙避过,躲闪不及在鼻梁留下一道血痕,可他再也没了力气,松了手腕向下跌去,紧闭双眼护住头部,想要至少保护自己的要害。

  就在那瞬息之间,身侧忽有人策马疾驰而过,一把捞住他的身子揽入怀中,恍惚之中,沉香只觉自己被一片柔软的温热包裹住了,暖和得让他想落泪,就好像他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彼时青天日远,四野明静,草木清香的气息萦绕鼻尖,懵懂的少年抬头望去,便倏忽撞入一湾轻柔的琥珀之湖中,草原圣女那赤红的头纱随风而散,如同燎原烈火,恣意而张扬,那人低下头来看他,眉眼含笑,声音宛若清凌山泉。

  “小家伙,没吓着吧?”

  他又怎会没有私心。

  缘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