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珠》之四
作者:vb@能否望山月      更新:2023-07-23 19:01      字数:7989

  “嘿,咱上回书说到,天元三年,草原来犯,彼时大梁内则新帝即位朝局动荡,外则草原西塞联手虎视眈眈,中原大军奋力抵抗终究力有不逮,境内人人自危,局势风雨飘摇.....”

  川蜀之地,山岚泼翠,峨眉清悠。此时日盛,成都府官道旁的茶馆之中可谓座无虚席,说书先生一声惊堂木拍下,继续这一折未讲完的《塞下之战》。

  店小二托着茶盘绕过熙攘人群,匆匆忙忙往二楼雅座送去,这二位贵客一来便点了两壶此处最为名贵的碧潭飘雪,他自然不敢怠慢,万分小心地沏了茶,贵客心善,见他年纪不大又塞了块碎银子来,小二忙不迭收下,一个劲拱手说吉祥话,说公子丰神俊秀,说夫人倾城之姿,左右打量片刻,又道二位神仙眷侣,如此相配又这般恩爱和如琴瑟,当真是羡煞众生,定能永结同心,白头偕老。那青衣公子似乎很是受用,还给他包了块点心,小二接了赏,欢天喜退下了。

  而直到他掩上房门却还忍不住往里又瞄了一眼,见那公子一身金丝滚边青绿锦袍,头戴一顶银冠,眉目舒朗,黑眸锐利而深邃,却在看向身前人之时顷刻软了锋芒。而他夫人亦是如有月貌花容,轻纱覆面倒更似烟雨朦胧,弯月眉,桃花目,虽是身形高大了些,却仍旧难掩其风姿绰约,二人端坐一处,一边是肃肃似松下风,一边是濯濯如春日柳,就连二人鼻峰和额心的伤疤也都相益得彰,甫一踏入茶馆便引得满堂艳羡。

  店小二不由感慨,可别当真是天上的仙人下凡来了吧!

  他这厢方掩上门,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那夫人才终是舍得揭下这方面纱,虽其下容貌可堪胜半阙春色,却仍旧能见面部轮廓并非女子那般柔和,开口时声音清润,的确是男子的音色,问道:“还没找到人,怎地突然在这里歇下了?”

  “不急,已经叫底下人去打听了,”沉香将茶盏推向对面,拖着下颌看着杨戬双手端起杯盏轻抿,含笑道:“半月之期呢,难得和夫人一同出游,也该好好享受当下才是。”

  “也罢,随你喜欢便是。”

  他们二人此番前来,乃是身负皇命。

  两月以前,皇城局势剧变,永王下狱而后遇刺,琪王一蹶不振,而那新晋的襄王反倒如日中天,接手礼部以来办事雷厉风行,数次典仪规章也都甚得圣心,朝中不少人都开始疑心圣上是否已开始属意于襄亲王。

  及至半月前,那吏部尚书梁毅本人连参数本,揭发其任人唯亲,贪污受贿,阻塞言路等数条罪名,矛头更是直指四皇子荣王。

  那梁家嫡女乃是当今荣王妃,圣上虽朝上未曾决断,第二日就贬了那梁毅的职,原本天坛祭祖由荣王随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可此番之后圣上即刻便下旨令襄王陪从,不少人怀疑此行归来东宫之位或许便要有主。

  可沉香明白,他那父皇断不会容忍朝中势力一方独大,冷落荣王也不过是以示警戒,也好在这朝局之中保全他。

  果不其然,近日来便有人参报川蜀地区疑有大量精铁流通。

  川蜀总督姚公麟亦上书称自己病倒,拒不听召回京。圣上下旨由襄亲王任朝廷钦差使者,替皇帝远赴川蜀安抚人心,沉香早就料到要有这一通,倒也无甚心情,反而还特意请旨允其带上家眷,而后安排好京中留守的人手,高高兴兴带着自家夫人公费出游去了。

  可此行任务实则并不轻松,川蜀军盘踞于此十数载,早年朝廷忌惮其势力,为削权使过无数法子却终究无济于事,反倒加剧了双方矛盾。如今川蜀军只听军令不理王召,总督姚公麟本就素来对朝廷颇有微词,如此便更是拥兵自重,竟连钦差大臣也闭门不见,不是谎称自己病重下不了床,就是说军营内私自械斗必须得他亲自走一趟.....

  朝廷使团到此数日有余,竟硬是连他一面都还没见到,随行朝臣眼看都快愁白了头发,唯独那作为代表的襄亲王一点不见焦急,每日点卯一样去总督府坐上一两个时辰,见人还不来立刻潇洒起身便走,诸人还以为他有什么法子,回成都府衙门一看,嚯,人家早就带着自己夫人逛市集去了,唯留这群老臣看着空荡荡的偏远房间大眼瞪小眼,险些没气急攻心两腿一蹬背过气去。

  再看人家小两口呢?茶馆雅间一坐,点上几壶飘雪茶,斜倚栏边听台下说书妙趣横生,沉香向眼前人描述那群臣苦状之时绘声绘色,杨戬嘴上说他顽劣,却也是难掩轻笑,青年最喜看他这般模样,拖着下颌闲闲将他望在眼中,万般情愫流淌,竟已是不觉此间日月长。



  “那将军年少挂帅,值此危难之际,率精锐亲兵三万,浩浩荡荡出关,银铠红缨,一柄长枪如有雷霆,” 说书先生折扇一合轻敲桌面,摆手一挥慷慨激昂:“彼时草原大汗亲征,见那出战迎敌者竟是一副温雅少年的好容貌,当即便放肆大笑,狂妄言中原无人可战。嘿,您猜怎么着?将军竟也不恼,银枪舞动烈烈生风,枪尖直面来敌,双眉一挑,高喊'老匹夫,今日吾便先杀你马,再取你性命,碎尸万段,以泻诸将之恨!',大汗气得脸色铁青,双方阵前斗将,一柄草原弯月大刀被他磨得寒芒森森,誓要将眼前那年轻人斩于马下......”

  台下茶客听得聚精会神,可那说书先生却卖起了关子,端起一旁茶盏细细品来,任人如何焦急催促也无动于衷。沉香早便听过这故事,倒也不忙,闲下功夫便来盯着木二,木二被他看得脸热,问:“你不喜欢这故事?”

  “唔,怎么会,”沉香言中却似乎别有他意,目光灼灼:“一直都特别喜欢。”

  “哎!你这讲的什么破故事?好生无趣!”楼下忽地嘈杂起来,伴随一阵桌椅拖拽和杯盏碎裂的刺耳声音,二人皱眉向下望去,便见不知哪里来的几个泼皮,一副浪荡的二流子模样,吹一声口哨:“会不会讲啊?你看这人都散了,要不听我的,讲点什么《汤池春宴》,《夜话巫山》?保你赢个满堂彩!”

  这几人说罢便放声大笑,店家忙要去赶,可对方膀大腰圆一把将人推攘一旁,他们本就是对面酒家特意找来搅生意的地痞混子,闹起事来惯会耍横,说书先生气得面色铁青也无可奈何。

  “怎的不讲了呢?”这群人愈发猖獗,“不会连这点故事都不会吧?竟讲点些老掉牙的故事,要我说,这么多年养尊处优,这川蜀军怕不是早就拿不动枪了.....哎哟!”

  领头的忽然哀嚎一声,怒骂:“哪个混蛋他娘的拿东西扔老子?”

  便见斜刺里忽的飞出一盏,迅疾势钧,精确无误命中那地痞锃亮的额头,杯盏碎裂,滚烫茶水浇了一身,这人当即便一声惨痛哀嚎。随行者立马警惕起来,左右张望着何人偷袭,便忽闻二楼雅间有人吹了声口哨,有一青衣男子正依窗闲闲望来,剑眉星目,身姿玉立,双眸垂下之时隐隐有几分阴鸷,薄唇轻抿:“三息之内,滚。”

  “哪来的臭小子!给爷滚下来!”地痞捂着脑袋气急败坏:“弟兄们,去把他腿给我卸了!”

  一伙人抄起木凳便要往上冲,却见那公子双眉一挑,说了句“冥顽不灵”,单手撑栏一跃而下,身轻如飞燕,一脚踢在最前者肩膀将人踹得倒飞而出,连带着摔散了几副桌凳,吐了口血哀哀呻吟着起不来身。余下的冲上前来将他团团围入其中,可青年却不见丝毫慌乱,随手丢了袋碎银出去,道:“掌柜的,这里的桌椅我来赔,且叫说书先生继续吧。”说罢手腕一翻将身后偷袭之人整个扔了出去,凛眉环顾左右,他不笑之时总是十分狠厉的,声色阴沉,道:“既然非要自寻死路,今日便一同要了你们的命。”



  “且说那阵前斗将,大汗一柄弯月大刀如有万钧,抡起来刀风那叫一个凌厉!”

  那地痞从一旁摸了几根木棍,茶馆中人吓得急忙躲闪,他们便更是得意,胡乱挥着就要冲来。

  “可将军却仍是挑眉轻笑,一拉马缰偏身避过,双手挽枪花如虹,噹的一声便将大刀挑空,银枪迅疾掣出直击面门,大汗赶忙回手抵挡,可那枪风攻势似暴雨倾泻,一时竟叫人左支右绌,难以招架。 ”

  沉香横臂,单手拦下一人毫无章法的棍条,立掌为刃直击下腹,那混混哀嚎一声松了手,长棍便被青年抽出蕴力一掷,身后想要偷袭者躲闪不及被打了个正着,慌忙之下一脚踩到身旁同伴,一群人乱作一团,倒像是好一出杂耍闹剧。

  “大汗怒喝一声,气劲磅礴而出,竟生生把将军逼退两步,挥刀横出便欲腰斩敌人,将军眉心一凛,仰身躺于马上,刀锋堪堪蹭着鼻尖而过,身后众将无一不是大捏一把冷汗!”

  那领头者重振旗鼓,竟从腰后摸了把匕首出来,想要趁沉香不查便自身后偷袭,耳边却忽响起一阵凌厉风声,一道细长之物撕破凝滞而来,轻盈如鸿,却在正中那人手腕之时顷刻听到一声凄厉惨叫,再定睛一看,却不过只是支再寻常不过的竹筷。

  “便在此危难关头,将军一夹马腹,骏马带他自大汗挥刀的空隙疾出,大汗心中立刻暗道不妙,将军岂会放过这般破绽,即刻擎银枪,枪尾自下一击命中大汗手臂!”

  来不及待那地痞细想,面前青年骤然回身,单手卸掉他的肩胛关节,猛的一脚踹向膝关,这人身形不稳之下便被沉香一把攥紧脖颈,竟生是将他整个人扔了出去,直直撞向迎上来的几位同伴,一群人哀哀叫着倒成一片,沉香一眼望来,竟都被吓得一哆嗦,再也不敢上前。

  “大汗右臂震颤之下那弯月刀脱手滑落,将军双手舞枪抡圆如月弧,烈烈银辉划破日宵,大汗双手抵挡却也无济于事,顷刻便被扫落马下,枪尖直抵咽喉,至此,再无转圜之机!”

  说书先生一把惊堂木拍下,满座喝彩之声,既为这一折故事精彩纷呈,也为那青衣公子神乎其技。沉香将那缴来的匕首随手扔了,淡淡瞥来一眼:“还不滚?”,这群地痞便是再不敢造次,也不顾丢不丢人,赶忙互相搀扶着便灰溜溜逃之夭夭了。

  如是一场闹剧平息,堂中宾客纷纷叫好,店家大喜过望,赶忙便凑上来要道谢,沉香一一谢过,理了理衣襟,便再度转身上楼去了。

  众人不由感慨,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位小郎君当有书中那少年将军之风范啊!


  而沉香这边回了房,便见木二撑着下颌抬头看他,向他递了盏茶,轻笑道:“辛苦了。”

  “都是些小毛贼,不妨事。”沉香接过一饮而尽,饶有兴味地挑挑眉,“只是不曾料想二郎原也这般古道热肠,这一盏茶扔下去,差点连我都没反应过来。”

  “哦,你说这个,是得怪我不慎,一时惊吓就将茶盏碰下去了。”

  一不小心碰下去的杯盏竟也能直直飞出去砸人头上?沉香不由腹诽,可他其实乐得见木二有情绪的时候,坏心眼追问:“嗯?但我刚刚可是看到.....”

  “好啦,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木二眨眨眼,放下手中带我茶盏看他,扬眉启唇:“午饭现在都还没吃呢,我饿了,夫君。”

  “......”

  “嗯?夫君?”

  沉香默默止住话柄,转身叫店家上两盘点心,坐下时特意侧了侧身,似要遮住红透了的耳垂,果不其然听到身旁的木二轻笑一声,不由腹诽,这人似乎越来越知道怎么对付他了。

  可没办法,谁让他就吃这一套呢。

  堂中那折《塞下之战》的故事却还未讲完,说书先生饮一口茶,复再道来:“且说那将军赢了斗将,却并未下杀手,道:‘我不杀你,因为于中原而言,你虽善战,但本意乃是为了你草原部落,比你那弄权暴戾的兄弟强上许多。’又问那大汗:‘你何不细细想来,此番出兵中原,是你自己所想,还是你弟弟在旁挑唆?’。”

  “见大汗怔愣,将军收枪凛眉,高喊:‘看看你身后的将士们吧!草原千里之遥,他们长途跋涉本就难以适应,全靠对你的信任而勉力维持,你若还冥顽不灵,便是将他们这一众性命一同葬送!’大汗直至此刻方才如梦初醒,细想之下不由冷汗直流,再度翻身上马,直言此次他输得心服口服,说罢转身离去,草原鸣金收兵,一场干戈就此平定,中原困境消矣......”



  待到两人茶余饭饱,上了马车,侍从凑过来轻声说了什么,杨戬敏锐地察觉沉香神情稍有复杂,问他:“怎么了?”

  “探听到姚总督如今所在了,我们现在便过去。”沉香点头,示意车夫启程,“成都太守府,蜀中杨家。”
  杨戬忽地愣住,眼睫垂下,默然不语。

  蜀中杨氏,曾是钟鸣鼎食之家,一度位列中原世家之首,却也因此在皇帝削权时首当其冲,不得已一退再退,直至上一任家主云华夫人,巾帼之身颖悟绝伦,早便察觉京中水深,举族迁居川蜀,据守一方,方使杨氏一族得以喘息。

  而这数十年来,杨家其实从不乏惊才绝艳者————譬如当今的杨氏家主,金榜题名新科榜眼,虽本只是旁系所出,可当初云华夫人青眼有加一力举荐,年纪轻轻便获封成都太守之职;还有那曾经的杨氏嫡子,一身武艺登峰造极,昔年统率川蜀梅山大军当是龙骧麟振之姿,将军英武事迹直至如今仍在川蜀广为流传;而其嫡亲长姐,自早年初入宫时便荣宠万千,不过多时便得封贵妃之位,三年后诞下皇子,坊间一度传闻这位当是未来东宫之主..... 

  若是如此观来,本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奈何世事茫茫难自料,终落得春愁黯黯独成眠。

  待到马车在杨府大门前停下,杨家的下人似乎早就得了令,还未等他们下马便迎了过来,禀明近日家主忽染风寒,不便接待贵客,几位还请回。沉香也不恼,只道还请再去通传一次,就说是杨婵之子前来拜会。

  这下那小厮明显愣了,沉香又往他手中塞了块玉佩,白玉清透莹润,作有山峦镂雕,这人握在手中端详片刻,又打量他一眼,随即匆忙转身向府中去了。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有人推开庄肃府门,一男子自其中疾步走出,身着云领锦缎,一副儒雅之相,向二人拱手行礼,开口之时不卑不亢,道:“臣成都太守杨蛟,参见襄王殿下,近日来身体不适,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哪里,杨家主言重。”沉香回礼,道:“若说起来,您当是沉香的长辈,贸然造访,实属晚辈失礼。 ”
  “殿下客气了。”杨蛟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青年的模样,看了半晌,方将那枚白玉佩交还,轻叹一声:“还请进吧,姚总督已在前厅了。”

  说罢便迎二人入府,转身时余光瞥见那位一直随侍在侧的襄王妃,他难得有一瞬的怔愣,似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却又顷刻消逝。


  朝廷之事,木二只道他不便参与,独自留在院中。沉香随杨蛟步入前厅,姚公麟显是已经知晓原委,甫一进门便仔细看了眼青年的容貌,方才行礼,杨蛟明白他们有事要谈,叫下人奉了茶便去了偏厅。沉香便也不打机锋,开门见山道:“姚总督应该知道我为何前来?”

  “知道。”姚公麟似是讥讽一笑:“朝廷十数年来对我川蜀不管不问,怎的如今不过才运了两车精铁,立刻就急得遣人来问了?”

  “姚总督,我知道这些年您对朝廷颇有微词,可无论如何,私造兵械那是杀头的大罪。”

  “可我们也绝不容忍朝廷逼我们一退再退!” 

  姚公麟愤然:“殿下不会不知,数月前皇帝下旨巩固边防,要收缴各地兵械运往边关,尤其川陕一带负担最重,朝廷之心人尽皆知,这摆明就是要削我川蜀兵力的幌子罢了。我川蜀梅山大军,当年随显圣将军征战四方,如今纵然将军不在,我军将士宁可战死沙场,却绝不会败落于朝堂诡谲之中!”

  “......所以若我没猜错,您是打算直逼王城,要陛下收回成命。”

  “是。”姚公麟看他一眼,攥紧手心:“殿下,您是婵小姐所出....我自不会为难,只是若您一定要站在朝堂那边,我也只好暂且将您扣下,待到日后事成回京,您也大可对皇帝说是受我挟持。”

  沉香默然片刻,道:“姚总督,此法未免太过冒险啊......”

  他心中却不由感到几分荒唐,这般观来,他那父皇特意命他为钦差怕是也不止为了分权,自己作为杨婵之子,若此番办事不成回京怕是少不了一通责罚,姚公麟看在杨家的情分之上,于情于理都该退让几分才是。

  可端坐朝堂之人惯会尔虞我诈,又怎会明白,英雄豪杰浴血沙场,所求不过俯仰无愧于心而已。

  “姚将军,您可曾想过,”沉香问:“若是一朝落败满盘皆输,不止是您,十万川蜀军也定是难逃罪责。”

  “襄王殿下不必唤我将军,”姚公麟冷声道:“我梅山军拼杀战场,如今留下的都断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我们已经忍了这些年,如今哪怕豁出一条性命,也绝不容忍别人欺压我们头上来。”

  “.....意气用事绝非良计啊。”沉香轻叹一声:“若是显圣将军知道,又怎会忍心你们白白送死。”

  “你居然还提将军......”姚公麟只以为他是要拿将军来压他,一时怒从心起,“将军当年救朝廷于危难之中,何等忠勇!可结果呢?就是落得如今这么一个生死不明的下场!”

  “襄王殿下,您与皇帝是父子之情,但您可知,将军也是您的亲舅舅,是您母亲的胞弟啊!”

  姚公麟愈发激愤,过往之痛如旧疤,横亘心头,永世难消,他终是长叹一声,摆手欲要送客赶人,却听青年声色沉稳,轻轻说道:“我知道。”

  “我明白的....姚叔,我都明白。”

  姚公麟一瞬怔愣,抬眼看向沉香,便见青年剑眉英挺,身姿如松,眼中那分赤忱丝毫不见作假。

  “姚叔,我明白这些年梅山军忍辱负重所求为何,”那双黑眸深邃而凌厉,沉香开口,郑重而笃然,问他:“您可愿看在舅舅的情分上,相信沉香这一回?”

  “你.....”姚公麟望着青年的神色,忽地心头一跳:“等等,你想做什么?”

  “此次回京,我会先从中转圜,这虽不是长久之计,可我只需梅山军能借此喘息之机养精蓄锐,为你我所求之事,静待时机。”

  “您是想要?......不行,这不可!事关重大,若是您出事,我又该如何向将军交代.....”

  他们还未说完,窗外忽有人轻敲窗楞,叫了一声“沉香,还未好吗?”,木二的身影透过麻纸隐约可见,姚公麟神色一凛向外望去,多年习惯让他下意识便要握剑,却又顷刻瞳孔微张,瞬息之间停了动作。

  “夫人稍候,马上便好。”沉香应声,便见姚公麟一副神色不属的模样,压低声音问他:“再耽搁下去怕是要惹人猜疑了,姚总督思虑如何?”

  姚公麟这才将将回过神来,神色复杂望了他一眼,沉默良久,终是点了头。



  待到沉香辞过姚公麟先行出门,晚霞映朱已自天际尽头遥遥倾泻而来,他左右不见木二,便顺着甬道一路寻去。

  他也直到这时才有心思一览杨府宅院。杨家虽已没落不少,但祖业尚且还在,且杨蛟好歹也是首郡太守,因而这如今的杨府虽谈不上什么富丽堂皇之流,却也可称清雅闲致,朱墙环护,绿柳周垂。走过一间垂花门楼,沉香这才望见那抹熟悉的身影,便见回廊旁一座祠堂立于亭阁之间,木二就静静立于宗祠门前,不知正想些什么,连沉香走近都未曾发觉。

  沉香亦未曾惊扰他,悄然走近与木二并肩,祠中牌位庄肃,桌案铜炉新燃了三炷香,他忽然注意到最下一列一张牌位却由红纱覆盖,于这宗祠之中颇为突兀,沉香正犹疑,便听杨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道:“那是显圣将军的牌位。”

  杨蛟不知何时找来的,冲二人略一行礼,轻叹一声:“当年将军出使草原之时突遭变故,朝廷只说是遭遇草原伏击,对面遣了整整一部族的兵力,誓要取显圣将军性命.....那是在驿马道,中原使团全军覆没。”

  他将那被风扬起的红纱再度盖好,复又道:“这么多年来,老夫人,姚大哥,还有川蜀的将士们....他们从未相信过这个说法,云华夫人当年总说,只要未寻到尸骨,那便还有活着的希望。所以我在将军牌位上覆了红纱,祠堂大门平日不开,也是不想被那过堂风吹了去。”

  言罢,木二像是这才回过神来,敛眉颔首:“抱歉,是我无意走到这里....惊扰宗祠了。”

  “无碍无碍,”杨蛟摆摆手:“襄王殿下有我杨氏血脉,您是他的妻子,自家人不必如此拘谨。”

  他们正说着,一旁的小院中晃晃悠悠转出来一位妇人,大抵是年近花甲的模样,满头斑白,面容沧桑,可脸上却一直挂着天真的表情,甚是怪异。遥遥望见几人,似是看到什么新奇之物,拎着松垮的麻布裙一路小跑而来。

  沉香下意识便将木二护在身后,却又被人轻轻捏了捏手心,怔愣一瞬,才任由那老妇人挤到身边,他这才发现老媪的麻布裙中兜了一袋蜜饯,妇人抓起一把便往木二手中塞,边痴痴笑道:“来....给你,都给你,好甜,你一定喜欢......”

  “抱歉抱歉,”杨蛟赶忙拉住老妇人,解释道:“这位是张淑,早年跟在云华夫人身边的,是贵妃和将军的乳娘。老人上了年纪身体不大好,我便索性将她接来杨府住着了。”

  “就是....张姨这两年精神不大好,当初婵贵妃和显圣将军那事对她打击太大,她现在时常会认错人,几位贵客还望见谅。”

 说罢杨蛟便要请罪,赶忙被沉香拦了,道 :“杨家主太过言重,是我们贸然叨扰,老人家这些年来想必不容易.....”

  “来,吃糖....好吃的,小戬收好了,夫人撞见了要骂的。”张姨却仍是执著地往杨戬手中塞蜜饯,杨戬心绪剧震,仍是强行拟作女声推拒。张淑突然愣了,蜜饯掉了一地也浑然不觉,只顾着伸手便要去碰眼前人的面纱,又被杨蛟赶忙拦住。

  这热情了一辈子的老妇人忽然哭了,声泪俱下,含糊着问:“我又做梦了是不是?”

  忽有风起,吹落一室清秋沉寂。

  “哎.....二位,实在对不住.....”杨蛟轻叹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仰面深深望了眼远方,“其实....夫人也不是那般铁石心肠,她临终之前常对我说,是昔年她大任压身,到头来,竟都未曾来得及向她的孩子们展露几分慈爱.....”

  “罢了,往事休矣.....”他似有几分唏嘘,却终究还是维持沉稳的模样,拱手道:“我先送老人回去,无法远送,实在失礼。”

  沉香回礼辞别,临别之时,木二向那两人遥遥望去一眼,并未做声,气氛忽有些诡异的凝滞,沉香默默牵了身旁人的手,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指节,轻柔问他:“二郎,我们走吧。”

  檀香袅袅,曲苑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