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珠》之六
作者:vb@能否望山月      更新:2023-08-07 18:45      字数:7794

  川蜀成都府,卯时,城门戒严。

  自成都府以东数十里官道张机设阱,梅山军尽皆退守城门以内。偶有斥候策马疾驰奔袭入城,及至军营,不顾休整即刻翻身下马入主帐,高声禀道:“报总督,属下自西岭远眺,已可望见敌军队伍,观此行军速度,至多一日便达。”

  “好,再探,一定盯牢他们。”姚公麟望一眼掌中沙盘,将象征敌方的蓝色标旗向前又挪动几分,如今形势比他们想象中要危急许多,又对身侧侍从道:“让所有士兵在一个时辰内休整完毕,这种距离,敌军随时可能兵临城下。”

  “是,总督放心。向朝廷上缴的军械还未来得及出川蜀便被我们拦了回来,现在已经全部发下去了,将士们早已整装待发,只等您下令了。”

  “城中状况如何?” 一旁的襄王突然开口询问。

  他其实本应不该在此最前线,作为敌军的首要目标,若他身陨,这天下怕是便真得落到那荣王手中了。

  可他却仍是执意随将士们一同迎敌,如今也再未着亲王尊贵仪制,只一身松霜绿纹短衫,外覆轻铠,找了条青锻随意将长发一束,军营之中素来艰苦,可几日下来也不见这位亲王有任何抱怨,每日仍随着姚总督一同推解状况,虽将过弱冠之年眼光却已洞若观火,几次预判敌军行军路线,派人早早设伏,拖住了他们的脚程,这才给了梅山军更多时间安顿城中百姓。

  军中将士本以为这位只是京城养尊处优的主,不过是看在他与将军血脉相连才勉强愿意给几分薄面。可几日下来,他便如危局之势下的一根定海神针,分析战况安抚民心皆有其计,他的相貌又与显圣将军颇有几分相似,丰神俊秀,眸光深邃,年纪轻轻便颇有将领之风。

  如此,大家不由也是心服口服,襄王在军中的威望便已逐渐生根。

  “回禀殿下,”副将便也恭声应道:“百姓都已接入城中暂避,成都以东诸城若有来不及赶到的,也都传信让他们就近避入郊野,敌军势急,一路奔我们而来,想必不会多费功夫在沿途。”

  “好,辛苦诸位了。” 青年点了点头,轻叹一声,道:“此番缘是受我牵连,本不该将数万梅山将士卷入朝堂纷争来的.....诸位之恩,沉香定当铭记于心。”

  “殿下言重了,那荣王狼子野心,若让他得了天下,我们才真是没好日子过了。” 姚公麟摆摆手:“且将军常道,人立于天地之间,心中自有浩然公义,梅山军谨守将军训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说罢又向沉香看去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沉默,唯余帐中烛火烧至烛心噼啪作响。自帷幕向外望去一眼,素日喧闹的军营此时已是一片沉寂,唯余士兵披甲执戈,严阵以待,铁靴踏过地面破开一抹巍峨肃杀,危局当前,已是山雨未至风满楼。

  沉香便也无言,思虑片刻,忽觉身侧有人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木二凑过身来,蹙着眉小声道:“你劳累太久了,敌军还有一段路要赶,稍歇片刻吧,当心身子撑不住。”

  他这才想起自己竟已有两日不眠不休了,此刻甫一坐下,积攒的疲倦如潮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压垮。

  可他仍是觉放不下心,挣扎着又想起身,却有人蓦地挽了他的手,温柔地摩挲着掌心,于他耳边低语道:“没事的,睡吧,有我在呢。”

  如一片细羽拂过心头,飘若掠影,却又顷刻抚去他压在心头的不安。

  沉香轻轻“嗯”了一声,斜倚在那人肩头,意识很快便坠入缥缈之中。




  成都府以东,巳时,荣王大军已过西岭。

  自川岭峡道远眺,数十万兵马旌旗蔽日,枞金伐鼓,浩浩汤汤向成都而去,层云团团压下一片阴霾,时有疾风自峡谷呼啸,如此观之,怕是不多时便要落雨了。

  荣王的仪仗便被簇在这大军的正中,是最为安全之地,与轿厢外的晨间寒凉不同,马车内甚至还供了碳火,烘得人昏昏欲睡。可那荣王却仍是毫无睡意,时不时探头向外望上一眼,抓住位士兵便问还有多远能到,前锋大军损伤几何,大抵是结果并不如他意,“啧”了一声摔上轿帘,很是焦躁。

  “殿下不必如此心急,短短几日,他们逃不掉的。”

  忽有一道沙哑的声音自角落处响起,这马车内竟还坐了个人,整个身子覆在阴影之中,戴了张黄金鬼面,难以见其容,说话时像粗粝磨过石面,呕哑嘲哳,配着那张阴森可怖的面具便宛如地狱之中恶鬼。

  这人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随意地坐在角落,可荣王竟像是有几分怵他,听到这声音竟不自觉打了寒颤,过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可....先生,那梅山军善战,这才刚进川蜀,他们一路设伏,前锋骑军已损失两成了,这....折损是一回事,若被他们觉察,父皇是被我软禁在宫中,我....”

  “那便不让他们知道。” 鬼面人径直打断荣王的话头,淡淡瞥来一眼,道:“只要殿下杀了襄王,这天下自然落入殿下手中,到了那时他们便都是有功之臣,又有谁会再去深究当初襄王和川蜀军是否真的谋反?”

  “可.....”

  “殿下,当初是您执意来求我,说圣上对您失望,求我为你出谋划策,” 这人冷笑一声,“如今既然已经孤注一掷,殿下如此优柔寡断,日后又如何担得起大统?”

  “是....先生教训的是。” 荣王这才诺诺点头,他在这鬼面人之前竟是无任何尊贵,踌躇片刻,方才拱手道:“此番还得多谢先生相助了,事成之后,无论先生想要何等富贵尊荣,我定当奉上。”

  他这番倒是做足了谦卑的姿态,鬼面人不答,又打量了他一眼,竟忽地沉沉笑了起来,嗓音像是枯枝将断,如他的面具一般阴森可怖。

  荣王不由寒毛直竖,又不敢多问,也只得讪讪陪笑,可鬼面人却忽地不笑了,牢牢盯着那盆燃烧的碳炉,浑浊的瞳仁之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恣凶稔恶。

  “我们所求相同,荣王殿下。” 他说:“我要那个有杨家血脉的小崽子,死无葬身之地。”

  “就像.....他那个冷心冷情的舅舅一样。”



  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挟风入岭,马毛猬磔。西岭川道,忽有两骑策马踏碎尘嚣,前方视野开阔,稍前者勒马,远远望向那浩荡大军,仔细观察片刻,对身后人道:“看到荣王的车马了,被围在正中,不大好下手。”

  说罢似有有些不甘心,马蹄徘徊,直到身后人提醒:“正事为大,总督说不必执着于取荣王性命,我观敌军前锋军略有折损,脚程稍慢了些,该去回禀总督了。”

  那前面的斥候这才点了点头,二人驱马回城,一路无言,过了许久才听身旁的年轻人道:“听说裴中将率军伏击之时中箭,虽性命无忧,但怕是不能迎敌了。”

  他“嗯”了一声,这才想起身边这青年怕是第一次上战场,想宽慰两句,却又不知说些什么,时至危难之际,纵然他曾经随军征战四方,却不知为何,心中似乎并无以往那般无惧了。

  真是奇了,老兵想:难不成自己年纪大了,人也矫情起来了?

  “要是将军在就好了。”年轻人忽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什么?”

  “虽然不该现在说这话,”这人垂着个脑袋,好像有几分低落:“要是显圣将军还在,区区数十万大军一定不在话下!”

  “你这小猢狲,说的好像你倒身经百战一样。”老斥候不由好笑,敲了敲他的脑袋,问:“我记得你参军晚,应该没见过将军吧?”

  “将军的故事谁人不晓啊!我入军,便是想要有朝一日能像显圣将军那般,一枪能当百万师!”那年轻士兵忽地又亢奋起来,策马疾驰:“毕竟我梅山军可是堂堂蓬莱战神手底的精锐,若有来敌,吾当尽斩之!”

  “你还差着远呢!”老斥候便也驱马追上,山风凛冽,他却忽觉心中一轻,畅快道:“还是我来同你讲讲吧!”

  “想当年,将军率我等十万梅山大军,寒雨夜出关......”




  成都军营,午时,兵将休整,以备随时迎敌。

  主帐之中气氛一派压抑,姚公麟反复推演沙盘,总也不得其法,长叹一声,道:“裴老中箭,如今怕是不好再迎战了,既如此,第一战迎敌便由我亲自来。”

  “总督不可,”侍从官赶忙阻拦:“您是川蜀军的统帅,敌军不想久耗定要擒贼先擒王!您第一战便迎敌,他们群起而攻之,若您出事,军心必定大乱啊!”

  “现如今怕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姚公麟摇摇头:“兵不可无将,那敌军统帅,西南车骑将军,亦是身经百战,军中年轻将士根本应付不了他,我们相较之下本就势薄,若是首战便受挫,这一仗往后怕是就更难打了。”

  “可这,哎......总督,还望三思啊!”

  “姚叔,我有一言。”

  一旁青年忽打断二人争执,沉香休整了片刻,此时脸色好了些许,将盖在身上的白狐绒裘复又替身旁人拢好,方才起身略一拱手。

  那双黑眸如一方湖水浸透墨韵,于这无边肃穆之中亦是澄澈无波,虽平静却携万钧之势,似一柄锋刃新发于硎,在这僵局乱象之中穿山定海,只消他站在这里,便竟能让人忽从心底感到一股由衷的安定。

  “他们此行来势汹汹,无非是靠着勤王护驾的大旗,我在京中还有人手,若能拿到父皇的圣旨,这些地方军便可不攻自破。”沉香道:“所以为今之计,正面交战不是明智之举,还需得使一个拖字诀。”

  “可荣王怕是容不得我们拖下去了。”

  “若我在城中,他自然急于攻城。”沉香笑笑,正欲再言,却有人猛地抓了他的右手,木二眼中满是担忧,问他:“沉香,你想做什么?”

  于是方才还胸有成竹的青年忽觉心下一软,他早已习惯于不顾生死奋力一搏,二十年来皆如是,在黯淡无光之处待久了,竟也都忘了,一朝槁苏暍醒,他又怎愿独归寒深去。

  “....别担心,”他难得迟疑,可如今箭在弦上,他更是拼死都要保护珍重之人,便轻轻握紧那人的指节,却不敢看向那双桃花目,复又向姚公麟道:“还请姚叔信我,允我来率众迎敌。

  “不行!”姚公麟还未来得及回应,木二立刻便否决道:“沉香,你从未上过战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二郎,我知道。”沉香软下声来,几乎是在诱哄:“可我们并不需硬耗西南大军,只要稍加拖延,便可伺机引敌军主力迂回向西前往草原。他们目标在我,余下军众不足为惧,只要京城圣旨及时赶到,姚总督便可持圣旨勤王,号令蓬莱诸军。到那时再遣骁骑营快马追上替我解围,西南军担不起谋反的罪名,只要一见圣旨,他们自不会再负隅顽抗。”

  “我向你保证,”青年柔缓地摩挲着那人的掌心,似是欲要将眼前人镌刻入眼中,道:“我一定.....一定珍重自身,好好回来见你。”

  可木二仍是倔强地望着他,他鲜少有这般针锋相对的时刻。一旁的侍从官读不懂这诡异的气氛,思忖片刻又觉此计可行,小声向姚公麟提议:“总督,虽说冒险了些,可眼下似乎也不失为最好的....哎哟!”

  话未说完就被姚公麟狠狠踩上一脚,便见襄王妃忽朝这边看来一眼,淡声问:“姚总督可信得过我?”

  不知是否是错觉,“姚总督”三个字好像特意被咬重了,侍从官正摸不着头脑,又听这位素来不爱做声的襄王妃语出惊人,未曾遮住的一双琥珀眼眸清冽而锋锐。

  “若军中无将,我来出战迎敌。”

  “二郎,不行!”

  这下急的换作襄王殿下了,侍从也觉这太过荒唐,急忙想向总督递个眼色,却见总督看也不看他,忙不迭道:“信信信,自然信。”

  “......”侍从官噤声,只觉如今局势大抵不是他能够参透的,左右看看,躬身退出营帐去了。

  “襄王殿下,我且问你。”木二仍是不依不饶,这人此刻看上去却又无比平静,万般情绪皆被收敛,如藏锋于鞘,含蓄而又迫人,诘问道:“战场形势千变万化,对方目标在你,若你当真无法招架该当如何?”

  “京中局势尚且未明,若圣旨来不及赶到,川蜀路险,你不熟悉去草原的路,到时又该如何与敌军周旋?”

  “可二郎,无论如何你也不能.....”

  “沉香,无论如何你都不可冒险。”那人的指尖轻轻抵在唇间,止住青年的话语,似柔羽落于心头。

  “天下离不开你.....我也是。”

  沉香攥紧手心,无可奈何地发现,他在这人面前竟如此溃不成军。

  他只得妥协,木二终是松下一口气,柔声说:“不必担心,我会带上面具.....”话未说完手背覆上一片温热,沉香目光灼灼,道:“ 好,若二郎执意如此,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不现容貌,将士们未必愿意服你。若你执意出战,便让我来做你的副将,为你压阵。”

  “你!沉香!”木二急道:“方才那些话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为何不可?”青年执着地望着他:“二郎,我的命是命,你的就不是吗?”

  他们都不知该如何应答,缘何踟蹰不前,也无非是爱生忧怖而已。

  “二位.....不妨各退一步。”姚公麟赶忙进言道:“敌众我寡,正面冲突的确不妥,不若便让....呃,襄王妃殿下,先领兵迎战,折损对方士气,殿下您便从旁协助,只需拖上几日,再行迂回绕道往草原。二位一同,也好相互照应,只要朝廷圣旨一到,臣便立刻率骁骑营奔袭赶上。”

  这似乎是当今最好之计了,木二轻轻蹙眉,尚还有几分犹疑。忽听有人高呼战场急报便掀帐而入,行半跪军礼将手中信筒举起,沉香上前接了,余光之间瞥见这人盔帽压得极低,趁他取信之时,方才稍抬起头悄然望来一眼。

  沉香心中猛地一跳——这人,他从未在军营之中见过。

  他立时察觉不妙,却仍是迟了一步,电光火石之间那人怀中寒芒乍现,顷刻刃锋逼至眼前。

  下一瞬身旁白影骤动,倾身而上将他牢牢护在怀中。

  “!!杨戬!小心!”

  “将军!!”

  二人同时惊呼,沉香几乎目眦尽裂,浓重的血腥气息顷刻弥漫营帐之中。





  未时,京城,禁军严守正阳门。

  这几日形势森严,陛下抱病深居宫中,荣王持圣旨称襄王谋反,下令禁军戒严封锁王城。康统领称告假调养。

  京中风云莫测,城门轮岗的几位丝毫不敢怠慢,五人一班,披甲执戈严加守备。行至西城楼忽见一人摇摇晃晃朝这边来,几人立刻警惕,喝道:“城门禁行!何人在此?”

  “哎哟,莫急莫急。”迎面而来一股浓郁的酒气,来者形容潦倒,手中拎着一壶浊酒便要向前递:“诸位这般辛苦,怎么,来两口?”

  领头的赶忙捂住鼻子,看清来人才松下一口气,略有嫌弃地摆摆手:“京中戒严,申大人这两日就别再瞎晃了,刀枪不长眼。”

  申公豹倒也不介意他的冒犯,嘀咕了句“无趣”,耸耸肩,晃悠着径自远去,禁军亦是深知这浪荡子那副德性,也不再多管他,继续照着原路巡逻去了。

  直至角门附近,忽从斜刺里冒出一个身影挡在他面前,戴了顶斗笠遮住面容,申公豹这才敛了那副不着正形的模样,自怀中掏出一布包,看左右无他人方才递上,正色道:“襄王那边的内应送出来的,陛下亲笔,还有另外半枚早就藏好的虎符。”

  “好,”那人迅速接下,“我这就赶去川蜀。”说罢便转身上马,禁军轮班换岗,此时角门无人值守,不知是谁暗中替他们留个道缝隙,足可供一人通过。

  “不过话说回来,”申公豹点点头,忽又开口,晃了晃酒壶,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你竟愿意为朝廷做事,倒当真出乎我意料。”

  “我还以为,你和姚公麟得是恨皇帝入骨了。”

  康安裕动作一滞,沉默片刻,淡声道:“申大人不必试探我,若我别有居心,在你找上门来之时便可去向荣王告发。”

  “嗐,随口一说随口一说。”申公豹耸耸肩,康安裕便也不再同他多言,扬鞭挥下策马疾驰出城,身影很快便隐没在黄土扬尘之中。




  “虽然早就有所察觉,”杨戬看着面前沉默的少年郎君,轻叹一声,道:“我问你,沉香,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知道我的身份,又为何要一直瞒着我?”

  沉香替他上药的动作不由一滞。

  这人仍是不说话,轻轻牵过他的手,取了热好的帕巾仔细擦拭过小臂伤口渗出的血丝,垂着头不愿看他,声音沙哑:“你别去了。”

  荣王大军已近,竟能混进来刺客来,欲直取沉香性命。生死攸关之际,他被杨戬护在了怀中,那人反应迅疾,护住他的同时反手夺剑,一刀封喉了却刺客性命,躲闪不及间左手小臂被匕首划伤,鲜血淋漓,几乎深可见骨。

  杨戬其实并不在意,他尚嫌姚公麟大惊小怪,从前他在战场上可比如今还要惨烈许多,何况他也不惯用左手。

  只是沉香似乎被吓着了。

  “皮外伤而已,”杨戬轻叹一声,揉揉眼前人的发旋:“沉香,现在说这话或许有些太晚了....”

  “我是你舅舅,我该保护你的。”

  “我知道,所以呢?”沉香猛地抬起头来,寸步不让,却又像是在躲闪,孤注一掷般问他:“你是我舅舅,可你答应过我了!”

  杨戬不明所以:“什么?”

  “就在昨夜,岷江河畔,我们那时不是已经互通心意了吗?”那双眼睛看着他,恍惚间好像有几分委屈,说:“你既然已经答应,就不许再不要我了!”

  青年沉稳持重的伪装终于褪了个干净,像只可怜兮兮的小兽。杨戬不由噗嗤笑了,在沉香故作凶狠的目光之中捧了他的脸,轻抚鼻梁那道伤疤,温柔而爱怜。

  “当然要你,小傻子。”说罢又轻轻点了点小孩的眉心,嗔道:“不许打岔,先告诉我,你到底是何时知道的?”

  沉香那对黑眸倏地便亮了,似乎很是不可置信,想要凑上前讨个拥抱,却又被杨戬强硬地掰过脸来,于是才又耷下脑袋,闷闷地开口:“很久之前就.....唔,或许舅舅觉得我不可理喻,可得知真相那一刻,我其实真的很高兴。”

  “.....为什么?”

  为什么呢?

  沉香许久无言,小心翼翼为杨戬左臂的伤口缠上涂了草药的麻布,思绪似乎已经溯及遥远的过去,声音轻缓,道:“母亲一直对我说,她不相信她弟弟就那么死了,临终之前她告诉我,有朝一日若有机会,我一定要找到舅舅。”

  被他握在掌中的手臂倏忽一滞。

  可沉香没有说出口的是,自己曾经恨过他的,因为这位无影无踪的舅舅,他的母亲终日悒悒不乐,直至香消玉殒之时也再未曾展露欢颜。

  “母亲那时对我说.....她今生已不愿回首,如风中秉烛,唯一憾事便是独留我孤苦伶仃在人间....可只要舅舅还在,我在这世上便不是孤单一人。”

  他还未说完,眼前人覆了他的手,倾身与他相拥,沉香便被这一片温暖包裹其中,就好像他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他们是彼此在世间仅剩的牵绊,他又如何恨得下去?

  “母亲说过,舅舅长得好看,眉心有道伤疤,还有一双琥珀一样的桃花眼,是那京城之中最为潇洒肆意的少年将军,”沉香默默收紧这个拥抱,埋首于那人柔软的颈间:“昔年草原初见,我其实就有所怀疑,长大之后稍加探查,这才发现果然如是。”

  “当我得知,原来你真的是我舅舅,我简直要高兴疯了.....”沉香紧紧抱着他,几欲嵌入骨血,于他耳边轻声剖白:“我思慕多年的挚爱,我找寻多年的家人,牵绊我留在世间的血脉至亲,萦绕我梦中的心上皓月....原来是你,一直都是你,也只有你而已。”

 杨戬许久无言,轻抚着他的鬓发,又问他: “所以,实则是你故意向我身边人透露你是我外甥的消息,再顺势提出二族联姻,便是要我主动前来自投罗网?”

  “嗯。”青年的声音闷闷的,不愿抬头来看他,道:“是我瞒着你,可杨戬,我不想要你因为亲情或是怜惜而爱我,我心悦于你,我只是想要你的真心.....仅此而已。”

  “沉香。”他听到杨戬叫他,声音中猜不透什么情绪。

  “对不起,舅舅.....是我瞒着你,新婚之夜也是,还给你下了药.....”

  “沉香,你抬头。”

  “可舅舅也都很久没来看过我!若这么算,我们勉强扯平.....”

  忽有人于他鼻尖落下轻轻一吻。

  “小傻子。”杨戬无奈地捧着他的脸颊,“这会倒知道装可怜,事情你都做过了,怎么,难道我还能收回之前的话不成?”

  “.....什么?”沉香始料未及,猛地一怔。

  可这人此刻却坏心眼地卖起了关子,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去,帮舅舅把盔甲拿来。”

  “杨戬!”

  “好了,乖。”他放缓了神色,像是盛了满目的和缓春意,盈盈望着他,道:“我们回来再说,好吗?”

  “沉香,我同样有许多话想要同你说,所以,你要保护好自己,我许诺,一定带你得胜归来。”

  于是便有蓬勃生机自胸膛之中萌发,雪化苏生,皋鹤长鸣。沉香执着地看着他的至亲至爱,默然许久方才开口,黑眸璨若寒星。

  他问:“将军一诺,可能信守不渝?”

  “自然。”

  杨戬挑眉,身侧银甲寒芒森然,兰锜之中便是那柄昔年显圣将军未曾带走的三尖两刃长戟,刃锋肃杀,出匣顷刻震声嗡鸣。

 “我心有牵挂,定当百战不殆。”




  申时,川蜀成都府,天色将晚,荣王军兵临城下,以待攻城。

  晚霞如赤练浸染天幕尽头,交战在即,万军肃穆,川蜀首府城门禁闭,巍然立于崇山嶙峋之中。

  荣王和那鬼面人被簇在中央,那起兵的王爷仍胆战心惊,反倒是身旁人于马上冷然而视,眼底一派淡漠,好像这数万人的性命于他而言也不过弹指飞灰。

  可下一刻,似乎心有所感,他猛然瞪大那双浑浊的眼睛,仰起头来尽力朝远方望去。

  城楼之上忽现一人银铠白衣,手持一柄三尖长枪,半副容貌敛在一张同鬼面人别无二致的黄金面中,却丝毫不似他那般诡谲阴异,如锋凛冽立于天地之间,手中长枪舞动猎猎生风,枪尖高举,冷声喝道:“放箭!”

  箭雨齐下,他却忽地诡笑起来,指甲锲入血肉,被大火燎烧过的喉管出声时像只破风箱,嘶哑嘲哳,恶狠狠地大笑起来。

  “原来你还活着啊,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