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珠》之八
作者:vb@能否望山月      更新:2023-09-16 20:39      字数:5105

  日暮西山,辽远的草原笼进一片莽莽苍苍的林野。牛羊也该归栏了,枣红马儿驮着引领牲群的牧民归家,沙哑的敕勒歌便在空阔的平野之间悠悠回响。

 只是唱着唱着,他总觉今日有些不同以往,回旋的风吹得更低了些,卷挟草叶簌簌作响,倒像是不知为何而急切。他尚在犹疑,马儿扬蹄长嘶,远方平原尽头忽竟飞沙走砾,连同脚下土地随之震颤。牧民立刻警觉,拔下背上的弓持箭在手。

 旷野与天空的交界之际却像忽而燃起一簇烈火,盪白马鬃浸上将落的晖光,似落日熔金之下将要消隐的赤色晚霞,被那策马驰来之人披了满身绮练,额间摇晃的金饰如星辰璀璨,映照俊挺而又柔和的侧颊。

 忽有风起,草原的寒风总是凛冽,翻卷那人半掩面容的长纱,他正扬手欲够,一骑踏云乌雅径自跟上,青年黑袍翻飞,苍劲有力的手腕束进一副龙鳞臂鞲,轻纱如流云抚过修长指节,又被他珍而重之替身侧白马红裙之人重新掩好,赤红长纱便似烈火自四野之中燎燃飘散,腰间金铃碰撞伴随马蹄疾驰的声音由远而近,奏响一曲独属于草原的悠长牧歌。

 那牧民似是也为这一幕所震慑,竟怔愣许久,直到看清红纱掩映之下的半张容貌,他却忽而亢奋,连手中弓箭啪沙落地也浑然不觉,扬鞭勒马,骏马扬蹄盘旋,粗犷的汉子也一同高喊,沉香仔细辨认,这才隐约听出他喊的是草原语言,正不断叫着:“萨兰图雅!萨兰图雅回来啦!”

 “舅舅,那是在喊你?”他问。

 “嗯。”杨戬点头,腕上的青金石手钏像一湾柔软的月色之湖:“我初来此地之时没有名字,后来也就随他们叫了。”

 “我记得,那是草原语中月光的意思。”

 “是,你也会草原语?”

 “只是粗浅懂些,”沉香应着,身侧人发间飘扬的红纱如轻羽划过指尖,他又望了片刻,轻声道:“以后,舅舅再教我一些吧。”




 天色将晚之时,远方的风叨扰旷野静谧,又为草原的子民带来两个消息——一为中原叛乱,二则圣女归来。

 说起中原叛乱之局,自荣王以勤王之名举兵征讨,如今已有半月。而这所谓的“勤王”,实际矛头则是直指先前朝堂最为势大的襄王,可襄王盘踞川蜀,又得梅山大军支持,荣王军一时久攻不下。便在这时,京中又传来消息,禁军统领康安裕携陛下亲笔血诏出城,如今行踪不明。

 这下荣王一方是彻底疯了,康安裕本就是梅山军出身,若真要襄王得到皇帝血诏,证实“勤王”实为谋反,那他们顷刻就会为全天下众矢之的。荣王立刻下令,抽调兵力合围川蜀,可川蜀易守难攻,梅山军又向来以骁勇善战著称,襄王显然计出万全,攻防数日消耗叛军兵力后,携精锐军队秘密出城,待荣王军追剿而来之时立刻四散,而襄王本人便趁着乱局之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若说起来,密探实则早已将中原乱局报明,且不说草原王室尚在观望,十八部族的子民对中原朝廷之事本也并不关心,顶多是将那皇权争斗和兄弟阋墙的故事当做饮下马奶酒时闲谈的笑料。可这次却不同了,那抹每每都于战场之上振奋人心的赤红再度飘散而来,王帐前的平野燃起篝火,草原人性子粗犷,勾紧肩背欢声起舞,马头琴声悠悠,簇拥银白马儿载着草原的萨兰图雅回到迎接她的旷野。

 哦对,差点忘了,圣女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原的王爷。

 当初,草原圣女合亲嫁去中原,这襄亲王便是圣女的夫婿,因而也有人推测,襄王和王妃一并消失不见,便是要一路赶往草原求援。

 事实倒也的确如此,可临到此处沉香不免无奈,虽然他早就预料自己的身份在这里会不受待见。人群的背后好像都长了眼睛,偏就要挤到他和杨戬中间去,簇在那头的人此时反倒又使起了坏,红纱掩映下的一双桃花目弯作月牙,颇有些兴味地看他左右支绌,这时又有人故意往这边来撞,沉香无奈,三两下闪身避过,身形如一尾游鱼,灵活而迅疾便自人群中抽离。

 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骤然察觉到有人的视线正向此处注视,让他忽而想起幼年学骑射之时被猛兽盯紧一般脊背发寒的警觉。

 沉香眉心微蹙,目光回转锁定身后,便见王帐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人,是草原男子标致的魁梧身形,海蓝色的大襟长袍外裹了道羊毛裘,非是为了取暖,而是为象征此人身份的至高无上。长眉浓郁,若有若无的戾气被收进那张刀削斧刻的面容轮廓之中,双眸如鹰隼熠亮遥遥望来,却又并不止是单纯的打量,反倒更像是在端详猎物,沉香毫不怀疑,若他此刻稍有破绽,可能立刻就会被尖锐的鹰爪割破喉管。

 可他又岂会是良善之辈?沉香索性抬眼便瞪了回去,青年甚至仍是随意的姿态,背脊挺拔若苍竹,幽邃黑眸便似浸了竹叶尖头的清凛寒露,自韧劲中剥离一柄尖峰,只消觅得脆弱之处便可剜入血肉,饮血封喉。

 男人见青年这般锐利模样,这时像是终于提了几分兴趣,摸了摸下颌的胡茬,沉香敏锐察觉身后草地窸窣之声变得更规律了些,有训练有素之人在他身后四方蠢蠢欲动,他仍是神色未动,随手搭在腰间,单手攀上刃柄,双眸盯紧王帐前的男人,让人不由想起黑暗之中蛰伏狩猎的野兽。

 喧嚣的人群寂静下来,吹拂原野的风声似乎都停滞片刻。

 忽有一双纤长而有力的指节抚上青年的腕间,轻柔似安抚,却又以不容抗拒的力度将刃锋推回入鞘,金铃叮铃的声音响在耳畔,打破这一片诡异的沉寂,沉香立刻从善如流便软下了锋芒,任那人拉着他的手腕,如火飘散的长纱映于身前。

 杨戬的下半张面容仍是掩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不卑不亢,亦如往昔。他只轻一颔首,额间的琉璃坠似有蕴藏月色,拟作女声道:“贸然归来,实属情急,还望可汗勿要见怪。”

 于此时境下,中原皇子擅闯草原王室部落,再说“勿要见怪”几乎是有些放肆了,更何况此时他们只有两人,若对方突然发难几乎是无路可退。

 可下一刻,一触即发的紧绷态势竟然骤然松懈下来,那草原之主大笑两声,四周喧闹嘈杂的声音又起,王帐的侍臣递上一盏金杯,可汗单手擎来向天举杯,高喊声若洪钟,簇在四周的人群亦受感染,齐声吟诵,草原的语言流入河流山野之中。

 可这段话说的叽里咕噜,沉香听不大懂,隐约辨清“萨兰图雅”“归来”“庆贺”这几个零碎的词。他没说话,只又把杨戬牵得更紧了些,杨戬倒以为这是他出奇地紧张了,掌心的温热渗透相触的肌肤,他轻轻偏头,覆面的绡纱正巧被夜风吹开一角,用口型示意:“别紧张,我在呢。”



 月色朗朗,碧草如歌,草原晚宴总是喧嚣,人们欢欣雀跃,庆贺着圣女归来。宴正酣时,他们寻了个由头脱出人群,远处篝火映照舞姬伴着苍茫琴声起舞,忽有侍臣凑近,禀明大汗请二位帐中一叙,杨戬颔首,二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他们此行能否功成,看来便就在此刻了。

 直至进入王帐,炭火驱散草原夜间寒凉,杨戬解下身上的墨色狐裘,正欲行礼,蒙格可汗大笑两声,操一口浑厚的嗓音:“萨兰图雅,一段时日不见,怎么又学中原人拘礼那一套?”又招呼侍臣在王帐中奉上桌案和金杯,道:“来!我十八部族的圣女归来,该当痛饮一场!”

 却有一只手径自接过递来的金杯,沉香几步站在杨戬身侧,双手向前方轻举杯盏便当行礼,言语仍是恭敬,道:“夫人一路车马劳顿,不宜饮酒,还望大汗允准由我代劳。”说罢也并无征询的意思,一盏葡萄烈酒入喉也未见任何醉意,背脊直挺神色自若,道:“早便听闻蒙格可汗雄才骁勇之盛名,如今终于得见,实乃沉香之幸。”

 帐中气氛诡异地沉默片刻,杨戬也不言,任由青年接过自己脱下的墨裘,大汗顿了一刻,瞳仁在深邃的眼窝之中转了一圈,复又笑笑,亦然举杯饮尽,以中原语应道:“原来是中原的襄亲王,不知殿下屈尊至此,是有何贵干?”

 “并非沉香刻意叨扰,可汗既知我身份,应对中原乱局有所探查。”沉香道:“只是如今情势危机,这才拜托夫人带我前来,斗胆恳请可汗施以援手,他日若能平定荣王之乱,沉香自可保证草原与我朝堂之合盟万世无忧。”

 这话其中倒是隐有拉拢之意,杨戬当初也是这般建议的,可沉香这番话却将他撇了干净。蒙格可汗此时倒像是终于来了几分兴味,却并非是为了青年言语中的好处,只招呼二人就坐,一边的浓眉挑起:“襄王可知,当初签定合盟之时便有约定,我草原十八部族并不介入中原朝廷之事。”

 “不过,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他又话锋一转:“襄王既是跟着我族圣女前来,看在萨兰图雅的情面上,倒也不是不可犯戒。”

 “....可汗,此事乃我一人所求。”沉香凛眉,还欲再说什么,身旁杨戬却拉了他的手腕,蒙格可汗观他二人对峙,又以草原语问:“萨兰图雅,此人到底与你是何关系?”

 “是我外甥。”杨戬立刻回道。

 “看来你找到外甥了,”他又问:“可他为何方才叫你夫人?”

 “我和舅舅早已拜过天地。”沉香抢道:“听说草原之人向来不忌伦理亲缘之别,既然如此,我与舅舅既为血亲又作夫妻又有何不可?”

 “沉香!”杨戬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似还有顾虑,可青年却也万般执拗,正正迎上他的目光,黑眸之中没有任何犹疑。

 “哈哈,好!好一个血亲和夫妻!”蒙格可汗抚掌而笑,“襄王殿下好胆量。”

 “可你要做我部族圣女的夫婿,口头之言不可尽信,”豪爽的草原之主又唤来侍从斟满美酒,举杯向他二人的方向,长眉压下,正色道:“圣女乃是天神的使者,若襄王想要得我草原部族支援,你的身份需得由天神认可。”

 “襄王,我且问你,你可愿上天祭台?”

 “不可!”杨戬猛然站起,险些带倒桌上杯盏,沉香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眼前人难得露出这般厉色,一字一顿道:“沉香,你不许去。”

 可沉香只是拍了拍他筋骨毕现的指节,声音轻柔却又坚决,道:“好,我上便是。”

 “刘沉香!”

 “....你也不再问问何为天祭台?”就连蒙格可汗也有些讶异了,又道:“这可是曾经连我都差点没撑过去,其中凶险非同小可啊。”

 “沉香....你听我说,”杨戬又唤他,几乎是在央挽:“我们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舅舅还有办法,跟我回去吧....”

 “可舅舅,哪怕日后回京,我们也需要草原部族的支持,更何况,我....”

 沉香想说:我也想要能够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我们明明已经拜过天地了。

 是他犯了傻,明明自己方才还在害怕草原可汗迁怒,言语之中将那人撇了干净,这时却忘了,他的至亲至爱如他一般,又怎会愿意由他去承受凶险万般的天祭?

 又或许,只是相爱之人本也难逃痴妄。心上人如云间玉镜独空浮,他再也不愿仅能万里遥遥相望。

 沉香最终还是没有说完,避开杨戬的眼神,轻声道:“舅舅,你相信我。”

 “......好,你很好。”

 杨戬似是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何如此执拗,他终于是生气了,素来柔和的桃花眸凛作一刃寒锋,垂在身侧的指节咯吱作响,沉香几乎都要开始防备他突然暴起打晕自己强行带走....可过了半晌,这人却还是卸了劲,似有几分颓唐,复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径自转身拂袖而去了。

 “.....”他于原地默然良久,直至手腕上的余温也散了方回过神,这才想起将墨裘递给一旁的侍臣,叫他紧着去给杨戬送了去。

 “你倒是重情重义。”蒙格可汗看着他二人终是不欢而散,不由也是轻叹:“只是萨兰图雅好不容易才找回你,他舍不得的。”

 “我明白....只是有些事,如今我必须得做。”

 “你也不怕是我存心要取你性命?”

 沉香瞥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又废什么话,嘴上倒仍是礼貌:“我相信蒙格可汗的品性,定能明辨孰轻孰重,我贸然前来,草原部众不会服我,您为我指了明路,想必不会是为了刁难。”

 蒙格可汗大笑,他竟难得对一个年轻之辈抱以敬佩,上一个还要追溯到很多年前那个让他吃败仗又心服口服的少年将军。既如此也无需再多言,便唤来巫祝去做安排,道:“此事宜早不宜迟,马上就要入夜,是天祭最好的时辰。”

 “明白了。”沉香点头,又听可汗说了句晦涩的草原语,转身问:“您说什么?”

 “是我们草原部族的谚语,”蒙格可汗望了眼帐外,皎洁月色如水倾泻,“愿天神保佑你,年轻人。”


  王室部族以东的旷原,入夜,暮色笼罩四野。

 草原的祭台便设在丘陵之上,于天地之间拔地而起,五彩绫罗和经幡挂满高耸的木幡杆,由黑石堆砌而成,台顶以兽皮铺就,正中一方铜火鼎明焰熯天,足有二百石阶直通其上。虽说实际算不得太高,可仅仅是登阶这一步,便已是“天祭”极为重要的一环。

 草原子民,依靠天地赖以生存,因此自政权伊始之时,便有祭祀以告慰天神的习俗,甚至于每任可汗上任也都得先进行天祭。可这天祭与中原不同,倒不如说尽可看为一种历练,祭祀者需饮下苦桑淬毒酿做的蛊酒,蛊毒顷刻发作,需得忍受剖心剜骨的疼痛与沸反盈天的情潮,徒步走上二百石阶,由祭台之上的掌祭司代天神降下历练,直到天地认同方可停止。

 “如此,我明白了。”

 沉香点头,遥遥望了一眼远方旷野苍茫,可他也不知自己是否想看到那抹熟悉的赤红,直到祭台之下巫祝跳完一曲祝祷之舞,他这才收回视线,默然良久,又问:“那如何才算得到天地认同?”

 “若无其他异象,那便得撑够整整一夜。”蒙格可汗挑了挑眉,将手中盛满蛊酒的银杯递过,又道:“以往每任祭祀者,包括我,天祭之前都需先调养滋补数日,历代之中难以忍受直接自绝当场的也不在少数,我再问最后一次,你当真想好了要上这天祭台?”

 “可汗竟会担心在下的生死,倒真是受宠若惊。”沉香自嘲地笑笑,接过那盏银杯,杯中蛊酒映一湾皓月澄澈,“放心,我心中还有挂念,哪怕拼死也得留条命给他。”

 言罢,青年扬手举杯,将那蛊酒一饮入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