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金》末
作者:vb@能否望山月      更新:2023-09-28 22:18      字数:10973


9.

 明化十一年,大巫祝出巡觅得昭帝遗子杨玺,陛下特册封为璟亲王。于时,西域进犯,大巫祝请旨,言璟王骁勇善战,求陛下封璟王车骑将军,亲赴边关,以平西域之乱。

 满朝哗然。

 去过承天司的大小官员都能认出,这位新晋的璟王分明就是承天司那位狼妖副使。他难得换上王室繁复的玄青锦袍,背脊站得直挺,倒真有几分青年才俊的意思,可他似乎没什么情绪,封王又出征这么大的事眼皮都没抬一下,待到陛下宣完旨竟也不见反应,直到陛下身侧的大巫祝大人复又唤他,方才如梦初醒,对着殿上长拜而下,道:“臣领旨。”

 一时之间,宫中不免也众说纷纭。虽说西域叨扰多年都是小打小闹,实则不足为据,可这璟王殿下作为先帝亲生骨肉,怎么刚封了亲王就要去派去那鸟不拉屎的边关?

 朝中传闻便主要分为三派:一是暗中有人猜测系陛下猜疑;二则是说说这位璟王既是身负狼妖血脉,当年昭帝宫中唯有一位皇后,因此这可能牵扯到皇室秘辛,故而为了遮掩才索性将璟王远派;三是....更多人则以为,大巫祝应是早已与尚是副使的璟王生了嫌隙,所以才想眼不见心不烦。

 可无论外界如何猜测,那传闻之中的一位主角却仍是悠然随意的模样。乾清侧殿,宫人恭敬地奉上热茶,杨戬接过启盏轻抿一口,又拢了拢身上的狐裘,问:“这殿中是不是有些冷?”

 “....是有些。”杨安应道,只吩咐下人再去添上几炉炭火,偏头之时悄悄擦去了额角热出的汗珠。

 “陛下,”侍从禀道:“璟王殿下又在外边候着了,想要面见巫祝大人。”

 杨戬合盖的动作轻轻一滞。

 “让皇弟先去歇歇吧,天气还未转暖呢,可别冻着了。”梁帝挥了挥手,好像有些无奈,待到下人都退了出去方才问:“皇叔,您总是来朕这里躲着也不是办法,皇弟他执著,不若便去见见吧?”

 杨戬默然不语,冰凉的手指抚上茶盏,直到丝缕灼烧的疼痛如细针扎入指尖,轻叹一声,道:“我若见了他,反倒平生痴妄。”

 “可,玺儿....沉香他自幼长在您身边,如今这一别,可能就....”杨安好像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又道:“您当真舍得吗?”

 “看缘分吧。”杨戬笑笑,眼中却并无一丝笑意:“若我和他尚有缘,或许待到局势已定,他还来得及回来送我一程。”

 “若无缘....此次当真落得大厦倾覆,只要他远在边关掌有兵力,玉鼎就无法对他下手,他便尚且还能自保。”

 他怎会无情,无非爱而生忧怖,他不愿再见,只是怕自己若真见到沉香,会舍不得....舍不得他离开自己,贪心地想要再多见他几面。

 竟直到此刻行将离别,杨戬方才迟钝地意识到,他早就离不开沉香了。

 可往后京中诡谲,当年遇刺之事定然是有人想要带走沉香,如今玉鼎一方尚在暗处,他绝不能让沉香留在这里。

 “皇叔还真是疼那孩子,既如此,朕也不多言了。”杨安也叹一声,又起身将桌案上的折子送了去,道:“您看看这个。”

 那是宫中暗卫递上来的消息——玉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正在京郊外广建私宅,不知道从哪里搜刮来了一批文人墨客和方士送进去,尚未打探到宅中到底所做为何。

 “我这师父是越发沉不住气了,我们倒还没问他呢。”杨戬冷笑一声合上折子,“那日封沉香为将军他也是一力反对,说什么殿下多年颠沛流离该留在京中好生享福,呵.....”

 他说着又咳嗽起来,杨安赶忙去替他顺气,下一刻动作却骤然滞住。

 锦帕上见血了。

 那人似乎也愣住了,怔然半晌,默默收好了那方锦帕,起身略一行礼,道:“往后诸事艰险,还劳陛下多留心国师府的动静,臣便先行告退了。”

 “好....有劳皇叔....”杨安垂下目光,赶忙又要去送,杨戬只笑了笑便回绝,方才那一刻软弱又被他不留痕迹的收敛,转眼间便又是支撑大梁的柱石。梁帝便注视着他推门离去,拱手长揖,恭声道:“大巫祝深明大义,朕与大梁,定当牢记于心,永世感念。”

 杨戬似是轻轻点了点头,雪白的衣袂在初春的宫苑之中渐行渐远,仿若化作此间飞雪,便要飘摇着回归天际。



 今日的确有些落雪。

 初春时节,倒也是难免的事,只是杨戬近两年是越来越受不住冷,待到行至寝殿,指尖都快冻得发麻,赶忙凑在嘴边呵了两口气,这才脱下狐裘,推门而入。

 殿内炭火烘得暖和,只是一片暗沉,他疑惑自己离开前应该没有熄掉灯火,正要唤人,忽竟有谁猛地捂了他的嘴,熟悉的温热气息自身后骤然笼上。

 “沉,唔!”他这些年力气小了不少,因此轻而易举便被暗中潜伏的野狼攥紧了手腕,沉香倾身而上,以唇齿封缄,揽着他的腰身将他按在撞上的殿门。

 “大人?巫祝大人?您还好吗?”

 门外的侍臣听见声响询问。可杨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青年炙热的气息侵占唇舌之间的每一寸角落,来势汹汹,几乎可以说是在噬咬,带着孤注一掷般的惶恐和凶狠。恍惚中,似有烈火顺着他们紧密相贴的皮肤烧灼而起,锨天烁地,将外界的刺骨寒凉也一并烧了去,青年的手臂逐渐收紧,震颤的胸膛几乎箍得发疼,像是想要揉进他的骨血,再也难以分离。

 “大人?”

 侍卫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一吻终了,交缠的唇瓣堪堪分离,杨戬被他亲得腿脚发软,方才还冷静的神智又乱了,喘了半天才平稳声音,应道:“没什么....都先退下吧。”

 刚说完下颌又被掰过,他赶忙抵着那人凑来的面容,无奈道:“先,先别急。沉香.....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然后翻窗。”那人的声音闷闷的,又抬起眸来看他,长眉耷下,像受了委屈的幼兽,可怜兮兮地问他:“先生为什么不愿意见我?”

 “....你该叫舅舅了。”

 “杨戬!”

 “好了,好了....”他竟然在这般场合忽地笑了起来,心脏连着胸腔一同震颤,笑得他鼻子都有些发酸,捧了眼前人的脸颊轻轻揉了揉,像他幼时那般,又问:“许多天没见了,怎么好像瘦了些?”

 “舅舅一直不见我,吃不下饭。”

 “那以后你在边关,总是不吃饭可怎么过?”

 “我不想去边关!”沉香又将他抱紧了些,一下一下蹭着他的侧颈,喃喃控诉:“你明明就知道我不会违逆你....所以故意在大殿上揭露我的身份,你就是故意的!”

 “亏我....我还担心了好久该怎么告诉你,想了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他越说越委屈,又逐渐带上一种阴鸷的狠戾,“你不想我留在京城是不是?是不是因为那个玉鼎....那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哎哎!”杨戬将他拽回来,还有些软的腿脚一时不慎带着两人一同倒下,沉香赶忙回身护着他的后脑,随他一同坠倒在殿中铺满地面的软和羊绒之中。

 “小傻子。”杨戬无奈地叹了一声,掰过他的脸来看着他的眼睛,又道:“国师府守卫森严,哪那么容易....何况我那师父惯常攻于心计,你若真贸然杀进去,他有千种法子让你成为全天下众矢之的,到时候哪怕是我或陛下也不一定护得住你。”

 “天下怎么想的我才不管!”沉香几乎是喊出来了,颈边好像落下一片湿润,他的小狼妖难得又露出少年时那般惶恐的模样,执着道:“我只想要舅舅.....杨戬,我只想要陪着你而已!我....”

 “可沉香,是我不愿啊。”

 耳边响起一声轻悠的叹息。

 杨戬轻轻抚过他的伤疤,万般缱绻而爱怜:“沉香,你是姐姐的孩子,是带着你父母的爱降生于世的.....你不该困宥在京城的风云诡谲,我想要你光明正大地感受这世间的情感,看看冬雪夏花,草木零长,看看我昔年同你讲过的那些地方.....”

 不要为了我,困在这方逼仄的天地。

 “舅舅,我.....!!”

 忽有轻飘的一吻落于他鼻梁的伤疤,打断他所有未尽的话题。

 “你不是一直想听我的回应吗?”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目顷刻靠得极近,似乎还带着寒夜的湿漉水汽,如吉羽划过心头,连带肌肤骨肉一并酥麻难耐。

 沉香顷刻怔愣,杨戬笑着望他,倾身抱紧他的肩颈,那人身上让他魂牵梦萦的草药清苦与雪松的冷香与他的呼吸纠缠一处,如坠入柔软而洒满月色的梦境。

 “我现在告诉你。”他说:“我定不负相思意。”


 于是今夜的一切好像都醉了,沉香想:杨戬可真是狡猾,许给他想要的,却又夺走他想要的...可他这辈子都被杨戬吃透了,没办法,谁让他是被杨戬捡回来的小狼崽呢?

 周遭的夜色与灯火化作飘渺的虚影,唯有杨戬的面容映在眼中无比清晰,他虔诚地俯下,吻过每一处颤抖的肌肤,他的心上人便如同洇进雪中的桃花蕊,苍白的肤色泛上情红。杨戬所有坚硬的伪装都被青年一层一层剥了干净,其下隐秘的柔软被他忠诚的猎狼尽数侵占,喘息与呻吟浸染情潮,溶进满庭霜雪月辉之中。

 “舅舅....杨戬,母亲....”沉香还是忍不住去咬那扇柔软的雪丘,也还是忍不住一情动就乱叫的毛病,杨戬被他牢牢抵在身下,青年的低喘响在耳畔,叫他:“你看....今夜的月亮很好看,好像你的眼睛....”

 “唔....今日是十五圆月....”杨戬被埋在身体里的孽根肏得头昏,模糊道:“圆月是....啊啊!是团圆的日子....”

 “可我却要同舅舅分别了....”

 这可真是....杨戬无奈,心想果然,他的小狼崽越来越会撒娇了,只要一见面便再也舍不得他离开,完全想不起此刻他才是被肏的那一个....可青年的怀抱无比温暖而炙热,恍惚中,那素来清润的冰雪也为之消融。

 所以杨戬想:他也想要为了谁而活着,不愿断绝那丝微渺的希望....渴望得到神明的垂怜,让颠沛流离之人还能重逢在月下。

 “沉香....我同你许诺....”于是他第一次尝试许下他自己也无法掌握的承诺,却无比希冀,将爱意缱绻消没在唇齿交缠之中。

 “待你日后大捷归来....我便再也不同你分开。”



 明化十一年,璟王杨玺获封车骑将军,赴往边关,以平西域之乱。

 离京之时,沉香骑在马上,扭头遥遥望去,便见他至亲至爱之人正立于城墙上,白衣翻飞,向他清浅地笑着,他看了良久,直到那人的面容再也看不清,方才收敛眸光,策马疾驰而去。

 这一别便是三年。



10.

 明化十一年,秋,璟王至边关,整顿兵力,塞外迎敌,初战大捷。

 沉香离京的第七个月,京城承天司收到了第一封来自边关的家书,信纸不像京中白宣那般细腻,仿佛伸手就能触到边境黄沙飞石走砾,信中内容简短,只有一句:

 舅舅安好,沉香一切都好,多添衣,多喝药,勿挂念。

 杨戬收到之时哭笑不得,心想这小狼崽是把自己教他的书信礼仪全都忘了,索性唤人研墨铺纸,提笔落字:

 沉香,展信安。
 京中一切安好,我亦安好,只是身边照拂之人无有你顺意,我思虑之,想是挂念你之缘故,因而看山非山,见水非水。
 战场多凶险,切记以自身安危为重。纸短情长,不尽依依。
 附嘱,若再来信需得注重礼仪,亲王之尊怎可如此随意?



 建平初年,春。承天司遇刺,幸而梅山殿守卫森严,暗卫首领康安裕擒下刺客,然刺客自绝当场。次日,陛下以擅离职守之名革去禁军左都统领魔礼海职务。

 同年,边塞平阳关大捷,西域兵力受挫严重,圣上特下旨,晋璟王镇远大将军,遣御史密送半枚虎符至边关,璟王得掌全境半数兵力。

 而随御史一同回来的还有一封家书,入京便立刻被送往承天司梅山殿,方才还正在处理事务的大巫祝大人抛下手中的笔,信中青年的字迹如惯常那般苍遒有力,写道:

 舅舅,展信安。
 不知您有没有收到回信,担心寻常驿使太慢了些,所以又写了封随御史一同奉上。
 你一定又说京中安好,可我总觉心惊,恨不得立马飞回去找你,日日都在想你有没有受伤,初春时节冷不冷,有没有好好吃药,连这几日军中将士都说我总郁郁寡欢。
 西域将领不堪大用,您且等我彻底解决利落,大捷回京,我们承诺过的,你一定要等我。
 沉香一切安好,切勿挂念。

 杨戬念着信,忍不住便勾起唇角,抬眼望见窗外白梅开得正盛,便叫侍从去剪了一枝来附于信中,提笔之时却微有凝滞,放了笔又去端了药喝,直到颤抖的指尖终于暖下些,方才再度铺纸写下:

 沉香亲启,见字舒颜。
 勿太担忧,我一切都好。有好好吃药,梅山殿中待着也暖和,只是不知你有没有乖乖吃饭?
 昔年承诺,我自当谨记。只是你也需牢记,切不可大意轻敌,万事稳妥为上,我便在此等你大捷归来。
 此次来信礼仪略有进步,但仍需努力。驰函寓意,望自珍重。

 而后侍从前来端走空了的药碗,这已经是今日,杨戬第四次喝药。




 建元二年,边塞落马峡大捷,西域兵力颓唐,败势已成定局。

 同年,冬。言官参奏国师玉鼎私养方士,从其府中搜出的丹方疑为邪术所用。陛下震怒,然朝中权臣多有求情者,因此只革去玉鼎国师一职,贬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封其府邸。

 这一年的朝堂已然风起云涌,两方势力可谓针锋相对,玉鼎虽被贬,可其拥趸者仍在,梁帝和杨戬费尽心思一一拔出。

 当边关的家书再至之时已是次年年初,杨戬实则已经整整两夜未睡,头疼得像有万千根银针在扎,却又在展信的一瞬稍得平静。

 舅舅亲启,展信安。
 边境战事已将近收尾,一月后我军将直捣敌方本营,大捷在望,应该很快便能见到舅舅了。
 沉香一切安好,只是依然想您。不必为我挂怀,万望珍重自身。

 这封倒是终于规整些了,杨戬忍不住苦中作乐地想着,可反倒是他,现在已经无法长久平稳地写字,他不想让自己虚浮的字迹被那人看到,思忖片刻,最终只简短书之:

 沉香安好:
 近日事冗,我都好,只是偶有风寒,思绪不佳,但亦是思念您殊甚。

 他写至此处,抬眸向窗外望去一眼,雪中白梅飘摇而落,圆月当空,一如当年他和沉香分别那晚....而后他忆起,原来他们已经有三年未见。

 思念如潮涌,他想要端来案旁的药碗,却不慎手中一滑,瓷碗落地骤然摔了粉碎。

 “大人!大巫祝大人!!”

 侍从慌慌张张的声音传来,那人闯入殿中被门槛绊了一跤,复又膝行至案旁,手中捧着一折军报,杨戬心中猛地一惴,便听侍从哭嚎道:“不好了大人!边关....将军,将军他....”

 他立刻起身,带倒的墨砚泼上雪白衣袂,可他没心思在乎这些,一把揪住侍从的衣襟,几乎目眦尽裂,一字一顿问:“沉香他怎么了!”

 “边关急报!敌军调全部兵力在嘉平关设伏,伏击梁军!”侍从颤抖着应道:“十,十万大军被尽数包抄围剿.....无一生还啊!”

 ....什么?

 杨戬怔愣着松手,久久没有反应过来眼前人在说什么,寒冷自脚底攀升蔓延全身,明明殿内仍是供着炭盆,他却好像被扔进数九寒天一般,连灵台都冷得生疼。身旁的侍臣急忙凑上前来问询,他扯了扯嘴角,刚想再说话,喉间却骤然弥漫一股腥甜。

 他听懂了——沉香,围剿,无一生还。

 窗外的圆月碎了。

 “大人!!”“巫祝大人!”

 杨戬骤然吐出一口血来,身子也失去了支撑的气力。




11.

 建平三年,初春,京城事变。

 西域设伏围歼大梁军力近十万,圣上急调地方军赴往边关支援,京城守备空虚。

 次日,禁军统领魔礼青封锁王城,迎前国师玉鼎入宫,玉鼎声称陛下身染顽疾仍需修养,顺利得掌玉玺,复国师之位。

 大巫祝杨戬重病不起,幽禁承天司,朝中无主,国师玉鼎代为摄政。

 风云突变。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三位掌有实权的皇室子弟都难以支撑,朝中无人再敢非议,有趋炎附势者索性趁机逢迎,有刚正不阿者宁死不屈被押入天牢,如今玉鼎已是再无任何阻力,离那个至尊之位,便只有一步之遥。



 “大人....大人?”杨戬从头疼欲裂的昏沉之中醒来,有人赶忙上前扶他坐起,他下意识便喃喃唤道:“沉香....什么时辰了?”

 他话音一滞,骤然清醒, 而后想起,沉香已经战死了。

 他猛地又咳嗽起来。

 “大人!”侍从赶忙上前替他顺气,递上一碗冰凉清水,如今禁军包围承天司,就连梅山殿的炭火也快断了。可杨戬却接过一饮而尽,五脏六腑的疼痛之中他终于清醒,狠狠一把掐在掌心,淡声问:“是宫里来人了吗?”

 “是....禁军左都统领魔礼寿带人上门,说国师请您入宫一叙。”

 杨戬默然敛下眸光,他知道,这局棋终于行至尾声了。

 “知道了,去取我的龙纹锦服来。”可他仍是不见悲喜,他此刻尚还得需扶着侍从的手才能站起身来,下一刻却挺直背脊,哪怕病痛与困局也无法压垮这一身傲骨,双眸仍如冰雪澄澈。

 “既然师父想见我,我去便是。”

 他得去见他这“恩师”最后一面。



 王城正中,禁军层层把守金銮殿。

 京中显贵朝臣尽皆被唤至此,讷讷不敢言语,只见那正殿之上一白发老者正垂袖而立,青山鹤氅倒是一副仙风道骨的姿态。可这仙却是假谪仙,身侧御案正铺着一道拟好的退位诏书,玉玺便置于一旁,只差最后一步便是江山易主。

 可若这玉玺由他盖下,终究是只能落个“窃”的名头。玉鼎显然深谙此道,因此只是耐心候着,直到殿外宦官拖长了的音调传进,喊:“大巫祝大人到———”

 玉鼎挥了挥手,禁军自动空出一条路来,便见大梁的大巫祝正缓步而至,他着一身祭天时方穿的月牙白龙纹锦服,这是本朝除皇帝以外第二个被允许着龙纹之人,昭示着他的尊贵与圣肃。头戴麒麟缠丝琥珀玄冠,那人现在的身子其实不应再戴这么重的冠了,可他仍是傲然挺立,持一身雪胎梅骨,纵然于此刻刀剑危境之下仍是不疾不徐,仿佛仍是如以往上朝一般随意,琥珀色的眼眸清凌向殿上望去一眼,轻叹一声,行礼而道:“师父,许久未见了。”

 倒也奇怪,明明这人苍白的病态几乎无从遮掩,可见到他的一瞬,朝堂中众臣竟莫名感到一股心安。

 “戬儿,你来了。”玉鼎笑着抚须,仍作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略一招手,道:“来,过来。”

 身后的魔礼寿立刻伸手便想去押他,杨戬只轻巧避过,甚至都未回头再看他一眼,几步上殿,扫了一眼那道冠冕堂皇的退位诏书,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却只是问:“沉香呢?”

 “戬儿怕是伤心糊涂了,璟王殿下不是早就战死了?”

 “您不会舍得他死的,”杨戬却不接茬,那双澄澈的眼眸似漱冰濯雪,清明而锐利,缓声道:“不然十九年前您也不必那么费尽心思的谋划,是吗?”

 玉鼎的笑容落下。

 “若我没猜错....您求仙问道多年,怕是早就走了些不该走的路,动了不该动的心,不然您这把年纪早就该与世长辞了,哪还能撑到今日朝堂兴风作乱?”他说着,竟就随意地坐上一旁的御座,好像那至尊之位于他而言就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椅子,魔礼寿怒骂一声就要去拉他,又被玉鼎轻轻挥手喝止,老者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珠,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看来你都知道了。”

 世上纷争,实则无非为权利,或为生存,而玉鼎则是两者都要。

 他年少有幸得了机缘,对仙家术法略懂门道,早年也曾得掌承天司,为万民祈福。可贪婪的种子就此埋下,恣意妄生,年岁增长下他愈发力不从心,于是不免动了歪心思,苦心钻研邪术,豢养药童炼制成丹,以此延年续命。

 而这只是第一步,人的欲望,一旦开始便难以停滞。

 玉鼎靠邪术得以康健,可他竟自恃掌握仙术,以为自己本领可通天,那人间的至尊之位于他而言也该是唾手可得。可邪术反噬时常让他痛不欲生,几经探询之下他偶然得知——妖者,盖精气之依物,以妖身为引炼制仙丹,或可永葆长生。

 而宫中常有传言,说昭帝的皇后,是她从猎场带回的狼妖。

 这便是当年的真相,玉鼎精心谋划行刺,本已料定一箭双雕,刺杀梁昭帝,以皇后和太子妖身入药,得长生不老之身,登人间至尊之位。

 他计划得倒好,可万事皆有定数,他没料到狼妖竟凶悍至斯,围上马车的刺客被他尽数撕杀,以命护昭帝安全,哪怕濒死也拼着最后一口气唤来狼群,而小皇子也被杨戬趁乱送走,不知所踪。

 自此他的计划彻底落空,只得再度蛰伏。他也没想到杨戬命大,下了那么重的毒都能不死,撑着条命掌管承天司,逐渐势大到他无法再轻易下手。

 “所以我现在病重,于您而言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对吗?”杨戬像是讲故事一样随意道完原委,朝臣哗然,又在魔家兄弟的恐吓下再度噤声,他向玉鼎身后瞥去一眼,似是讥讽笑道:“哦对,您手伸得很长,连当年皇姐身边都有你的人,是吧,陈嬷嬷?”

 那恭顺站在玉鼎身后的老侍女,换了身干净的宫服,腿脚也站得稳挺,面容上刻意抹上的泥沙洗去,可不就是他和沉香在川西寻到的那位老宫人——陈琳。

 “聪明,不愧是我的好徒儿。”玉鼎拊掌而笑,道:“你护那小狼妖护得紧,若非陈琳,我还真是难以确认他身上的血脉。”

 说罢又语气冷下:“如今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陛下病重难以出面,还请清源王殿下代为传旨了。”

 “最后一个问题。”杨戬接过被魔礼寿塞进手中的玉玺,淡声问:“沉香呢?你不会舍得杀了他吧?”

 “自然,我与西域可汗早有约定,”玉鼎颔首:“我向他提供梁军的情报,他留杨玺一命,若你现在传旨,日后我将他炼丹之前还能允你们再见上一面。”

  “.....既如此,我没什么可问的了。”

 玉鼎好像终于失了耐心,杨戬敛下眸光,端详片刻手中和氏璧雕作的玉玺,叹道:“可惜啊。”

 说罢,在离得最近的魔礼寿都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一把举起手中玉玺骤然掷下,耳边炸开的惊呼声中,那块象征一国至尊的玉块锵然坠地,碎作玉屑。


 “!!!” “杨戬!!”

 玉鼎叫出凄厉的一声,仙风道骨的伪装生生撕下,露出掩藏其中腐朽的狰狞面目来,目眦尽裂,急忙着想要上前去捡那碎裂的和氏璧。

 魔礼寿立刻拔剑抵在杨戬脖颈,可他竟还是那副随意的模样,甚至动都未动。

 下一刻变故陡生,刃光骤亮,玉鼎只觉眼前忽有银芒浮现,而后脖颈便被人从身后扼住,一柄袖中剑便正正抵在咽喉半寸之处。

 陈琳面色冷淡,向魔礼寿道:“放开他。”

 “不可放!!”玉鼎急忙嘶吼一声,魔礼寿正犹疑便被人一把攥住手腕,杨戬抬手一下劈在侧肘,那一下力道痛得像撕裂骨骼,他哀嚎一声手腕一软便被夺了剑,眼前寒光逼近,他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脖颈一凉,鲜血骤然喷涌,他顿时像个破了的麻袋,瘫软倒地,再无生息。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转眼之间已是形式逆转,禁军急忙包围殿上,却又顾忌着玉鼎不敢上前。

 一片混乱之中,杨戬随手丢下染血的长剑,脚步因方才暴起有些虚浮,向眼前略一抱拳,笑道:“多谢婉姨相助。”

 “你....你,是你!!”玉鼎瞳孔骤缩,陈琳颔首,单手持剑,另一只手于颈下一抹,便见那张苍老的人皮面具撕去,露出其下姿容绝艳的一张倾世容貌来。

 堂下有老臣惊呼,这张面容当是过目便不忘——那是梁惠帝的亲信,曾经的承天司大巫祝,如今的巫山阁阁主,婉罗。

 “国师,当真是好久不见啊。”婉罗颇为讥讽地笑笑,道:“你谋划多年,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你们...竟早就串通一气!”玉鼎骨节捏得咯吱作响,恨道:“是什么时候?”

 “师父,您当真以为这么多年,那点心思没人看的出来吗?” 杨戬接过婉罗从袖中递来的物件,那卷轴上的提花锦缎分明便是圣旨才有,只是看上去貌似颇有些年岁了,又被信手展开,杨戬立于殿上正中,笑道:“玉玺已碎,此处可是还有一道先帝遗诏啊。”

 “昭帝遗诏,众臣听旨!”除却禁军以外的朝臣尽皆恭敬地跪下,杨戬朗声念道:“朕疾苦弥留,遂至不救,清源王辅政,朕无有疑虑。然惟有国师玉鼎,心术不正,履修邪术,霍乱朝纲。故废黜玉鼎国师之位,流放川西。布告天下,咸史闻知。”

 这便是他们最后一着——杨婵当年遇刺之后便已察觉玉鼎有异,特留下遗诏,又恐彼时皇帝年少难以相抗,遂遣秘史送遗诏至巫山阁, 嘱托若日后京中有变,还请婉姨携此遗诏前往京中相助。

 “什么遗诏!”圣旨在前,可玉鼎仍想负隅顽抗,苍老的脖颈被袖剑剐出血痕,高喊:“如今全天下都在我的掌控!王城早就被禁军包围!!我管什么遗诏!你不传旨我也可....”

 “报————”禁军斥候跌跌撞撞闯进宫来:“国师大人!不,不好了!!”

 “边,边关军已经杀进王城了!那,那璟王....我们拦不住他!就快到金銮殿了!!”

 “什么.....”玉鼎彻底怔愣,疯了一样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您太过自负了,师父。”杨戬轻叹一声,目光悠远,似乎要透过殿门看到那个正在向他赶来的青年,于此境下,忽竟轻柔地笑了。

 “他是狼妖的血脉,聪慧机敏,骁勇善战,断不会败于人间阴诡.....”

 昔年,先皇后曾经拼尽性命护心上人周全。狼妖忠诚,因而只要杨戬在这里,沉香拼了命也一定会杀回帝京。

 那是他们承诺好的。

 “我杀了你!!”玉鼎终于认清此刻他败势已定,更是状若疯癫,修炼邪术让他几乎不似常人,竟猛地推开婉罗便向前扑去,杨戬便站在原地看着他,眸中似有悲悯,却终究化作一刃寒芒。

 剑锋铮然如龙泉夜鸣,他好像在那一瞬褪去了一身病骨,重新变回当年京中意气风发的清源王,手腕翻转利刃横扫而出,如有万钧之势,顷刻削去眼前疯癫老人的头颅。

 前尘罪孽,今朝师恩,自此尽断。

 “叛贼党首玉鼎伏诛!”杨戬高喝道:“若再有违逆者,视为乱贼同党!”

 殿下立刻“扑通”跪了一片,魔礼青暗骂一声,心知他在劫难逃,举剑便要冲上殿前劫持杨戬。

 金銮殿门轰然洞开,羽箭破空离弦之声乍响耳畔,他心中暗道不妙,回身持刀抵挡,可那箭簇竟生是连同剑刃一并射穿,扎进咽喉血肉。魔礼青闷哼一声便就倒地,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终于看清了正匆匆赶赴殿上之人的样子。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似是由暴戾与凶恶凝就的一方血海,只是对视一眼便顿感不寒而栗,青年隽秀的容貌沾满鲜血,山根伤疤更显狰狞,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怕是任何人挡在面前都会被他即刻斩于剑下。

 甚至连惊叫声都顷刻停止,朝臣瑟缩着退回两边。杨戬只觉耳畔倏忽寂静,可他已经撑至极限,五脏六腑的疼痛再度涌上,眼前阵阵发白。

 而后他看到了,身着甲胄的小狼妖正向他疾步走来,踏着满地的血海。可那双眼眸却在望向他的一瞬恢复了原本的颜色,似是盛了一湾幽邃的深海,担忧与焦急盈溢其中,或许还有些尚未消却的愤怒,可那些都逐渐看不清了,唯余深不见底的思念,汹涌如潮,顷刻向他卷挟而来。

 那是他的沉香。

 在那一刻,他终于感到如释重负。压抑许久的疲惫与疼痛弥漫四肢百骸,他再也难以支撑,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意识沉入无边黑暗之中。

 “杨戬!!”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而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建平三年,国师玉鼎谋反,幽禁梁帝,企图窃得江山。

 幸得大巫祝杨戬力挽狂澜,巫山阁阁主婉罗千里赴京相助,边关军驰援京城,叛贼党首玉鼎及禁军统领魔礼青当场伏诛,梁帝重掌大权,乱局平定。

 然大巫祝昔年痼疾难以医治,病倒金銮殿。太医院殚精竭虑救治数日仍是无力回天。

 半月后,大梁清源王暨大巫祝薨逝。梁帝悲痛难当,特准其尸骨葬入皇陵,追封谥号曰“定”,亲着素服临吊,丧仪极尽哀荣。



12.

 今日是中秋,团圆的日子。梅山脚下的城镇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镇上的客栈迎了两位谪仙一样的男子,为首的公子一袭白衣若雪,很是骄矜的模样,身旁人则着青衫束马尾,有几分江湖意气。这二位端是气度非凡,一看便不是本地人,那白衣公子兴致盎然地问今夜可有灯会,出手也阔绰,得到答复后随意又扔了几块碎银,便领着身旁人一并上楼去了。

 只是店家不免有些疑惑,这二位想是富贵人家,怎么还偏要住一间房呢?

 直到他们进了房间,杨戬刚掩上房门,身后暖融融的体温便再度覆上,小狼妖撒娇一样凑上来抱着他便又要亲,他无奈,戳了戳青年的眉心,笑道:“别闹,晚上去看灯会呢。”

 沉香乖顺地蹭蹭他的脖颈,又猛地啃了一口方才放开,从袖中掏出瓷瓶倒一粒丹药递上:“舅舅,你还没好全呢,先吃药。”

 “唔....”杨戬默默又蔫了下来。


 半年前,金銮殿事变,他勉强撑到沉香赶来,这副身子已至极限,经年疲惫几乎要彻底将他压垮,杨戬甚至想就要这么睡去,然后再不醒来。

 可迷蒙之中,他听到一直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焦急的、思念的、包含爱意的....化作湿润的雨珠落在他的掌心,一遍遍祈求:“杨戬,你看看我好不好?”

 他想起来了,自己曾经许过谁一个承诺。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于是他拼命挣扎着醒来,从未有过的轻盈与温暖弥漫四肢百骸,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想要抬手,而后掌心被人握住,沉香倾身上前与他紧紧相拥,那一刻,寒冬凛冽尽皆退却,他又被人拉回了人间。

 “沉香....”彼时,杨戬温柔地抱紧他的小狼崽,哑声道:“我好想你啊....”

 与你不见的这三年里,我每一日都在不停地想你。


 妖者,盖精气之依物。若有成妖者甘愿以自身妖血入药,炼做仙丹,百病皆消。

他本已病无膏肓,幸好婉罗亦然习得仙术,取沉香妖血做药引,终是将一只脚踏进地府的杨戬生生拽了回来。

 他以自身鲜血滋养的小狼妖,终是用鲜血滋养了他。

 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寒冬了。


 思绪回溯,杨戬乖乖接过丹药服下,温和的药力让他有些昏昏欲睡,沉香便揽着他上床,青年自己索性也踢了鞋子钻进锦被,抵在那人纤细的脖颈轻轻吻下,紧紧拥着他,以自身温暖这一方床榻。

 “唔....这一睡怕是又不能去灯会了。”杨戬嘀咕道:“我明天做月饼给你吃吧....”

 “嗯。”沉香轻声应道:“舅舅,睡吧,我都无所谓的。”

 “那怎么行....我讲梅山的时候,你明明一直很向往来着....”

 那人的声音愈发轻微,似乎逐渐沉入梦境,沉香看了他良久,以目光描摹心上人好看的眉眼,忽而柔缓地笑了。

 他其实并不向往梅山,只是喜欢听杨戬为他讲述的故事而已。

 好在,江山万里,以后他们都能一同相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