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裘第四
作者:临风清幽      更新:2021-08-24 16:01      字数:5507
初冬时令,百庄聚赌盛会之期,转眼即至。

百庄聚赌盛会由为首五庄轮次承办,大会为期七天,七日里每日的余兴项目都不一样。其中,麻将最为惹眼。

未及弱冠的少年子弟入桌相博,分桌淘汰,胜负将在最后四人中择出,赢家将获得相应赌注,赌注则由各庄提供。

当年温氏于不夜天城兴办盛会时,魏无羡见到了蓝忘机。

不夜天城坐落在一座断头山上。甫登不夜天,便是黑石赤焰,火簇石殿,嶙峋山上遍插温氏暗红的旗帜,迎风猎猎作响。炎阳殿高居山顶之上,俯瞰众生。

此次本应是姑苏蓝氏举办,奈何前月大半个云深不知处和山林都被火焚毁,实在不宜主持。

众庄皆知蓝氏此劫出自温氏之手,可当时温氏如日中天,各庄自是闭口不言,生怕引火烧身。连着前几日各类比试,大大小小赌庄都敛了锋芒,不敢跟温氏抢风头,直至最后一日赌麻将。

小辈入桌角逐至最后一轮,温氏余剩三人,剩下一人便是云梦江氏魏无羡。

桌上为首那人相貌虽勉强称俊,却满脸油腻,翘着二郎腿坐着,令人深感不适。此人正是岐山温氏家主最幼一子,温晁。

温晁颇爱抛头露面,这些时日因众庄退让连连得胜,更是趾高气昂,忘乎所以。他近旁贴着名艳俗婀娜的明艳少女,座后站着位阔肩高身,年逾三十的男子。

温晁半是侧卧仰在座椅上,不屑瞥了眼魏无羡,飘飘然讥嘲道:“你,那个,叫什么来着?”

魏无羡不甚在意作揖道:“云梦江氏魏无羡。”

少年红袍夺目,墨发丰密。一根鲜红发带束鬓脑后,衣领覆着的羊羔白绒一尘不染,金丝莲纹攀附袖腕,腰系宫绦,皮质高靴乌黑锃亮,真真是丰神俊朗的好模样。

温晁大笑道:“呦,我当时是谁呢?原来是云梦江氏的家仆之子。怎么,撞大运了走到这步?”

魏无羡压根没把温晁放在眼里,悠悠道:“无论是撞大运还是靠本事,我人也站这了,温公子还是早行赌注,我们速速了结便是。”语罢,魏无羡翩然入坐,闭目凝神起来。

温晁哪里容得魏无羡这般,额头青筋暴起大吼道:“好你个魏无羡,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到要看看,你有几个胆子!”他向后摆手,仆从会意,弯腰退下。

不过片刻,仆从就回来了,手里还押着个孩子。

温晁冷笑道:“看见没?本场赌注我押他!”

孩子脸色尤是苍白,白衣已被鲜血染得大片晕红,却是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魏无羡问道:“敢问温公子,这位可是蓝氏二公子,蓝忘机。”分明是问句,却很肯定。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魏公子还是把你的筹码亮出来再说吧。”温晁语气里塞满了轻
蔑,家仆得了指令将孩子猛力推到桌前,那孩子踉跄几步,孤身立定。

“好,既然温公子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意思藏着掖着。”魏无羡自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指尖轻触刀刃,一抹殷红渗溢,魏无羡不知疼痛般用那处伤口摁上了坐庄骰子,轻笑道:

“一命赌一命,很公平不是吗?”

温晁如何嘲弄魏无羡懒得去听,他坐直随意指着麻将堆又道:“可以开始洗牌了?”

“你要洗随你洗了,让你临死前再摸下。”

等温晁骂骂咧咧坐下来,魏无羡不紧不慢地问道:“谁坐庄?”

温晁抱肩道:“算在魏公子头吧,投出什么数也算是你的命数,也省去某些人说我们温氏仗势欺人。”

魏无羡嘴角微扬,将骰盅握在手中几个翻覆又蓦然停住,骰盅轻扣于桌面,揭开一五一七共计十二,该是找上家。

魏无羡坐庄,先挪了牌到手排了会儿后发了第一张牌,玉石牌块敲击桌面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如此便是开始了。

温晁理完牌心里不住得意,他这副牌到手便是听牌,在赌桌上不多时便可成牌。他冲王灵娇和温逐流递了眼色,这三人无赖成性,自然懂得温晁是要喂牌的意思。

温氏三人赌局开场就稳了。

至少温晁这样想的,等到他发现魏无羡连连杠下三对时才渐渐焦躁起来,他要得牌迟迟上
不来,魏无羡那边没有招花,确是要成牌的架势。

温晁顿时慌了神,一咬牙准备拆了成铺的三块牌重新听牌,他刚将牌扔出去,就听见胡牌推牌的动静。

——魏无羡胡牌了。

无花清一色,且是独钓成牌。

“我赢了。”魏无羡径直走过去抱起孩子,一字一顿地说:“他的命,我的命,都是自己的了。”

座下观战的各庄顷刻哗然,早知云梦大当家首徒魏无羡擅赌,却不敢想少年未及弱冠,便拿下了大多赌徒穷其一生都得不到的独钓成牌。

温晁近乎癫狂掀了桌,指着魏无羡鼻尖骂道:“魏无羡,你要不要点脸?你肯定出老千了,不然怎么可能!”

魏无羡一心落在蓝忘机身上,根本连眼神都懒得给温晁,他悠悠道:“温公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当着诸位的面,可见我出过老千啊?”

少年人眉眼含笑,语尾微扬。身长玉立,丰神俊朗。

“赌也没有什么,我只是比你们专心,又赶巧比你们有天赋罢了。”

这话明明该是一番谦辞,从魏无羡嘴里说出来却分外讨打。魏无羡撂下一句话,便抱着孩子潇洒离开,留着原地的温晁破口大骂。

魏无羡没有循来时大道,反而择了山间荒路顺坡向下,岐山乱石嶙峋,黑石突兀又尖锐,也是真的不好落脚。坑坑洼洼,晃得人眼酸。

“我说,你都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带你走这条路吗?”深林间空荡无人,死寂一片,魏无羡
自觉无聊,同孩子聊起天来。

孩子一声不吭,只是微微摇摇头,魏无羡蓦然生了逗弄的心思,他佯装凶狠道:“我告诉你,你可是我赌回来的,就是我的人了。我这人不爱做亏本买卖,你得跟我回夷陵,做我的压寨夫人!”

孩子睫羽扑朔两下,声音轻缓却清晰飘到魏无羡耳朵里,“你不会。”

魏无羡道:“你怎知我不会?我就是喜欢像你这么玉雪可爱的小郎君,怎么就不会了?”
说罢,魏无羡垂眸去看正巧对上一双浅淡溢光的琉璃眼瞳。

“你知我是谁,我亦知。”孩子不躲不避,认真道:“姑苏蓝氏蓝湛,字忘机。”

魏无羡莞尔道:“云梦江氏魏婴,字无羡。”他复又道:“你兄长倒是和你说的明白。”
蓝忘机淡淡道:“兹事体大,不可不知。”

魏无羡耳听见蓝忘机回答,大笑道:“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古板,快跟你们家蓝老…老先生差不多了。”他严肃补充道:“你这样,以后是不会有姑娘家喜欢的。”

眼瞧蓝忘机似乎来了脾气,魏无羡才终于正经起来,敛了俏皮相道:“这事还没了呢……”

暗处白光骤闪,数支箭羽齐发,却都只是堪堪擦过魏无羡衣袂发带,甚至没有伤及魏无羡一根发丝。

魏无羡踏箭凌空又翩然落地,动作干净漂亮,身姿轻灵恣意,他颇为无奈道:“已经来了,”他伸手掐了个长度,“比我预想的早上那么点。”

温晁输了赌局,自然就不想放魏无羡活着离开。

魏无羡凝神看向前方,对怀里蓝忘机道:“蓝湛,抱住我。”

蓝忘机回道:“已经抱住了。”

魏无羡闪身躲过暗镖,后翻纵跳到后方青松枝桠上,大喊道:“抱紧我!”

随后便借力腾升,耳边风声呼啸,搔刮耳膜。魏无羡将先前那柄短刀抽出,利刃出鞘。
雕花镂空,刀刃薄如蝉翼,紧随魏无羡动作颤动鸣声,明眼人便知此刀出自名家之手。魏无羡巧妙错开间隙,侧面迎上暗镖,铁器刮擦声刺耳,那暗镖与魏无羡短刀盘旋片刻竟自己调头袭向掷镖方向。

魏无羡分神打量四周,突然眸色一亮,运气屏息飞身至另外一棵青松上,挽了个刀花削了自己衣袍的大半角,刀尖在松树上剜下什么与衣料裹在一起,团了数个后,发力朝地一砸。

轰响传来,土石顷刻溅起数丈,烟尘滚滚,等到散去,哪里还有魏无羡的影子。
近百的杀手留在原地,低语交流后分做几路搜寻起来。

魏无羡自也料到如此,他本来就没指望那些亡命之徒能就此放弃。只是敌多我寡,分而破之罢了。

他带着蓝忘机隐在一处山洞中,略作调息后开始布置陷阱,等到确定能挨过几次外人强闯后,他才放心到蓝忘机身旁坐下。

蓝忘机要动,魏无羡却抬手摁住了他,道:“不要动,我看看你的伤。”他边说边扯去蓝忘机腿上本就残破浸血的布料。

腿部伤口尚未结痂,隐隐可见白骨。魏无羡倒吸一口凉气,骂道:“这温晁真不是个东西!”

蓝忘机有些愕然,魏无羡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解释道:“你被押过来时虽然看着无恙,脚步却是左轻右缓,我才猜到你可能是小腿出了什么岔子。”

魏无羡在洞内找了些树枝,细细为蓝忘机包扎固定,他处理完冲蓝忘机无奈笑道:“看来我们要在这待上一段时日了。”

他拨了枯草垫在蓝忘机四周,自己随意拨弄两下碎石就仰躺在旁,他盯着黑黢黢的洞顶,蓝忘机盯着他,突然出声问道:“你,如何离开的?”

魏无羡侧过脸道:“想知道?”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子,掀起衣锦另一角给蓝忘机看,道:“没什么,就是霹雳弹混了些松脂球,我以前在云梦经常拿这个当炮仗玩。”

“以此物作炮仗玩?”蓝忘机眉间微蹙道:“胡闹。”

魏无羡佯装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不可置信地抬手比划了下蓝忘机的身高,道:“不是吧,
蓝二公子,你几岁啊?像你这把年岁我还在打山鸡偷莲蓬,你怎么这么闷啊!”

不等蓝忘机答话,他又自言自语道:“也对,就你们家那些清规戒律、草根树皮,不怪把孩子养傻了,说出去谁信你们蓝家是赌庄,整个就一和尚庙。”

“赌有道,人亦然。”六个字蓝忘机说的一板一眼,不徐不疾。

魏无羡心笑这话任谁听去都要笑一个未及舞勺的孩子哪里懂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偏他嘴也休不住,“你这小古板,别老像个大人一般。”魏无羡望着蓝忘机,突然接着道:“蓝湛……”

“你要不要,做我徒弟?”

“……”

“你别误会,我没有要占你便宜的意思啊,我就是想带你玩玩,我小时候可怕一个人了,就想着有人陪我玩。”魏无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干笑两声,随即便捣拾出一大堆有的没的,“你当我徒弟好处可多了 ,我可以带你去摘莲蓬,莲蓬你吃过吗?很好吃的,要带茎的才新鲜!还有糖葫芦啊糖豆包啊之类的,总之外面好吃的可多了,绝对强过你家的那堆青青白白。”

魏无羡也不管蓝忘机作何反应,他只管说。

“吃完了我们还能划条船,放花灯,看烟火,也比云深不知处热闹多了!而且逍遥自在,没有人来打扰,比如说……”

“哐——”霜雪寒光霎亮,魏无羡抬手扯了自己的发带,鲜红簌簌缠缚刀柄,短刀曳着血色飘带破空接下一只短镖。

“比如说……这种不入流的杂碎。”
语罢魏无羡右手施了个巧劲,短刀便眨眼在握。他悠悠往前迈了几步,冲着洞口微笑道:

“有些杂碎确实太碍眼了。”

“呵,魏无羡,你当你是谁?你莫不是以为还能活着从我们手下逃出去!”话音未落,即翻进来近十余个黑衣蒙面人,为首那厮手上还夹着飞镖,嗤笑道:“识相的就赶紧磕头求饶,我们还能让你死的舒坦点。”

“不好意思咯,魏某人我打小就天资聪颖、武艺超群,什么都会,就是一点——”魏无羡腕部一转,殷红真气自鲜红发带外溢,真气顺沿而下裹覆短刀,刃身照似血月,“我这人吧,就是不会败给别人,尤其是无名小卒。”

“你找死!”黑衣刺客显然恼了,数把长剑亮出意欲齐击封喉,一时间明光晃晃,魏无羡笑得更肆意了,眸中却是骤降冷意,运气掷刀,发带游如灵蛇,率先绞住方才放话人的脖子,指尖微微向内轻扣,“咔嚓”骨裂声旋即入耳,那人登时没了气息,歪了脖颈软软瘫了下去。与此同时,短刀也利落刺穿后方一人的胸口,血滴飞溅,喷洒大片落到地上,像
石缝里妖娆朵朵盛放娇花。

剩余杀手再不敢松懈,魏无羡仍毫不在意,那发带渡了真气,韧比软剑,斩不断亦削不破,游走破招,诡异多变,不待片刻又杀三人。总算意识到面前这个人不好对付后,余下八个人对视颔首,其中一个纵跃退后,急急忙忙朝洞口跑,就要放信号烟火。

魏无羡当然不能让他得逞,他拇指重重按下刀柄上的琉璃嵌饰,竟将两处分离开变出把小刀来,他就着先前的短刀应付近旁,小刀便凌空越过,直直扎进那人的太阳穴,魏无羡紧跟着切断了陷阱的控制绳,当头盖下堆草叶,草叶掺了粉剂,迷得人睁不开眼。他再解决了两人,冷不丁从身后又窜出来别的,魏无羡不及躲闪,咬咬牙想着干脆直接受了这剑转身结果了他。倏忽一道寒影铺开,魏无羡眼见他脖上划开一条血线,咕哝两声倒地不起。

“哟,蓝湛,没想到你还有后手?”魏无羡紧绷的心弦蓦地放松下来,出招更加随性。

蓝忘机见他无恙,吐息收弦,回应道:“凝神屏气,话多劳神,注意调息。”

魏无羡没再出声,不到半柱香地上又躺下五人。

眼前这波算是解决干净,魏无羡回刀入鞘,往蓝忘机那走去。“蓝湛,可以啊,藏的够深啊。”

蓝忘机抿唇,半晌才道:“我并非刻意隐瞒。”

魏无羡摆摆手,道:“谁说是这个,我问你,你这弦藏在何处竟没被温氏缴了去?”

蓝忘机:“小腿。”

魏无羡心下了然,道:“没受伤的那条,对吧。”

蓝忘机点点头,魏无羡目光落在他干裂的唇瓣上,径直上前扣住他的手腕,在蓝忘机错愕
的目光下问道:“几日未进食饮水了?”

蓝忘机不说话了,只是把头扭向旁侧,他听见魏无羡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听得金属的刮擦声,心下微动,正想回头就被人摁倒在了地上。

魏无羡今日不知第多少次抽出短刀,他望着短刀唇角扬起不甚明显的弧度,毫不犹豫地将刀尖刺入掌心后往下一抹,立刻就有鲜血冒出。

他一手垫在蓝忘机脑后,一手捂住了他的嘴,蓝忘机察觉有湿热感浸透唇瓣慢慢渗入口中,舌尖漾起股甜腥味,惊得想要推开,奈何他数日未曾进食,刚刚又替魏无羡打出一击,损耗了本就不多的真气,这会已是力竭。蓝忘机咬唇抵着魏无羡的掌心,却听魏无羡附耳低语道:“蓝湛,看我。”

蓝忘机睁着眸子望向他,魏无羡满意地笑了下,他认真道:“蓝湛,你听好,我身上没有吃食,你现在过度损耗,如果强撑下去,伤及内里后果不堪设想。我们现在必须解决了眼下的麻烦,我一会儿还需要你的帮忙。”魏无羡顿了顿,又道:“所以你这会子千万别心疼我,好好喝下去,不要浪费才是真对得起我。”

感觉到血液顺利从掌心流出,魏无羡似是很开心,血液泉涌般汩汩而出,等到蓝忘机轻轻
推了推他示意不用时,他才从蓝忘机身上下去,草草拽了条布料裹住伤口。

魏无羡仍不放心地问道:“蓝湛,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蓝忘机闭目运气,调息一番后道:“尚可。”

魏无羡见他唇边沾了血,小心翼翼地拿衣袖擦净后才开口道:“那就好,你年岁小,能熬到现在很不错了。”

他起身扑掉身上地灰土,调头在那几具上尸体上折腾没多久,回头冲蓝忘机道:“蓝湛,我之前说想带你去看烟火,你现在想看吗?”

蓝忘机抬眸正对上少年人那对晶亮眼眸。

他已在那双黑夜里看到了绚烂烟火。

TBC.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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