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吐气如兰啊……三秋桂子，香不过我家蓝湛。


酒筵未开，一句话，已醉杀郎君。当真群起祝酒时，蓝忘机还为着方才耳红心跳，恍神间就吃了一盅。

魏无羡要远游一事，与宴者是知道些的，本来带了些别离情绪，至厅堂里，见了那“宜室宜家”的美郎君，倒是又相顾莞然。无他，魏小官人从来是个与众不同，难作寻常论。如今房中有人了，正所谓雄姿英发，青年有为，离开眼前的老伙计们，从此就海阔天高去也罢。

一时间觥筹交错，各种可喜可贺，不留神蓝忘机默默的把身子一歪……
魏无羡虽吃酒，眼角吊着他呢，这时揽手便接在怀内，看他闭了眼睫春睡一般，原是真醉了。往日里花妖儿并不吃酒，魏无羡这才晓得他量浅如此。众人起哄，只说这时辰春宵尚早，阿郎别是借意儿不与咱喝。
倒是温四叔厚道，上前说：“羡哥儿从没有躲酒的前例，扶了郎君去，回头喝不死你等？”
这才放了人。

玉兰斜枝梢，刚挂起一轮中秋月。魏无羡背着花妖儿往后头去，远了喧哗，耳侧，便只剩匀净呼吸。
“这就是吐气如兰啊……”魏无羡自语道：“三秋桂子，香不过我家蓝湛。”
小石径，稳稳的走，庭前玉兰树，静默无声。
“先原想着，郎啊，是不知几千年活过来的老狐狸，厉害着呢。我诓着你相亲相爱，同生共死了，也是福分。说不准，这于你是个劫，做一回人，完后便要飞升呢？”

“谁曾想，你是这么傻傻的一棵树，是我家的二哥哥……哪儿都不去的看了我这些年，连故乡都忘了，就在个小破园子，生根不动的守着。人世间的风光，人世间的疾苦，通共不晓得，只记魏婴，只懂魏婴……”

“岂不知世上除了魏婴，还有别的呢？也不先去看看，再拿主意。听我胡说那山城连防是怎么的好，其实四川路的苦情，郎是怎么也想不到的吧？郎在家中读书，便连那秦楼恨、朱门骨啊，都没真正见过，跑来几个小泼皮，也敢伤了你去……”

嘴里嘲笑着，背回去，一团儿倒在榻上，抱了狠亲几下，才起来点了银釭。醉人儿窝在帐里，只见霞飞眼角，一片薄红……

心中爱意复怜，与他掖了被角，低低去说：“家里的俗务，你不必管，都有外头这些人看着。只管潜心修炼，要些什么，门下自有听差的与四叔报去，都安排好的。四川路，你别去了……”

这么说着，盘膝榻沿，轻轻儿给他摘了抹额。

“那是铁蹄下的埋尸谷，百万冤魂不得散。膏膄之地，就这么屠遍了，烧光了，如今剩的这些，无怜啊，无数山……小妖精，我不能带你看那个，我舍不得。过几年，关防安定，我就回了。若时局不稳……我与四叔商量好了，他记得遇仙的地方呢，往那山里寻去，能替你寻着父母，许就有个移花接木的法子，毫发无损的，将你带回云深不知处……”

想着蓝忘机当真去了姑苏，这个家就没了白玉兰……心如刀绞，魏无羡一挥袖灭了灯火，起身离去。
匆匆回至筵厅，众人笑他这早晚才来，不知做些甚么难舍难分的勾当。敬酒的簇拥着上，他站定了一碗一碗接着，来者不拒。
越是痛饮，越是目如朗星。

酒过三巡，就有乘兴笑闹的，说温小娘子家晒了上好的紫藤葛花，最宜醒酒用，就怕小娘子的竹竿细又长。那附和的也不少，都说往日偷药挨过打来，只不知哪位英雄能杀过去盘她一筐紫花？
魏无羡听着，一磕酒碗，道：“我去。”
直从楹窗翻身出去，不一会儿就听蹄声得得，远了。众人呆了一瞬，都夸小官人是个海量，这么坐言起行，脚步都不带歪的，还能骑马。温四叔慢了些儿起身，拉他不得，见众人欢乐，复又堆起笑来，团团满上了。心中叹息着饮一回，便推说有些不胜力，出去散散。

后园里月华如昼，温四叔拢一拢衣衫，摸着袖中记事的纸头，把近日魏无羡交下的事情一一想去，不觉就到了池塘边。
放眼看这地方，比长泽夫妇在时越发变美了，多亏那小仙君……
踢落几颗碎石，秋水微漾……忽的眼前波光一白，身侧劲寒扑至！温四叔大骇僵在当场，背上薄汗沁了一层，这才看清了水中倒影，是冷冷白衣。
“仙……仙君……”
心道他酒醒得快，羡哥儿去偷葛花是还没回呢。

来人自是蓝忘机，他并不答话，凝视寒塘波心，那沉默的大月影子。
一池肃静，人与月，俱不敢动。便这时，水下渐起鱼吻之声，啜啜连连，忽又如戏水逐浪，哗哗鼓荡而近，更近！骤停！
只见月影一分，“卜嘟”……水花轻响处，缓缓升起一柄银白剑器。
皎皎光剑，有形又似无形。蓝忘机微一抬袖，倏忽器已在手，竟不知它是如何移至，其流光快如驰电！
眼前事不知作何解，温四叔见所未见，只得愣着。

蓝忘机低头抚剑，呆了半晌。光华中，一张雪白面孔，偏是眉睫如蘸墨细描的漆黑，根根如数。
“魏婴，实情是几时要走？”他问道，仍低着头，不知是问剑，还是问人。
“这……仙君怎不去问他？”
“他不肯说的。”

好生难为，温四叔捂着些说不出的实话，只觉满心里憋得发慌。
“仙君，哥儿是怕……”

蓝忘机却再不理会，极慢的，如孩童玩耍般，回手挽了个剑花，竟有些像魏无羡小时练剑的起式。及后身随意动，动若蛟龙，眼看他耍一套下来，真连容貌都变了另一个少年羡哥儿！
如痴如狂……

剑气中焕散酒香，温四叔越看越不是滋味，再不敢留，甩袖匆匆离去。
地上红黄落叶，覆了薄纱似一层明月光，照见了，谁落下的一张，白纸黑字。嘱咐着寒露起行，须备弓箭铠甲等等，遣谁送，如何与江氏二郎会合，不误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