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光即散！碎作百万蹁跹，在这绝地尸坑中纷扬。瓮城以月为形，白茫茫，灰茫茫……


魏无羡终于听说蓝二的大名，是在云梯下。

兴元城原本易守难攻，取道奇袭为的就是快。从前天傍晚一鼓作气肃清了城外据点，截断消息，稍作休整，便趁黑夜无光，乌云似的压城而至。
西路并非主力，却负上发动首攻，牵引守军的重任。虽是佯攻牵制，一般也要死战。

魏无羡所率前锋将士，平壕过堑，飞梯登城！
守军举火传信，虽反应稍慢，但矢石瞬间就如雨下。杀声震天，莫玄羽指挥箭楼从后掩护，弓弩手一味轮射快发，待城头之敌稍避，各梯又快速凑上。
魏无羡便与众兵将藏身在木梯下，头上挡板笃笃矢落，如砸硬雹。他催促着发力疾推，只听嘭一下，双轮已抵紧城墙根，这时觑一眼侧后方，就见温宁所率几架竹飞梯慢了数步。城内似隆隆有声，应是从马道滚出擂木，魏无羡掀开挡蔽的皮子，大喝着快。

擂木来了，竹梯轻巧讨不了好去，想要命就得快！
着急间，左近城门方向，忽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正是冲车到得及时，甩起攻城槌猛撞。攻其必救，守军定要先移重兵保护城门。

众兵将都晓事，不待再催，已使出吃奶的气力快速绞起云梯，温宁等更是一马当先，竹飞梯已勾牢了墙头，手攀脚登，蚁附而上。
攻城槌今夜极是得力，轰响之频，不同寻常，震得守军惶恐，擂木也尽着先往那边儿推去。魏无羡一放皮子：“两两上梯！”
片刻后，城头杀得惨烈，城门处每响皆似锤在心上，极是鼓舞。便听绞梯的小兵勇喝彩：“好是神力士！听说那冲车上，就是右营新得的壮汉，叫蓝二，膀大腰粗，生得巨灵神一般……”
魏无羡虽诧异，但阵前不容多想，他咬紧刀背就飞身上梯。

缘梯登城，才一冒头，敌兵蜂拥而上！即听嗖嗖两箭，冲到近前的二人应声倒下，光这准头，便知是玄羽无疑。
神臂营召了多回，这小子只不愿去，征战拼杀，都要盯紧护牢了魏无羡。此时火光飘摇，人堆中那官绿袍角仍瞧得清清楚楚，莫玄羽稳持劲弩，一双利眼藏在箭楼之隙。凤羽连杆寸金凿，箭尖儿寒芒锐闪，总不离他魏哥左近。

魏无羡挥刀杀退半圈，身后几个弟兄又接连攀上垛墙，一路滚刀趟血砍将去，情势才稍缓。他扫一眼四周，就见温宁发狠杀得性起，血浆涂了一身，动作却灵便，想是未挂重彩。
数杆长枪刺来，魏无羡跃上垛口闪避，顺手一刀削下墙头旌旗。大旗倒罩下去，刀锋亦追杀而至，几个持枪的守军瞬间掉了脑袋。

其时，槌声暂歇，瓮城已破。
兴元城为战略要隘，几经易主，又几经加固。城门之外，各有小瓮城加筑，与城墙连为一体，以半月之形拱卫主城门户。破瓮城而入，不单前有城墙，四周也都是城墙，守军居高围之，正好投石滚木，将瓮中之兵与主力即时切割，坑杀在门下。
魏无羡手脚不停，兀自砍瓜切菜，心中止不住却想：那搥门的好汉当真了得，此时若不退，就可惜了，但这外城刚破，正该气势如虹。况且西路攻得越猛，越能掩饰中军，杀进瓮城，便是踏过尸山血海，也要直冲主城……
越是好汉，此时越退不得……

这么想着，不自觉就往城门那方靠近，只当城上多一个自己弟兄，瓮中就少死一个罢。
温宁的刀，玄羽的箭，手下悍勇死士，自然也尾随他去。都是合战久了，阵前能交付后背之人，这时魏无羡大喝：“角楼！”
众人且战且靠，拢作一股决绝之力，步步接近瓮城一端的角楼，欲抢占以替之。

城之角，便如据点，遭此威胁立时就要放箭拒敌。
号旗也嫌慢了！莫玄羽当机立断，鸣铃飞号传箭书，即令后方重弩，一枪三剑，铁杆连发，对牢那角楼，强轰！

角楼轰掉一爿，魏无羡手下弟兄也重伤倒卧了几人，瓮城里，更是折损过半。而城外之兵仍源源杀进，城门垒尸，触目惊心……

佯攻打快，此时却拉锯得酣，未有丝毫进展。
中军信号怎不到？魏无羡心中着急，泼银似的刀法就有了漏洞。一箭飞来，他斫落，敌将一杆刁钻的长枪竟扎到了眼前！
“哥——”
温宁扑至，刀锋荡歪了枪头，魏无羡急按腰弩，一发四髯透甲箭，顷刻没入敌将腹中。温宁松口气，一抬眼，却见魏无羡左臂链甲迸裂，开了个淌血如泉的大口子。战场上，这点子皮肉伤也不当事儿，温宁并不多话，回身挡尽刀枪冷箭，只让他腾出手来包扎。

魏无羡那袍甲破了多处，这时暂退靠在女墙下，就着破口将官绿征袍一撕，本应呲啦一响儿，听着却像没听，只因身后瓮城中忽的光芒大盛！其光照亮角楼，夺目而忘耳音……
敌我皆懵然，他猛一转身扑向垛口，就见瓮城夹墙之下，一团湛蓝清光，似曾相识！
守军中亦有警省之人，这时厉声呼告，托举大包砂石投去，支起滚滚巨木擂去，只当是火器来袭。身旁的弟兄，也喜道奇兵突现。魏无羡却知，宋营中并无此物。

此物，它或沉小院寒塘，或藏花妖儿身上，它泯然无迹，敛耀含光，稍一动情，便暖似镜湖春波漾……
它是一柄光剑。

想是刹那，异变也生刹那。城门下清光微一凝缩，骤然大绽！如闪电劈，如风雷驰，凌空划过数圈。无尽砸下的流矢飞枪、滚石落木，触光即散！碎作百万蹁跹，在这绝地尸坑中纷扬。
瓮城以月为形，白茫茫，灰茫茫……

“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曾多少夜的池边，魏无羡枕伏郎膝，同照九州月光，醉中也呢喃……
而此夜此时，攻守双方，大都是会唱这歌谣的汉人。其余的，即便是草原上的狼，又何尝忘了苍穹高远，月子弯弯？

茫然，只一刹那。利矢扑面而至！
魏无羡将头一偏，矮身一滚已捞起击石掉落的羽箭。女墙边恰有握弓的残肢，他抢弓搭箭扣弦劲射，循方才来箭，直取角楼射孔，一气呵成，一箭必杀！
玄羽神臂克敌，原是从他学来。

妖剑如旱雷天闪，骤发而退，战场依然。众人清醒来，兵戈再起。
魏无羡只想跳下城楼去寻他的郎君，可是不行，温宁也挂彩了，城上城下，弟兄们在拼命。不知是谁，一脚踢来箭壶，他抓过来贴墙藏在角楼右侧的垛口下，不断的往射孔发箭，左手弓，最是刁钻……
然而盔下双眼，也渐生了模糊，魏无羡急得想哭。
——谁不拼命呢？我的蓝湛也拼命了，他填在尸坑里拼命了，个不知死活的小妖儿，跟到这绝地里，拗性子不听话……

温宁已杀得血流披面，这时狂砍一拨，抹了把脸，才惊见魏无羡的左臂，还在汩汩淌血。
“轰——”
东南方传来闷声巨响！不，巨响乃连声不断，是中军弩炮！
城池并效野，一半儿鼓舞，一半儿惊惶。魏无羡仍在往角楼射箭，总要杀光了这些，才好去寻他，杀光了，寻他……
心乱如麻。
而远方的墨蓝夜空，终于炸响中军信号，伴着温宁一声厉喝：“谁？！贼子休想——”
垛墙翻上玄衣如魅，当啷刀兵响，来人已卸去重甲笠盔，却一挥手就格退了温宁。他扑到墙脚，扼紧那持弓的手，抱紧了心乱的小官人。

重弩又至，角楼轰然再塌！射孔灭了干净，温宁大笑冲上。
而在城外箭楼，莫玄羽依旧看牢了那方，手稳弩也稳，箭尖儿仍自生寒，可他也微微笑了：那仙人之姿认得呢，虽着黑衣，一般的风息鼓荡，真似花开危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