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难言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2-05-09 15:43      字数:2931
——枣褐双穗,碧玉绦环,往日里解了又缠,总在他劲瘦腰身,只听一声“蓝湛”,这绦带扬起就飞扑入怀……


歇战,已是昼更夜替以后。
城门有四,围三阙一,守军扛不了多久,能逃的都从那留的一门逃了去。江澄领兵从东路分出去,往那故留的逃路上设伏,撒兜子网了降兵两千多,赶鸭群似的刚回营。喝口水的功夫,就听说魏无羡攻城攻得甚有风头,也不急着歇了,家兵中挑了个脚快嘴皮子爽利的,立马要遣回去给他爹报喜。
正吩咐,恰好金子轩过来,说是缴了些好物件儿,一并让带回去孝敬。
一个匣子装得花里胡哨的摆在案上。江澄晓得他那些个心思,里头不定又夹带些钗啊环啊、瓷胎竹丝儿套的小茶具啊什么的,托着捎回云梦老家的呢。嗟,山长水远的献殷勤……

因说起魏无羡,都道这首登城楼,定是头一拨论的功劳,照他往常的脾性儿,这会子轮更歇着,就该过来显摆一二才是,只不见人。
江澄道:“子轩兄是不晓得,我与阿姐,建炎年间就随父亲去夷陵瞧过他来。哼,别看如今哄哄闹的,小时候说话都夹舌子,还怕猫怕狗的,吓得往那大玉兰树上爬。不过魏无羡那厮爬树是有一手,四五岁能爬到树顶上去,滚枝儿溜几个来回,居然半点儿没蹭着。倒把姐吓一跳,哄他下来都要急哭了……”
金子轩笑而不语。
“爬城墙的功夫,大约就从爬树来的,这回一战首捷,定是在营里吹得口沫横飞呢。他那儿也没多远,就一道儿闹他去?”
把送的东西交待了,原本也无甚要紧去处,金子轩乐意多听些江小娘子的故事,自然点头。

然而魏无羡在城外中梁山扎营,并不如江澄所想的欢脱。闷了一帐的烦燥之气,好比外头天色,阴云密布。
右营在瓮城中死伤惨重,都指挥使自己都血葫芦似的躺了,手下几个指挥使更没一个全胳膊全腿的,剩的人马都暂交魏无羡这边儿管着。
本来就是,没有槌破瓮城的强硬攻势,魏指挥也拿不下城楼,于情于理,都得他管。

此刻,荐了蓝二去撞攻城槌的“甚么鸟”都头,就跪定了在营帐里。
自魏无羡说了“拖出去”,他吃了秤砣似的跪成个铁人儿。温宁动手拉他不起,莫玄羽倒有心与他说道理呢,只插不上嘴。人家气壮如牛,就吼两句——
头一句:蓝二有功,全营能证!
再一句:蓝二不是细作,也能证!
就这意思,来回吼……

魏无羡这帐里并没江澄的讲究,案是没有,帐角几个麻袋子不知装的甚么硬邦邦,他甲胄不解,一般也硬邦邦歪在上头,长腿搁着木杌櫈,看他几人瞎扑腾。
只叹温宁是越发不中用了,同样打一仗挂身彩,几回合扯不赢那憨鸟。
烦吵得很,一闭眼,全是蓝湛……
想他原本背着琴囊来的,如今人是关着,琴不知藏哪个树上?
从前抚琴,也没怎么仔细的品过,光盯着脸啊,手啊,身段儿啊,可惜了他的好琴音。玄羽曾说那等俗人,听着琴,只管想那帏帐里的事。个死孩子,当面就敢说真话……
于是也想那内帏厮混的日子啊,是多久远了?好容易追过来,又要遣回去的,我的人……

心里油煎也似。恰好那边的拖到门前了还嚷嚷:“真就刚来的,没来及领腰牌,蓝二是我媳妇的娘家大侄子,千真万确!俺全村都能证……”
哐啦——
地上砸散一个破杌櫈,唬得全村都成了哑巴。魏无羡霍然起身,没话说也不看人,一脚撩开杌脚,往外摔帘子去了。
玄羽赶紧的递眼色,温宁拒得果决:“不去!”
“多少跟着点儿,旁杂人等一概喝止了,吓他不叫近前就是。军营里混点家务事,叫人听去不太像话。”
“你也晓得家事,就劝不动啊……”
“再响不过敲个床头柜儿,原不必多劝,俩口子就真打起来也是有数的。魏哥嘴硬,心可软了,这人关不了多久。”
“唉……行吧!”温宁摞了手追去,那地上挣扎的都头已震骇当场,说不得话,脑子里止不住的又想起“木兰从军”。但蓝二那膀子力气……决不是个女娘……
“喂!”
一声儿打断这无边遐想,莫玄羽蹲下身子给他拍了拍衣上滚的尘土,温言细语:“方才……都听见了?”
“啊?听……”
“想好了说。”
都头心道,想好还说个鸟,灌丧糊涂汤的,我就不该来!
莫玄羽认真地瞧他一回,笑道:“既没什么说了,放心回去吧。”

人走了,地上杌子脚儿碎木片的开始收拾,身后帘子又翻飞。
“怎的还来……”莫玄羽一转身,愣了。正烦家务事呢,又来了俩儿亲戚,正是江澄与金子轩。公子哥儿进门都带风,一股子上赶着煽火点炮仗的喜庆劲儿。
点吧,凑热闹又不过年……

魏无羡搞些砸家伙什的声势,不过随便儿吓唬那憨货,趁机会走人。实情是,手底下的将官接了一堆儿伤的残的,这时焦头烂额的忙活,怕是没空吵吵,更没谁管他的蓝湛。
自己的郎君自己管,一路向伙房。温宁悄没声就跟上了,取了食盒,还跟着。
“温副使是很闲么?”
温宁腹诽着谁有你闲,嘴里却道:“万事有玄羽呢,这个,您亲自提?”
伙房外,来往人多。
魏指挥使顶了凤翅眉庇乌油甲,一身血泥脏污,糙得无所顾忌,手里偏偏就抱个干净轻巧的小食盒,碎蓝花布裹得细致。走一步都缓着呀,生怕里头洒了……
温宁都懒得问他这女娘们用的花布是哪来的,谨记着玄羽说的“不像话”,忙抢过来代劳。二人走到关押“重犯”的僻静处,只见栅栏外头都是夷陵带过来的弟兄。魏无羡一摆手免了揖礼,快步到帐前……却住了脚。

近而生怯,来回又走几步。
“魏哥,不趁热?”
“闭嘴。”里头的妖精耳朵尖,此刻还不是都听着?魏无羡叹气,食盒抢了回:“你,带着他们,栏外退三丈地,不得议论。”
温宁无奈道:“哥……闭嘴前我就说一句,前夜是坠钩索下的城头,我这功夫别说押个人,自己也得小心,还是仙君帮衬着呢。若他不肯,也关不到这里来。”
“嗯……”
怎不晓得呢?就这顶破营帐,蓝湛一挥袖掀了也没谁拦得住。这会子,他坐困愁城,也只因自己一句话。从前到如今,哄他骗他欺负他算计他……
魏无羡木着脸道:“温琼林,你哥就是个没良心的鸟人,不必提醒了,滚吧。”

外头踟蹰不定,里头是一片寂静。
寻常关人的地方,不管怎么腌臜都有。蓝忘机所在,却是一帐的简洁安适,笔墨几案,吃茶的器具,蒲草编的软垫子,便连盥洗用的水缸子都备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边儿才是魏指挥使的营帐。
蓝忘机端坐,等着。
身边摞着予换的衣物,洗得半旧的一件玄青常服,上叠了熟悉的衣带子——
枣褐双穗,碧玉绦环,往日里解了又缠,总在他劲瘦腰身,只听一声“蓝湛”,这绦带扬起就飞扑入怀……
如今,是不太穿这个了,甲胄在身,他倚帘不进。

挥退看守人等,魏无羡抱了食盒一掀帘,差相撞个满怀:“呀!我的莲子羹……”
蓝忘机一手扶了,不语。
“郎君是等急了?这一撞,倒叫我想起那回屋里耍酒疯,听见你了,一头直往门框上去,幸好郎接着……”
食盒稳着,手摸在花布裹,尚温暖。蓝忘机只拿一双美目相看,浅浅淡淡。
魏无羡笑道:“怎不换身衣裳?递个手来,你替我摘了这铁盔。”
依言摘了,他甩甩乱发,一低头挨擦在花妖儿胸膛:“唔……既不换衣,我俩一般脏了才好蹭呢,当日里就是这样,撞上我的郎君。”
当日……
蓝忘机自然记得,缱绻秋夜,黑暗中胸前埋了乌发,他也是这般痴缠,噎了满腹的心事难言。于是一抬手,拆了魏无羡髻上角簪,只见蓬乱纷披,果然是脏了。小官人拼杀一昼夜,又脏又累,还怕洒了莲子羹……

当日,就是抚着长发道:“魏婴,你说话。”
“不是说着吗?”
魏无羡抬头,兀自笑得山花烂漫,野草横生。

蓝忘机想,哪个战场上,有这样的将军?这么样的,只在我跟前罢了。
也便笑着给他捋发,轻轻儿接过小食盒,轻轻儿放案上,又轻轻儿抱过小官人,摸着硬邦邦的铠甲。
钢铁硌着心口生疼,蓝忘机道:“魏婴,你想让我走,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