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柰烟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2-07-11 08:57      字数:2850
——“人间世,就没有不败的花。这一放,将芳菲极尽,只待来年。”


“我在这帐中等了些时,耐不住掌灯看看,可惊吓了众人?”擅闯营盘,他说得轻巧,孰不知牵一发而动全身?
今儿温宁值守,此时定已召人御外,而莫玄羽,大约已攀上望楼,箭巡四方。回防青居城,这是前后不着地儿的半路扎营半夜惊,辖下十都兵,该就醒了九都半。没醒的,明早要打军棍。
来人这么笑嘻嘻说句淡话,很像揣着明白装糊涂,可魏无羡偏就晓得他不是作伪。

除却美貌,这淡然直拙,也是家传的吧?伯仲难分的不懂事儿。不对,郎君混得久些,比他会做人。
不做人的还笑呢:“按道理,客至不速……”
“兄长稍待。”魏无羡神色不变,转身出去了。
来人原是聪明绝顶,虽不通俗务,一句话也听出亲疏,遂将美目流转,寻到这营帐里最好的上座,端端儿坐了,等吃茶。

外头传令,该值守的继续,该睡觉的滚回去睡。温宁约略听说了来人形貌,领兵回转时,兴致勃勃只拿眼神追问,魏无羡冷冷道:“不是。”
回身往高处再一扬手,将玄羽也打发了,又复安静。

主帐简陋,就两个木杌橙,一好一坏。魏无羡撵干净人回去一看,好吧,剩那三条腿儿的能坐了,真不见外。
往日昏灯,此时不知怎的,竟变作荧煌温暖,想是傍了世上难见之容光。魏无羡把心一定,执礼就问:“他在何处?还请兄长告知。”
他,自然是他,心心念念总是。
蓝忘机有那循香找人的本事,眼前这位,当也有。任谁寻不到,嫡亲的兄长是可以。

“是说……忘机?他这个表字不错,尤记我辈超脱。蓝湛忘机,水清曰湛,其深水无波也湛湛,好名好字!来时我故走水路,也学人棹舟,恰见了渝江日出,初起似白微红,燃至瑟瑟江中火。便想起取个‘涣’字,与他一般也姓蓝罢了。蓝涣,字曦臣,可好?”

魏无羡一声轻咳,硬生生把急问憋在喉当中:“好……”
几案边上,白汽轻缭,不知几时已将水烧开,蓝曦臣微微一笑,自袖中取一只素锦小囊,打开洒了茶末子进釜中。不一时,花香四溢。
“云深不知处,古室禅房,春尽时柰花似雪,采之,以香入茶,最能平心气,解颐开颜……喏,先吃这一碗,便与你说忘机何在。”

数日来,闷酒灌的一腔郁气,缓缓被这香茶淡去些。
坐在三脚破杌,魏无羡安静等着,空碗在手。蓝曦臣与他续了茶,才笑道:“你竟不知,他在青居城。”
魏无羡眼中一亮,又复低眉:“原来便在青居城,他是片语只字都不给我送……”
虽是亲手撵的蓝忘机,但笃定了这些年,原是再想不到,园子里生了根的小妖精,老实巴交的爱着,也当真会恼了,怨了……
不是不委屈的,偏乃自己始作之事,与温宁等人,也说不出口,这时有了下落,心头一松,委屈忽成河。
兄长来了没奉茶,倒让对方哄着吃了两碗,忍不住嘴,还将苦诉了半句,好没意思。

“这样的啊……”蓝曦臣眼见他低了头,睫下微红,只觉十分趣致:“忘机从小儿是个缄口无言的性子,不说与你,或就是等着。你可知道,在姑苏,都看着天生的脾性儿取号。他们都叫我泽芜君,而忘机,未化形时,就是个天然的花君子。翠条多力,迎风不摇,只管是默默的华光内敛。长辈们喜之,赐名:含光君。”

“含光君……啊,含光君!!”
魏无羡跳起,扑向案侧的公牒箱子,呼啦啦七翻八翻,找出几个折子,打开来反复的看。眼角儿尚红,却已笑意盈盈。
蓝曦臣诧异,把他看过的,逐一捡来瞧了,不禁也笑:“原来如此。我去青居城寻他,便听山中童子唤含光君,这会子一想,大小人都是这么唤来。人境里,竟就和云深不知处一样的,有趣,有趣……”
“兄长,我这就回去了,要回青居城去,不叫他再等。”魏无羡还盯着牒文,一字一句,不容再错。
从方才,那陌生的背影转过来一笑,他就晓得了,与蓝湛之事,都在那笑眼中看着。头一句称兄长,原有试探,现下……是真心。
吃了郎君家的茶,佛性天香柰花窨,沁在心气里,忽就一片宁馨,终于把强撑的说出了口:
“我想他了!我总是想他的,也总要知道他在何处,或是往后……往后怎么样了,一缕死魂,也晓得该上哪儿去……”

“可是孩子话了。”蓝曦臣抬手拂袖,拢了散在纸张。
魏无羡近在案前,只觉花气袭人,往胸腹一透,继尔身后“卜”的帐幕轻响,似有若无之空灵,竟破营帐而出,其势涣然烂漫,去去天地,生生不息……
不可见,心有所感。此生机太盛,魏无羡把心事倒完,再不敢言死。

“幼弟少小离家,母亲原舍不得。”蓝曦臣缓缓道:“叔父起手推之,道魏氏藏色,命中得一子,便止于此。其后,夷陵魏,再无子嗣。短短数十年,既报恩情,亦作人间历练,待魏氏无人,自当接回。”
魏无羡听着旧事,眼中光华灵动,神色渐趋古怪。蓝曦臣觑之无奈,继续道:“母亲想起,让我出来看看,这才晓得了……”
“噗……”可终于笑出声儿来,魏无羡再忍不得,大笑绝倒:“我家无后了,可是含光君报恩报的,哈哈哈……从此脱不了干系,可……可如何是好,哈哈……”

蓝曦臣端坐等着,直等笑渐不闻。
陋室灯明,魏无羡抹一抹眼角,去杌整衣,收束了容仪,这才拜了下去:“因缘造化,得之我幸,魏婴此生有尽,确不过短短数十年,泽芜君……便且看着……”
看什么,蓝曦臣已意会得,抬袖扶了他道:“万物有恒亦有变,其变不可多参。当日里叔父推卦,一起手流水行云,并无凝滞深虑。如今幼弟与你,也是花自开来水自流,既生情,且安之。”
“将来,他就回去姑苏了,泽芜君……”
“不是兄长么?”
“兄长放心,数十年也罢,十数年也罢,我总要护着他。红尘喧嚣,于蓝湛有害无益,这我是晓得的。末了,护不得了,我归去,他也自归去。”

两个“归去”,却不往一处了,他是早有预料。蓝曦臣喜他看事通明,也欣慰这一介凡身,竟懂得幼弟修行之碍。
叹息一回,笑道:“如何又如何,总是他自己愿意。你念念不忘护他,可知他本愿护着你?树大根深,原不惧风雨,在你眼中,我姑苏一族的含光君,就是那弱柳扶风之态?”
“我……”
“可想清楚了再辩。”话犹未尽,周遭气机又变,方才漫去的生息,倏然回拢,营帐里骤暖如春。
魏无羡语结,只得听着。

“我族质性自然,最是勉强不得。忘机离了本体,以精魂千里奔赴,日久必有巨耗。青居城里,多少是劝过了,他不为所动,便是已择定了此路。”
那回拢的生机,聚于案前,与一缕茶烟绕去,袅袅描出花形。蓝曦臣以指拈去,极盛的一盏柰花,凝在指尖。
“花开怒放,你见过吗?”
魏无羡点头,想起了秋夜小园,将他举向高天的一树玉兰。
“人间世,就没有不败的花。这一放,将芳菲极尽,只待来年。”

莹白柰花,浅晕一层碧青,坊间也称茉莉。蓝曦臣递与他,正色道:“他要将最美的,给你。”
“来年呢?”
“好贪心孩子,来年啊……你爱喝汤么?”
魏无羡一手抢了那花朵,眼看它又幻作空空,可他紧攥这无形的香,决然道:“不爱,尤其是老太婆给的汤。”
蓝曦臣大笑,长身而起。
“我去了。”

提灯送至军营外,一低头,草色新绿,竟减了秋意。魏无羡知道,是方才一拂之力。
“他留在此地,也不止于为你。青居城很好,回去看了就知。”
“嗯……”
“呵,这么瞧你,倒乖巧得很,可不必再送了。”蓝曦臣仙袖一翻,召了剑在脚下,这才一转身对牢魏无羡,拿足了腔调拱手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魏无羡抿唇一乐给接了:“后会有期。”

终于啸剑而去。也不知哪位大侠写的戏本子,委实是豪气干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