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显圣，就是川蜀的王，力无穷，法无边，阙庭天目开，蛟化的三尖两刃，领十万天兵，扰山趁日之威神……此一去，天上人间。


来人重甲在身，仍显纤瘦灵便，少年貌不过虚岁双十，面上的宁柔果决，却胜过了无数老军头。
莫玄羽向含光君微一欠身，弯下腰去：“娃儿，这是仙君送你的。”小娃知礼，道谢才接了。
“来，哥与你戴上……”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路过的兵将与文吏，见此服著，黯然匆匆。儿娃们原本瞧车马热闹，这时站在含光君身后，盯着甲胄鲜明的玄羽，不大敢说笑。而蓝忘机，抬头已见了，三尺开外，独自牵马肃立的魏指挥使。
“阿哥……”
小娃迟疑，看一眼左右，改口道：“将军，孃孃说，爹爹没了……”她口齿清晰，比同岁的都伶俐，还敢跟着大娃们到此寻人，这时想再问，却无端的不敢了。
“没了，就是没了。”
玄羽正色道，趁她未及反应，一把已将抱起，甲胄冰凉，刺得人一激灵。小娃嘴张了张，扑簌簌眼泪下来。
蓝忘机空藏了满腹诗书，所会的人伦道理，一概说不出口，高大的蹲着，无可奈何。却听身后嗫嗫有声：“我爹也没了，在天上呢，一直在的……”
“我家大孃孃说，没了的，都在天上。”
“天上有玉皇，玉皇要天兵天将，才去的！我阿哥是天上的大将军……”
“就与二郎真君一道么？可见过三尖两刃刀？”
“那是当然……”
小声到大声，众儿越说气越足。

二郎显圣，就是川蜀的王，力无穷，法无边，阙庭天目开，蛟化的三尖两刃，领十万天兵，扰山趁日之威神……
此一去，天上人间。
莫玄羽已抱着小女娃娃走远，山路曲折，终于传来放声大哭。

魏无羡拴了马，到蓝忘机跟前，对脸儿一处蹲了，才道：“放心，二郎神，还要劈山救母哩，小娃娃会长大。”
“你也是这么长的。”谁在玉兰树下，挥剑亦洒泪？
魏无羡淡然一笑，虽是蹲着，依然潇洒：“是啊，但那王母座下的藏色元君，可不必我救了，厉害着呢。”
言罢，施施然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麻布袋子来，吆喝：“吃糖啦！大将军发糖啦！”
一片欢呼，众儿扑上，差相把顶盔戴甲的魏大将军推翻在地。不是上好的抱山松子糖呢，就普通碎黄糖块儿，在山城里，这么随意儿发给娃们吃，也难得了。魏无羡一屁股坐倒，拼死才护了最后一小块，待众儿散开，快手塞了蓝忘机嘴里。
“甜么？”
“嗯，哪里来的糖？”搀着一道起来，魏无羡往另路不远处一指：“有富户呀，打个秋风。”
却原来江指挥使骑着高头大马，正使家将们也发糖呢，还有劫获的鞑靼奶酪块儿。一般的欢喜着，这边的娃呼啦都过去了。
江澄也见了这俩闲人，拿马鞭儿一指魏无羡，示意昨晚的事没完。

脸皮厚的哪里就理会了，魏无羡只问他家亲亲郎君：“奶酪吃么？我去抢些？”
蓝忘机摇头，还看那小娃去的方向。
“会平安送回去的，玄羽去说，比你我都会。娃娃还小，可玄羽如她一般大时，头上插个草标呢，当牲口卖的，一样也活过来了。如今这娃，还得了你的小花儿。说起来……”魏无羡凑过去花妖儿的薄耳壳子，笑问：
“泽芜君仿佛说过，送我小花儿，当时还高兴呢，只道是将含光君打包赠给我了。这会子想起，竟不是的。啧啧啧，你家这什么毛病？到处送花……”
蓝忘机一凛，待要问他，却被一手掩了唇，魏无羡压了嗓子道：
“噫——醋性儿起来了些些？这个家人家事啊，晚间点了烛火，可要仔细了瞧，慢、慢儿说……此刻尚有军务我去了！”
一溜烟不见了影子，花妖儿还停在“慢慢”里自困，方吃了糖，嘴里真有点子泛酸哦。

说是军务，不过文书交接一类，小吏们上赶着帮忙，完了出来，才晌午。
衙署侧廊后院一类，最是消息灵通之地，魏无羡逛个来回，往石凳上闲闲一坐。这会子卸了甲，舒适。
随手在圃中拨了拨，拣几叶嫩绿的薄荷摘了，便见江澄也出来。
“澄姐儿！”
“滚蛋……”江澄往左右一张，急道：“没脸的东西，正经地儿你就浑叫！”
“一道出去么？”
“谁与你一道？东西都送去了，别来闹我……”这么嫌弃着，却也并了肩往外走。
“甚么东西？”
“温琼林说你不住屯营，要住山上，吃的用的不比往常，我就……送了些，去去，就这么些，再没有了！”
“瞎七八计较，我不是要说这个……”
府衙外头，秋阳晒着石阶，俩狮子，左右狰狞。二人一同下去，沿着斜路，渐往热闹处走。薄荷叶子分了，各自嗅了嗅，嘴里嚼巴，顿觉心气儿爽利。
“江叔叔是还在䕫州？”
“嗯……”
“近日小心些，有闲，回䕫州陪陪你爹，都少往重庆府去。”
江澄不以为意：“又听些甚么闲话？一帮子笔操的玩意儿，不就看不惯拿刀的风光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总要作此鬼祟之事。”
“不可不防。”
“这些个，爹也是都知道的，䕫州……明儿有船就去。”
“一壶‘蓝桥风月’。”
“你……”
沿途听着吆卖山货，穷苦地界，也没见什么稀罕物。魏无羡明白他方才说的“东西”，定是日常得用的，于是笑道：“一并谢你好了吧？过些天我也去，这不是……先得备些薄礼呢吗？”
“哼，比起我这亲儿子，爹就是喜欢……”
“字画！我家那位你懂？含光君，那都神仙字画……”
“滚滚滚，少给我炫耀，昨晚上都指挥使……”
“好大一只山鸡！”
“哪儿……魏无羡！别想岔我话。”
“真的呀，约了人打山鸡。”岔道口在前，宁羽二人已等着：“你去不？”
“有你这闲功夫……且去给阿姐报个平安信呢。金子轩如今还在得汉城，他日回屯，大约也要往䕫州。”
魏无羡闲看一眼身周山货，笑道：“既有去信，云梦家里，也叮嘱着些，各处打点须谨慎，留神着……”
其笑容轻松，言语却认真，句末无声而有形，江澄辨出了“临安”二字，也便警醒：“……晓得了。”

后山，“嗖”一下羽没深林，便听猎物坠响。温宁跑前去捡，腰间已绑了稚鸡有三，并俩兔子，一路去只怨道：
“这岂是约一道猎山鸡？分明是哥自己玩儿，诓着我们来捡。”
魏无羡笑笑，又取一箭。
玄羽倒乐得清闲，这会子见温宁去远，便道：“听了些舌根子，魏哥也知道么？”
“嗯，汉中一役，川峡诸州，大都出尽精锐，说起来众志成城，不过是心服重庆帅府。越是这么样齐心，上头看着，越像我川蜀一地抱团成势。况且，帅府那位，从以前就力陈重文轻武之弊……”
“前线拼死拼活，后院争相拨火儿。”
“就是这个话了……”魏无羡笑道：“温宁也不必瞒他，大伙儿都审慎些，少说些战功，多做点实事罢了。”
“阿宁早晓得了。”
“好。”
这时，温宁已回去，几人再猎一会儿，待天色将暗，便收了东西返去。趁此静谧无人，魏无羡叮嘱了，只让传话四叔，往临安市面走动勤些；情姐儿若有闲同行，可往师门一转，刑氏女医圣手，常往来公侯内眷，应有所得；入川路上各府县的摆铺，以及大吏、世家的私驿，但有供应之需，不论利薄利厚，都争些来做……
末了道：“弄权之事，原与我等无关，得些消息先手，不过自保。伙计们多长耳朵，别的一概不必，尤其温情，小心着安全，为些听风是雨、前途难料之事先损了自己，就不值当。”

出了林子，宁羽自回屯营，逐一按嘱咐行事，依着莫玄羽的仔细，传话办事定当隐晦，而温宁，最是令行禁止。
魏无羡放着心，从岔道转出去，离远就见了附近的小山村。底下人探得确信，今儿关照含光君早饭的，就住村头。野物坠在手，怪沉的，他绾紧了腕间的绳串子，心道我家的郎，可多承照顾了，不能白吃人家。
这时暮色四合，凉风一拂来，额角汗津子都爽没了。他低头自笑了笑，方才寻着村路时，便已望见了：崖角尖尖小屋儿俏，是谁家早亮了灯？

等着夜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