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厚爱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3-10-27 11:34      字数:2941
——谁家院墙不曾见,地锦满铺?正其是,趴山有虎,捆石有龙,苍苔依着空山壁……魏无羡也识得,更记得,泽芜君的一袖之力,曾使离离原上,枯草复青。



城西刘宅起火,乃温宁故作示警,又兼东边儿闸楼轰塌,两番动静已将满城人众惊起。只听马蹄子踏巷而过,一路宣唤,顺庆府辖下军器、屯务、粮料、录事等校官吏员,凡经历过事的,即刻就清醒了。
各人持刀执梃,燃炬奔走,找着温副使特意高挑的一支号旗,便追随而去。

莫玄羽这边占着上风,正往城门方向靠近。
百忙中回头一看,见光亮从漫山各处向官道聚拢,领先一队蜿蜒冲来,窄路上流火也似的腾挪快极,就知是精熟骑兵。他心中有数,退在刀牌后,使人点起一枝火箭,亲自张弓搭上,往城楼“嗖”的射出。
那箭首缚着火药,扎穿旌旗杆子,一溜儿火舌便将旗帜点燃。含光君瞧得清楚,袖风一摆,旗火忽而蹿高数尺,更烧得明艳夺目。

内城官道连着马道,温宁催骑更快,盔下紧盯着那城楼上的簇火,以及烟云似的仙君。于是就晓得猎猎燃烧,是个指哪打哪的明白意思——玄羽不必他管了,掌住城门要紧。
此时杀上城头,正是一马当先!
温宁故将缰绳一勒,人已离鞍跃起,单手执戟凌空就扫进垛墙,势不可当。待冲近城楼,另手将举了一路的号旗向上一抛!含光君袖风再卷,接了。

借以号令的火旗,方才要黯下,这时教含光君一掌劈散,灰星四溅中,便换了一旗插上。
展开不大,乃现一个“魏”字。

青居城留守人众本不多,玄羽牵制了数百兵,城头顽抗者不过尔尔。魏无羡仗着郎君策应,独自冲杀无阻,这时听见身后呼啸而至的熟悉声音,荡开一剑,便即后退。
脚跟儿才碰女墙,身侧一阵刀风泼过,温副使率人扑上。其勇鸷豪强,不几时就压倒情势,正是魏旗下,头一名的猛先锋……

五更,鼓角声壮。
头一拨劝降的箭,缚着布条子,越空而至。蓝忘机不为所动,隐在楼角,手中就摄来一枝。
借些微火光瞧来,厉刻的“殺”字,是一个喧嚣刺目的样子。他想,蒙军战书一类,从来言辞无废,但狂妄若此,亦不多见,定是早已悉知城中兵力情形。所行暗杀的计策,据小官人说,正其“毁青居,不若抢青居”。
对顺庆青居,竟有如此“厚爱”,叛将所献者,又岂止分兵布防一类?蓝忘机转身,望向偌大一座山城……

淳祐十一年来在此地,囊中仅一幅图卷,亲手绘制,又亲身践行,当日里情思切切,全为的是婴,如今……
烟山营田图,故人曾批实用,如今,是落了敌手。
夜色中绿云深浓,眼里满是,烟山烟树烟火气。原来我在了这些年,一颗木兰心,爱极小官人,也爱极了他所在的人间世。

这时城防已定,宁羽二副使汇齐人众,滚石擂木,以备守城一拼。掷雷的蹲炮并投石机等,幸未毁坏。军器坊便连文书小吏都出动了,小心翼翼,把一枚枚震天雷运上城头……
底下敌军射了箭书,等待中正自躁动。
魏无羡并不理会,翻开袍子里衬,将避尘仔细擦了擦,这才仰脸看郎君,远远的笑,招手。
待花妖儿落下,笑眼示意身旁的甲胄,便是方才玄羽差人送来。
凤翅盔,乌锤甲,蓝忘机欣然与之穿戴,一贯熟练。
众人在身旁来去,也一样是见惯了这般样的恩爱,各自里忙碌做事,手不敢停,心里却无端的安稳。
既是肃杀当前,又是一切如常。

忽听一阵紧促蹄声,从内城马道冲上,离远见莫玄羽截骑问话,神态急迫。蓝忘机停了手,看着小官人,不语。
“郎……”魏无羡听不清远话,却识得来骑是当日嘉陵江里练水之人,一低头拉着花妖儿,仍系甲。
便听玄羽奔将过来:“魏哥!后山断崖,情姐儿尽说了逃难的法子,保证万无一失的,完后人却都不肯下去。情姐儿劝不听,遣人过来只说……”
“知道了,原是这些人只听含光君的。都是些女娘与儿娃,临着高崖峭壁,就要生畏惧啊。郎君可愿走一趟?护着人下去了才好。”
说着像是有商有量,可魏无羡的语气,是笃定过了。
蓝忘机转头只盯莫玄羽,不答反问:“传话的人呢?”

人在的。
玄羽驳不得,魏无羡更不能说什么,只能由着招来。那策马来报的兵士,甚是年轻,眉目憨直。蓝忘机问:“山上情形,你细说来。”
“回含光君话,儿娃不肯下,孃孃们便也不肯。”
“可是怕了?”
“不是。娃们听说小魏将军回来了,抢着要下山,帮忙守城。孃孃们拦不住,拉着几个小娘子抹眼泪,只说不走就不走,老汉儿还在家呢,娘几个也拼了,死家里一团儿也就……”
“你等就干看着?温情呢?!” 魏无羡怒道。
“温娘子好歹是拉住了,就说那军机大事,不好乱掺和,须等指挥使的示下。我来前,还听娃们说……”那兵士怯看一眼魏无羡。
蓝忘机淡然追问:“说的何话?”
“娃们说,匹夫有责,就是小魏将军教的。人是天下事都管得,打头起第一件,就要管好自己家,小人儿也要。”

一时沉默。

魏无羡压了怒气,这才留意,那年轻的兵士,也是本城土生的一个。这些年忙打仗了,人情生疏了,真真是,一下就糊涂起来,还不如花妖儿明白。
四川路民风强悍,怕悬崖,不如说怕离家。儿娃,青壮,孃孃们,小娘子们,谁不为己家呢?谁家里没些攸关紧要的东西?又有个,攸关紧要的,抛不下的人……

想几多,不过一瞬间。城外鼓声催起,又伴碌碌辐辏之声,竟是早已备好了攻城车。
魏无羡决意断然:“都指挥使在外,城中也只听我的,我让他们撤,就该立往崖下撤去,不从者绑了带下去。含光君现与你同返,依其令行,就与我说的我令的,一般无二。”
“是。”
“蓝湛,为民望者,就该使民效之……”
话犹未竟,一声闷响撼于脚下,正是巨石抛砸在城门!莫玄羽不待吩咐,扭头就往弩位奔去。蓝忘机袍袖微动,却还站得稳稳,看着他的小官人。
“蓝湛,即刻上山,不必多言。”

哪里就多言了呢?玉人儿在前,他不言不语,如月在天,而今夜本无月。
没有月,本来是没有。
他冷在那里,似本来就不肯听我的。魏无羡脸如严霜,识海中却一阵惊动,说不清是愠怒、焦急、疼惜、倾慕,使波心震荡。许多无可名状,不知从何而来,仿佛久远深藏的一些——
爱而不能。
分明是相爱相知了,多少年……从玄正几年来着?在玉兰窗里见着他,不对,是淳祐四年!淳祐,还是玄正?他这么美,冰冰冷,总是对我没有好颜色,也从不愿听我的。我的蓝湛,是不是我的蓝湛……

“魏婴。”
震天喊杀声似突如其来,破开虚妄。城内城外,一切音声相,听在耳是奇乱,却不比思绪更乱,而魏无羡,在一片乱里看见了笑。
蓝忘机微笑对他,袍袖忽长,似有春风催动。那风息扑面而来,透体而过,沛然又若无物。它温柔拂过,所有的真假是非,深心里波诡云谲的疑问,就淡了。

一瞬间回过神来,便听敌我人众,渐次的,讶异哗然。却原来,丈余厚的城墙,内有隐隐生机,一阵暖风泛漫,就有鲜飚之气,破墙而出!
值此萧瑟秋夜,竟有春色关不住,其快无比,使郁青外发!一介山城,墙再厚,门再高,不过死木僵石,但如今,它是活了一般!
是甚么样的奇物,疾疾生长?众人识得呢,那本是软骨攀墙的常植。几人胆大的,尽伸了手臂往垛墙外触碰,却觉坚硬无比,爪在墙体如铁网护壁!

谁家院墙不曾见,地锦满铺?正其是,趴山有虎,捆石有龙,苍苔依着空山壁……

魏无羡也识得,更记得,泽芜君的一袖之力,曾使离离原上,枯草复青。
云深不知处的勃勃生机……
姑苏花郎的美……
这回,是蓝湛了,真是我的,不冷了,会笑。他一步踏近前来,容光美得惊人,只因春风拂槛,露华正浓啊。于是魏无羡听见,众人窥外又惊:“城门!快看城门,杜鹃花儿竟开……”

城高两丈,忽喇喇绕上棘杜鹃,团团荆蔓封门。
映山红与昭亭紫,花开最闹,偏偏是……蜀地的老故事里,说它泣血才染。

魏无羡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