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换命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3-10-31 11:00      字数:2916
——余司农数载,掌烟山枯荣,今以营田生机,与换满城七百余命。所望得青居者,保全生民,营田亦丰茂如昨。但毁一命,漫山尽毁,寸草不生……”



含光君的为人,这些年众人也熟悉了,最是个能守静的,除屯务以外,从来都跟随着魏无羡行事。
温情就道:“终究他是为着你的安危去想,守城不论谁在,含光君还是阿宁,也都与往日的法子一般做去。你便等着,再怎么危急,含光君总能保全自身,必定要追着你来……”
魏无羡听着劝,心里想的却是,你等并不晓得妖性鹘突,他拗起来是个撒开了绝不回手的。一向为了我惜命,说来都不假,但这境地里动不得,见不得,总是将我诓了,还不知再要做些什么……

滩涂上怕显眼,一时无计可施,到底是回在崖洞。
众兵各自值守歇息。孃孃们安抚了儿娃睡着,便有人闭目数珠,口中絮絮念。女声温软,似微风,又似脚下的江潮退却……
魏无羡盘膝坐着,满腔的烦躁渐也平复。几日来遭逢变故,心事起伏太过,难得是此时谁也不来打扰,倒像独处,得以静思。
外头艳阳如新,洞里却还像黎明幽暗,垂眸只见流水一波儿一波,粼粼光,碎了又来……就像耳中听的,连绵不断,念菩萨,念观音。

禅语佛经一类,家里常见的,原是蓝忘机爱看。
犹记某日,生起火煨了酒,花妖儿一袭薄衫,煞是美艳撩人。起心思从后扑之,搂腰儿百般勾缠,偏他还稳稳的,安坐席上。
当时火光,也是一般的闪烁零碎,他手里,是一卷观音赞。撕扯得过了,火塘边花妖儿反压上来,书卷就撂在了一旁。笑闹间忽尔吃痛,仰脖一侧脸,就见那火映着淡黄的书页,展出来字句明晰:
“……大海波心,磐陀石上。真观浄观,是相非相。如月在天,无水不现。水月俱捐,如何瞻仰。咄,切忌……”
未及想,花妖儿挺将进来,突突儿捣得肉跳,也就什么都忘了。谁知道这么久了,字还在脑子里刻着。

如月在天,蓝湛……

魏无羡垂头细思,不由就低声诵出那最后一句:“切忌……妄想……”
“想什么呢?”
温情递过来食水。魏无羡将一个冷面饼子接在手,就是山城里各家常做的,掺野菜叶儿的烤饼。蓝忘机也常做,手艺比不上孃孃们,但他留心着,总记得煨在灶上等,捂在怀里带,吃着暖心,实在,管饱……
“温情,你有疑心过吗?”
“唔?”
这声音太轻,温情只凑近些听。
“从几时,天上明月落在水……掬一捧在手,月在掌心呢,我欣喜若狂,以为它是我的了,可它真是我的吗?如今,就不在眼前。”
“……呃?这是白天啊。”
“就是了,一觉醒来,大白天下,就没了。又或,这江潮哗然退却,如天摧地裂时,去之殆尽,无水不现,无水不现……”
温情皱眉,一手切上他脉门。
魏无羡也由她:“半生已去,想过的日子,想要的人,想说的话,想做的事,仿佛运道化生,都有因缘,似老天给我一次机会,将没有的也得了……就只疑心,是水月镜花……”

脉象平稳充盈,温情又去观他气色。崖洞里波光幽微,浅浅晃在俊秀脸庞,魏无羡轻轻儿哂道:
“没病,平心静气。说起来,几年前兴元城头,蓝湛险遭箭袭,当时我心神巨痛,恍惚惊疑,只怕他没了。之后别了一段日子,他不知所踪,我每回吃醉了似寐还醒,总像能见着他,然而朦胧中所见之人,却是另一番光景……”
“心忧,也是病呢。”
“大约是吧,人心里,一丝儿病根……”
“你啊,去不了的病根,也就只有含光君。”
“虽是醉了,仍记得清晰,见的是个冷峻仙君的样子,孤零零的远着我,偶有近前,也是冷言冷语。昨夜城楼下与蓝湛说话,又是那般心急一恍神,就觉他本来面目,该是个冷人,从不会待我好……这,也是病里生疑吗?”

以病忖之,温情便仔细许多,良久才道:
“若说这等疑心,我也有过。世道惟艰么,看族人过得好,阿宁长得好,也曾疑幻疑真……但我想啊,眼前人都安然无恙,就算于我是虚妄病症,是白日发梦,也好啊,就当是……金兵过境,我躺在尸堆里长梦不醒了,还是个美梦……”
“嗯,病了醉了梦了,就不醒了,看他对我笑,给我做面饼子吃……”

魏无羡想,此一天地间,水月在手,花香满衣,即便异境虚幻,都是妄想,又何如?是相非相?观其相形不如论其心,坐而论心,不如坐言起行。
我能留下蓝湛,也能留下自己!

他是谋定就做的人,一捏手中面饼都冷硬了,即刻大口咬去,也不怕噎着。
温情忙递水:“至于饿成这样了?昨夜磨蹭了走不及,今儿总要等天黑才走得呢,你慢慢儿吃。”
“我不……走……”
“哦,你等含光君,一时他也来不了啊。”
“……不等,”魏无羡猛咽一口,笑道:“我吃饱了养个神,就去找他。”
怎么去?温情愕然。
“崖壁是攀不得了,我游过去,绕道水城门。”
“……这么大回环的绕,总要游个大半天,你可真行。”
魏无羡更笑了:“我不行,能娶那么个神仙似的郎君?”

蓝忘机倾力御敌,早已无遐他顾,更想不到小官人的体息,竟潜在渝水汽蕴中,便如此甘冒大险,从敌船望哨的眼皮子底下,顺江渚曲流,凫水回城。
攻守夜以继日,阵前敌军已轮换了一拨,而青居城中,换无可换。强悍似温宁,也现了些疲态。

正午尽消了脚下人影子,蓝忘机听着莫玄羽报伤亡,依旧是袍袖鼓荡,灵力源源外释。
“……城中所有七百一十六人,以温副使为首,从今晨已传将下去,想走的,会水的,尽可从后山先撤,至今无一人理会。依着鞑靼的往例,攻下城池,原有工匠人等,降之即可保得性命。年青力壮能耕种渔猎的,或也能活,余者文官小吏、老弱残兵,便是肯降,也受折腾。一概实情已明说于众,现如今援军不至,后果是都晓得了,但众人闷头做事,就没个降的意思……”

“莫副使,可有笔墨?”
“啊?有是有……”
玄羽为人精细,跟魏无羡时,很能察其意,但对这寡淡的仙君,却不知从何察起,只得速去取了笔墨来。
城楼顶上大太阳晒着,玄羽擦把汗,差相掉了手中墨锭盒子。
蓝忘机道:“不急。”自取了锭子研墨。
玄羽待要抢做这侍书童,又不敢动手真抢,继续流汗,便见含光君放了砚台,掀起飘飘衣袂要撕……
“撕我的!”终于福至心灵,莫副使“咝啦”一下扯了一幅官袍摆子,翻出里衬铺了石上。蓝忘机也不多话,乃席地端坐,提笔就写,其字秀雅庄重,行文简练通达。
而玄羽越看越惊,失声道:“这是什么?”
“箭书入城,当有回复。”

宁羽二人,从会写公文,就是魏无羡亲教的,莫玄羽自然知道战书怎么下,应战怎么回,但眼前是——
“……烟山农事,制天命而用,尽人力以成,使顺庆充实,谓之川峡后仓也。当此两军对战,胜负有定时,死伤不论,其后愿留于青居者,皆为可用。尝闻‘止杀’之帜,遍于紫城,施仁兴利,宁不效之?余司农数载,掌烟山枯荣,今以营田生机,与换满城七百余命。所望得青居者,保全生民,营田亦丰茂如昨。但毁一命,漫山尽毁,寸草不生……”

起手平实,写到后来,言辞竟有魏氏之风。
玄羽聪慧,这么用心念着,突然就难受了。为什么?是含光君……
他想说,落款处随便署个人名字罢了,几番到嘴边,挣扎说不出,只因此时此刻,满城里除却含光君,当真谁也不配。便是大将军还在,也不行!
屯于青居山城,秋有粮蓄,冬有寒衣,都是源于含光君。惟有含光君,能用一座活的烟山,去换命!

一时写就,莫玄羽紧盯着“姑苏蓝忘机”的落款,隐忍不言。
这帛书送将出去,能察之细品,究其真相的,又有几人?从今后,献城乞命的污名,就作实了。所以他独个儿背起,只承姑苏蓝,不提夷陵魏。可他总是魏家人,日后要怎么与魏家的羡哥儿交待……
蓝忘机淡看一眼玄羽,笔杆儿指向文末,认真道:“此处,不可说与婴,会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