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吾往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3-11-02 10:38      字数:3173
——蓝忘机想:人各执着,有要活城,有要活命,既是清楚明白,吾往矣。



箭书送往敌阵,堪堪就钉在了望楼。敌哨摘下,未有回音。

其时蒙军已晓得火攻见效,营中所储猛火油,不惜倾尽所有,投石掷木,都以油泼点燃,而城内守军却未敢动用油柜与震天雷。
护城攀植原长得苍翠茂密,遇火蔓延,便如连墙烈焰。而火油焚烧,遇水更旺,以砂泥投下盖之,又成大片焦黑,只靠含光君灵力催动,方才生长弥合,勉力抵住攻城车的逼迫。

午后时分,敌军仍未回应,但见城下兵士源源将火蒺藜等引燃之物从后营运出。

含光君递送箭书一事,并未隐瞒众将官,而敌军的态度,明眼人也瞧了个清楚。温宁一声不吭,来回领人搬运砂泥,事事都身先士卒,再不作忧心语。
玄羽是知道他的,不论至于何等境地,只拼命护着含光君,等着他哥回转。魏无羡三个字,于温宁,是铁一般的信念,于自己呢?
玄羽想起曾经的滂沱大雨中,耳边嘈嘈,与城下喊杀声是一样纷扰,当时魏无羡说:国破山河在……
思绪里,忽的一阵劲风扑面!拉弓的手一绷,箭尖相向,却不见有人来犯。风来处,是上方城楼,含光君居高正看,神色平淡,却似有威压。
不能再拖。
莫玄羽一咬后槽牙,喝道:“传下去,火砲候用!军器坊的人呢?!给我报储量!”

众兵将听令,匆匆便将投机架起。忙碌中温副使飞掠而至,板住了玄羽肩上披膊:“不是你说的……”
“都给我小心着,别轰了自家城头!”玄羽紧着叮嘱,一回头才对上温宁,疏眉秀目,终于也慢慢儿上了狠劲,却不语。
温宁懂了:“是含光君?”
“早前他吩咐一句,说火器可用,毋须顾忌。我应声了没动,现下……”
“这位不是好敷衍的,比哥只有更实在,虚应不得。”

人手不足,军器坊的火作们早就都在城头待命,这时将城楼后大幅的油布掀开,露出码好的震天雷,刀牌护着,垛墙掩着,手手传递……
玄羽盯紧这运作,口中道:
“阿宁,我知道这实在是什么。功名利禄,不入仙君的眼,营田这些年的好名声,他也不要了,只要这些人在,烟山在,性命也豁出去。”
“好,那就一起豁出去!也别小心翼翼了,且先一炮轰他娘的!”
温宁笑道:
“能使漫山尽毁,寸草不生的人,鞑靼贼厮们大约没见识过,所以不信,只待如以往般杀人夺城。若我哥在,定要一把摁着贼脑壳子令其相信。他老人家就没有后手不继的,杀将回来也快了。”

城南江畔,一绺儿水蓼荡漾开,魏无羡从中挣出半张老脸,差相一口气上不来,也就死过去万事理不着了,莫谈后手。
顺水绕过西城又到此地,已听见东边儿火砲声隐隐如雷,是个你来我往的阵仗。魏无羡心挂着花妖儿,却也不敢托大,只攀着一把子草根歇息片刻。

西南水城门易守难攻,蒙军的两艘大船在江上候着,未有异动,城里的一般也出不来,对峙倒是安静。
原想是一头杀回城去,逮住蓝忘机就咬,张牙见血才放心。这时在江水里泡了半天,秋阳虽暖,也清凉透了。
心静,就有了别的主意。

于是日头西斜,蒙军的攻城队伍中,没来由多出一个苦役,佝偻腰身,不太机灵的样子。入蜀作战,多的是汉人领兵,遍是汉地脸孔,混进去原也容易。
魏无羡曾数次与蓝忘机论起冲阵斩将,都劝其抑压妖性,不让任意施为。须知战场上自有秩序,也看时机,若掀起巨大杀戳,说不定就都成了花妖儿一人背的因果。
但此时的青居城,不容多想,也别无他法了。闯千军斩颜良这种事,魏无羡不许蓝忘机去,自己却不怕走那一遭。

泥地里车辙子一道道,满载的火蒺藜压的。魏无羡抬眼看天,想这地方就算虚幻,也如真的一样呢,嘶——就连鞭子打来也是真疼!
他背上挨了一记,低头使力推车,便又想:管它呢,我拿真心换的美人郎君,就是真的!蓝湛啊……大约灵力有亏,就怕不能循香抓人了,才要困我在已知之地……
夺帅就夺帅吧,由着他,守城也是闷煞的苦差,我这里自在,且放开手来,先杀为敬!溅那热血一滴,无论如果他也能知觉了,必定要御剑接应我来。

臆想着从天而降的郎君,一半儿心疼,一半儿甜。
那点子妖法不济了,老了呀……青居城事毕,还有命在呢,就不做这捞什子官了,带我的蓝湛回去。
终究是一起混到老来伴了,孃孃们都说,少年夫妻……

那妻字“嘭”的跳上心头,脚步忽就松快起来,仿佛年轻了十几岁,还窝在大树繁花,抱着那美貌的妖儿定终身。
鞭子仍自火辣辣抽着,却不打魏无羡了,盯上了别人。
魏无羡警醒着,左右瞥一眼,强自捺压住奋起的心绪,还将脚步放沉。三两趟来回运送,他早已辨清中军所在,离远只见传信的兵士往来频繁,似与阵前有议,不住的交换消息。
他惴摸着可能的变数,推车往前,渐渐儿就偏向中军帐。
这时天色黯淡,接近黄昏。

青居城楼。
“禀含光君……”莫玄羽沿梯奔上,刚跃出半身,眼前白袖子一扬,被袖风扑倒在地,只听脑后嗖嗖连声,数枝羽箭擦着盔缨就掠过。
城头插的魏旗,铿铮一声被箭枝撞歪,斜斜要倒。玄羽眼快,滚地间已瞥见,手撑石阶一跳起,抢去将旗扶正了。
这才看到,含光君手里的一枝披针箭,缚着熟悉的布条子。
回信了,却也不必细看,清楚还是那个字:殺。

玄羽一皱眉,心思翻转,想这敌将,当真好没道理。
一昼夜草木皆兵的厮杀,应知道叛将献图已是无用的死物。营田之活利,毁山之威胁,竟不使动摇几分?
昨夜定计暗杀,只为将山城完好侵吞,其心机周密,与眼前的粗鄙颠狂,几番言“殺”,不似一人手笔……

蓝忘机立于城楼顶,魏旗侧,身形无遮无蔽,这一拨羽箭,自然是冲着他来。而此时,他故要往前再站了站,借着剩余一点斜日辉光,逡看城下。
墙垛里,另有拂落的羽箭,玄羽捡起来忽道:“箭有不同!此前射来战书,都是寻常用箭,这几枝的箭杆处,标记有‘岐山’小字,箭括髹有朱漆纹,是……炎阳?火凤?”
“三足鸟。”
蓝忘机看着敌阵中一面先锋将旗,漠然答道。莫玄羽扑哧笑出来,情势原该使人焦虑,但也真好笑。
可不是么?后羿摧九乌,剩了一只三足鸟,装甚么岐山凤凰?仙君不是玩笑的脸色,说的话,却真像魏哥那两片薄唇里碰出来的……
于是掩在含光君身后,探出头看,便也见了那先锋旗上,歧山字样。

“在夷陵初学地形,听四叔讲过,岐山就是凤翔箭括岭。如今该属关中那位忽必烈王爷的地盘。”
“总领汉地。”
“是,麾下一伙子汉臣。这先锋使,大约就是关中汉军的显贵子弟,所以跋扈,故要使用饰家纹的羽箭,挑衅仙君。”
“浮躁若此,却忍了半日……”蓝忘机不为所动,沉吟道。
“就是了!我道这作派与昨晚的不像,应是含光君箭书一递,敌营中各有意见,争持了半天,最后被这跋扈的厮鸟占了上……”
冲口说得粗俗,玄羽忍闭了嘴,偷看一眼身侧,却见含光君面目更冷峻几分,有现肃杀之意。

此时天光尽没,几丝薄凉。
蓝忘机将那缚条子的箭枝,轻放在城砖上:“既要寻杀,我去一趟,便杀了他。”
“啊?”
不及细问,又一拨利矢破空而来。玄羽闪过,回手取弓,控弦三箭齐发!雕翎漆黑,一排儿钉在那岐山将旗的木杆子上,扛旗的兵士几要把不住连退了数步!
蓝忘机道:“很好。”
拍向城砖,击石飞溅,方才轻置的披针羽箭,信手就还了回去。这一箭更不同,直将那旗杆从中劈裂两半!
将旗倒,敌阵哗然,露出当间一人,鲜衣怒马……


箭又上弦,蓝忘机抬手拦了玄羽:“我去。”
“含光君……”
“自午后递书,敌有议论争持,占上的,却不是那……厮鸟。从昨夜事,可知另有深谋果断之人,乃争持中故要伏低,好纵容主杀者阵前挑衅。一则对烟山事未可尽信,要试探于我。二则,若试出毁山之力是真,恰好借我之手,诛除异己。魏婴说过,敌之目的,只在于青居山城……”
这么听着,玄羽黯然:
“是原来,其心思机括,都在于此。七百人命,不算甚么,阵前先锋,也不算甚么。换之以活,便让他活,试之就死,便让他死……”

暮色拢合,避尘自䄂中滢滢亮起。

蓝忘机温言道:“莫副使,暂代城防。”
玄羽心中逾发忿闷,明知是鬼蜮试探,偏生要遂其心意,拦不得仙君也,终于体会了温宁所盼……
“若是魏哥在……”
“我做事,魏婴自然知道。”

危楼百尺,剑似流星落,自有一种飒沓而来的傲气,无惧雷火。
也不知魏小官人瞧见与否?
而蓝忘机想:人各执着,有要活城,有要活命,既是清楚明白,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