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忘机拼了命要杀一人，魏无羡就也一样。这是信，信其决断。我陪着，岂曰无衣？



一些默契，是日常里爱来爱去的厮磨出来，也是战场上绞在一起淬炼过的。此时血火如潮，两人相隔十数丈，不远不近，不知究竟，全凭局势独断，却能殊途同往。

甩出破阵的两枚火蒺藜，魏无羡身上已硬挨了一枪两箭。
情势快极了，那些个想法应对，似有诸般道理，实情是起落几个动作，利刃已裂空而来，割进血肉是连疼痛也顾不得。
那长枪擦着腰肋过去，他一把握住枪杆子拉扯了敌兵倒在一处，便听见那边儿轰然炸响。避尘飞出，逡挡漫天的铁藜箭矢，其光芒倏忽爆长，使烈火亦黯然。
一时间当者披靡。
蒙军自入蜀未曾见识过这等神器，骇然惊呆者不在少数。魏无羡自知有此刻，当下手劲一发，将纠缠之人掐毙了，借尸身遮挡，脚撑实地，贴草皮倒掠而去。

妖光炫目，蓝忘机那里最亮，别地自然就暗了。他由着伤口崩裂，躲避未敢稍停，几翻身就滚进一架破楼车底下。

瞥见妖剑所去，是方才那秃噜倒下的先锋旗。
魏无羡心里只狂赞小妖儿知情晓事，又能打。那妖气霸道之极，敌兵吓煞了群起去扑救。他偷了这空儿，蜷缩在车轮子影下，一手极快摸着了箭伤处，强忍掰折箭杆。另手捂在腰侧，就感觉热热的鲜血涌出……
疼且由它，主要还有些惴惴——回头家去了，要被恼恨死了，越是那不多话的，越要一辈子记你档呢。

撕衣胡乱包扎。
方才夺了那死人的枪，还在脚边，血槽缨挡，润湿了全是自己的气味。蓝二的狗鼻子呀呀呀……不管了不管了！魏无羡迅速瞄一眼车外，敌将呼喝不住，都还乱着，却无人嚷嚷细作了，于是提枪就蹿了出去。

蓝忘机的追击，虽以霸气横扫，一时却也突破不了人身血肉的阻挡。
蒙先锋使严阵以待，专为着候他，调集全军的重步甲，便在此时蜂涌而至。避尘虽凌厉，斩不完前仆后继的死士。那些个顶盔的头颅、披甲的膀子、厚革重裹的腰腿，密云也似的堆到花妖儿面前，一剑分崩离析。
剑太快，人倒是死得慢。总是流光已过，尸身残体方才碎作千万，散在淡漠的余辉里，略一浮，就没了。
杀人如麻……
小官人说过，杀生之业，有朝还害其身。蓝忘机晓得他怕什么，所以听话，所以规避，但一些因果，蓝忘机不能避。
这些年很好，与婴活着，越活越明白。原来芥子一握的小世间，除了魏婴，又有了多功城里知遇之恩，有了，这些年的烤饼鸡蛋，满山的儿娃闹。

一枝一叶总关情。

白日里，写那换命的箭书，蓝忘机神色淡然。
当时魏无羡没在，莫玄羽瞧见了不能辨。其实日影遮了面目，情思离了笔端，蓝忘机心里轻轻掠过了：长阳崩尖子山，那间小祠堂。
夜深一灯明，是抱山嬷嬷的粉桃灯，几声稚子琴，听来仿佛知音。

与血肉横飞的面前，是两世界。
他想，为这些人，拿烟山换，或者就拿己命来换，也无不可，只是拼尽了，最后的最后，还想要偎在小官人怀里抱着……

近了！
蓝忘机突然警醒，已知小官人行动尚可，在趋近，于是灵力催逼更急。敌以这许多肉身为障，不过是要对抵消耗，此时正当决断，就排山倒海般逼将过去，尽消了罢，好再快些！
婴在左近，便如奇兵。
逼得敌将现身，不论谁动这手也罢，鹘起一搏，直取其命。避尘即以飞剑脱险，保得小官人安然……

这么想着越发急了。
杀得性起，其妖力扩张极致，气蒸于血海，竟不见红。而那光华炽盛，是从最蓝，燃作苍白烂漫，释了生魂无数。
不知哪一刻，花妖儿眼里，已是白茫茫……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
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曾与思追儿讲道此书，当时便有所感，如今更清晰明了。今夕何夕？此地何地？那心头血一样的曲子无从追查。
妖光里斩退一切疑问纷杂，他不愿想了，魏婴快来了。
好清晰明了，是在这里能求一次得到，惟在这里，能相抱作一体！情浓时馥郁香染，入骨入血，恨不能永世的化妖化魔，把肉身与精魂都化去！

与婴留下……

魏无羡一路捡拾藤盾帽盔，混在乱军里奔突，脚步是飞也似的，内心却沉如铁铅。
妖光太盛。
自见蓝忘机修妖以来，从未有如此炽盛之态。他咬牙冲至近处，是亲眼见了残肢在天，灼化成灰。一个收脚不住，杀气扑面而来，胸口阵阵血涌。
城头抛下的震天雷，总在身后轰响，意在阻截救援。可蒙中军并没有大举动作，竟是由着先锋营消耗。敌帅如此托大……
周遭的甲士，都与魏无羡一个方向前扑，也不知从上峰处得了甚么好处。而今情势，纵是扩增了几营的兵力，凭什么能挡含光君？

凭什么？

人堆里，魏无羡回想敌营所探，电光火石般转念：人力、火器，设伏之时已尽着供与先锋营，那削了旗的温姓先锋使，记名长春宫……不好！
蒺藜阵伏击不中，姓温的故将成百上千的死士就喂在郎君剑下。战场上人命虽贱，却也不是白瞎了填进去的！
厮贼是为了引杀积怨，好使郎君道心不稳，妖性毕露。
都知道记名弟子不入流，但那长春宫里什么多老道最多，普天下的修道之人，偏偏牛鼻子们惯爱吹嘘降妖伏魔！

耳后轰的一响，火砲打近了些。川峡四路的铁火砲是大宋最好的，火雷震天，震天……魏无羡猛一抬头，只见夜空里隐隐一抹云气泛紫。
那是高天上，人力不可及处。
他有些心惊，但那娘胎里带的不信命，瞬间就抵住了凛然下压的一线天威。还往前去！身侧有胖大之人推挤，他抬肘格开，那熟悉的妖光穿过人堆已扫亮了眼睫。
郎君定已知晓他的接近，却不知己危。魏无羡匆匆再看一眼天色，等不及姓温的现身了，他挥起长枪就狠狠砸去！

遮挡在前的几人，被铁枪头敲得眩晕。他一脚踏上软倒之人的肩膀，借力高高跃起，将长枪横扫周遭。
一绺红缨荡过，他看见蓝忘机了！
两丈开外，灵气光华便如银装素裹，郎君虽以背向，仍耀眼之极。魏无羡侧脸稍避，竟就恰好，认出了不远处人群里三数张面孔。此前藏在蒺藜堆，便是窥到这几人，私里议论上峰。依服饰，乃蒙先锋营亲卫兵将。
精兵为侍……
他心中一动，落地时扫开敌众，枪杆子霍地转了方向，才要往那边儿发难，突然的眼前一片金黄！
刹那间夺目而来的光，竟比蓝忘机的妖光更厉刻几分。双眼溢泪模糊，身旁俱是惊呼，魏无羡攥紧了长枪，并不停下。然而轰隆巨响又至，从天而降！
不是火砲震天雷……

声势破耳，陆续有人摇撼跪倒，魏无羡以长枪支地，勉强睁眼，只见敌亲卫护持那处，浮于半空有六尺见方一幅金黄符箓，正对花妖儿方向。此时风烈，却吹不散浮动金光，高天里频闪列缺，迅雷滚滚劈下！
雷霆之力，能使丘峦崩摧。
这就是传说中的长春宫紫虚箓法，所谓天人感应，援请诸神，运其秘咒灵符，谴魔镇妖……

心中痛极。
看不得，他并不看向蓝忘机，只知白茫茫的妖光正从脚下撤去，换以瞬闪瞬回的雷电光。那千年的道行撑住了，或撑不住……魏无羡同样也管不得顾不得，在涪江春水旁，他是红口白牙答应过，一朝赴命得值，不拦。

所以呢？他在声声霹雳中气血翻涌，提枪仍向运符之人艰难走去。赴命是一起的，谁也别拦谁！
花妖儿的琴，花妖儿的剑，早已修出风雷意，因其方正不阿。如今偏是天罡之雷来劈，自以为浩然诛邪。

魏无羡心痛，魏无羡不服。天心不辨，仅凭一张符箓，予之生杀，可别忘了，这妖儿是我魏家的，并非孑然一身！
关于那封箭书，他仍然一无所知，但蓝忘机拼了命要杀一人，魏无羡就也一样。
这是信，信其决断。我陪着，岂曰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