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异物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3-11-07 11:27      字数:2963
——那时楼外的花,柳下的舟,客栈里笛凄断肠,月如钩……
——就如他所愿!凌空飞剑,势如虹,拦路者杀个粉碎罢了。予郎君看看,此乃异物化生,斩一切不能!



蓝忘机甫遭雷击,内里经络俱焚。他将灵力凝作冷光一团,跌坐其中。而雷霆未休,避尘横亘于顶,只寒芒四射的硬撑。
这时间勉强回头,就见了小官人提枪直刺的身影。
好生熟悉……

四周倒了焦尸一片。所谓箓法引雷,仍与此前一般,狠辣不惜自损兵将。敌兵保得命在的,都已滚退数丈开外,匍匐于地,瑟瑟发抖。
嘈杂远离了,剩了雷劈的清醒。
蓝忘机方才杀至性起难收,甚么业障果报一切置之度外。妖光苍茫,形神俱忘,终于把一颗深心浮出了识海——
清楚明白,原来这一世一身的真相,是人化妖,却非妖变人。化为异物,就为了得到……

目光所及,魏无羡一杆铁枪在手,与护符的精兵已战作一团。城头弓弩手,一般也发现了,护着他冲杀。
金光下红缨跌宕,血染半衫……

蓝忘机身上的铠甲崩裂掉落,衣袍也冒出丝丝白烟,偏是烧不见火,筋脉里熊熊。顶门上听得一声“劈列”重击,避尘又被压低半寸。
可他还是紧盯不放,那宛若少年的飒飒轻飚。
道心早就动摇,很早很早……到今日才天打五雷轰,也是迟了。蓝忘机不在乎,只想再多看几眼。小官人使枪也好看的,十八般兵器得心应手,可蓝忘机想起来了,他原是最会御剑。

不止在苦竹剑溪,不止在夷陵小院。
那是姑苏啊,十里平湖起的风波,教人一剑动了心。

动了心,就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
垂头咳出一缕轻烟,嘴唇已烧裂,若是就此将魂魄分崩,风雷中消散殆尽,倒舒服了。可他才刚记起亲亲的小官人是谁,怎舍得就散?
那时楼外的花,柳下的舟,客栈里笛凄断肠,月如钩……
那时雅正端方的蓝忘机,就是不敢信魏无羡。如今好了,花妖儿每事都愿听小官人。小官人说的,有风驶尽,不许回手!

蓝忘机闷哼一声,眉宇间一扫淡漠,现出狠劲来。漫散的妖光回敛,重现湛蓝。避尘把剑尖一抬,铮然立起,以锋利向天。
那剑气爆长,尽蓝出青,遇雷又现帝青,是银白天闪也比不过的美颜色。
霹雳再下,生生被这妖艳抵住了!

情势竟能稍缓,不是不疑惑的——
符召只一回,敌未再追加术法。那边儿魏无羡带伤突刺,铁枪纵横,连一个旗鼓相当的裨将也未曾遇到。
远处的敌中军依旧不动。其主帅对烟山既有谋算,不惜抛掉一整个先锋营制衡妖力,必定也防着逼迫太过,使烟山真的与妖同毁。
押上这一座山居活城,蓝忘机有把握。
而敌帅的不动,同样是个有把握的意思。正是瞧清楚了,这一道紫虚雷箓,请天威能使蓝忘机重创,却不足以格杀当场。

不足,是先锋营的不足。

镇妖雷,揭地风,紧接是银线飞落,电光照得丝丝儿水色分明。
魏无羡见雨,越发放开了厮杀,连看清都不必了。玄羽依旧护持周到,些微雨势阻不了,箭无虚发。
而蓝忘机在冷雨中滚烫煎熬,一双厉眼穿过水花四溅的刀兵,是狙见了金光起处,一辆牛皮覆的兵车。
那车身节节后退,动荡之下,放出符意亦淡,看出来是真不足,力有不逮。大胆忖之,符是长春宫的,运符的人却不是。躲车内这番请雷,乃绝地一拼。
拼命,岂拼得过我家小官人?
他在苦里挣出一抹笑,眉弯似月笼。小官人见了,定要说媚,可蓝忘机收了笑,沉声道:“去。”

魏无羡心里,自有一百个妖媚的蓝忘机,无奈四面受敌,想他没法子。
使个巧劲,假拖枪杀一回马,刺敌穿喉,已知久战枪头钝了。这时忽听沙沙雨外,极低沉又极厚重的,传过来一声剑吟。
是避尘!
无边的宽阔雨幕中,破出一点水亮晶莹的锋芒,疾飞而来!
他一偏头撒枪接个正好,再出手已成剑式。此前避尘在手,是握以银白剑器,这一回握着不同,竟是如有实质的,妖蓝的光。
能以罡气切割,能以剑华制远,能凭意志驱之……
一介凡人,能御此剑。

从知道幻境有虚,遑论真假,魏无羡就已是撒泼一般的放开手脚,铤而走险。越是流血拼杀,越是想起来那些快意恩仇,以及,那些真实的无可逆转,怎么样都没法子的事。
比如失去,比如,得不到。

所谓了悟于心,又欢喜,又酸楚。
魏无羡的有缺无憾,是明白告诉过蓝忘机的。可他偏要执着递剑,上品灵剑,一次又一次地塞将过来。
蓝忘机是想些甚么?这灵气的辉光,或也称妖气,真使人无可奈何,不得不接着。
于魏无羡,眼前的千军万马并不重要,兵车里,是哪一个姓温的,更不重要了。郎君既有柔情催促,就如他所愿!
凌空飞剑,势如虹,拦路者杀个粉碎罢了。予郎君看看,此乃异物化生,斩一切不能!

雷霆又一次将至未至,蓝忘机咳出的烟气,是雨浇不散。再看向小官人,眼神已模糊,却还辨得清,那熟悉的光。
避尘来去倏忽,小官人真的能御剑。蓝的妖光染了血色,不对,属于婴的,就该是红。
静也绯绯,动也灼灼。
蓝忘机自己知道,从少年起,就喜欢偷看他这红的样子。臆想恍惚,摇摇欲坠,忽听轰然声响,也分不出远近了,是天雷又劈我么?做错的很多,什么最错?只不过是,想要婴爱我一次……

“蓝湛!”
忽尔微凉又微暖,蓝忘机倒在一个怀抱,教人捧脸就亲了一嘴。
“别怕,那鬼画符被我撕了,郎要杀的人,我也杀了,头发丝儿都没留。你也听见了,连符带人,那姓温的很会死,死得爽快……”
“咳……”
烟气迷离,魏无羡湿透的胸怀,埋着湿透的花妖儿。只听一个声音在轻轻问:“魏婴,温狗都死了,你就跟我回去吗?回云深不知处……”

轻言细语,仿若试探,砸心上真比天雷重。但此刻风雷已住,剩了寒雨潇潇。

有些话能问出来,不好答。
时辰不对,场合不对,魏无羡想,人大约也不对。只能是,把他亲了又亲,搂紧了:“说什么呢?此地不宜久留……好蓝湛,好二哥哥,扶着到我背上来……”
避尘逡巡在侧,一时未有攻击叨扰。
魏无羡背起郎君,召剑腾空,偏能御避尘,这是何等虚幻?手中捏诀之熟悉,自想想也苦笑叹息。
“你如今讲话也粗俗了,什么温狗的……”
“学你。”
蓝忘机和魏无羡,从前是谁也不能说服谁,如今听他说学,魏无羡心软呀,好比这半空里凉柔的,雨丝风片。
只得叹道:“蓝湛,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甚么?悬在半空,往上看,是不明的天意,往下,生灵涂炭……
蒙军把一整个先锋营祭了妖,中军帐这才有小小一支旌旗奔出,穿越战场,引各大兵力蜂涌向前。
蓝忘机将脸偎在小官人颈侧,沉默地看。
好多,密密麻麻。方才就死过一批,已成剑下亡魂,却还有这么多呢。策马的,驱车的,射箭的,投石的,跑的跳的爬的,掉落高墙滚落泥涂再也不动的……
攻城不止,守城不歇。魏无羡让他看清楚,这是在宝祐六年,大宋朝顺庆府,烟山下,渝江畔。
蝼蚁一般的,都是人。

“该下去了,我一个指挥使,不能丢下这些人啊。”
蓝忘机不语。
清光亮起,微弱的,从后笼向魏无羡,缓缓抚过伤处。
“没叫你看我身上……”魏无羡笑道:“我倒想说血是别人的,可惜瞒不了。哎呀你啊,就是我命中的……”
命中的什么,小妖精,小郎君,还是小古板呢?一时竟说不上来,因为……无论在哪一片天地活着,命中的命中,总会有他在吧。说不准是个什么角儿什么戏,只好空了半句话,干笑着。
掩不过去,蓝忘机最会较真,正色道:“魏婴,我有话要与你说。”
“都知道,不必说。”
“魏婴……”
“昨儿夜里御剑回城,你让我放心来着,如今你遭那天杀的雷电劈傻了,自己倒不放心了……”魏无羡还微笑着,内心却莫明有些烦乱:“你我早有自己的家,在夷陵,在烟山。云深不知处我住不惯,我不能……”
这么说着,忽然想起,当时年纪小,天天哄着妖儿高兴,顺嘴儿就说过,一定想个法子往姑苏逛,带他回娘家。
乱了……
就不该说下去,虚实之间,原就有说不通的悖谬。

云深不知处,此处非彼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