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朱颜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3-11-09 10:18      字数:3442
——一夜夜的银灯送影,热香四流,都是某一人的想望,淫心生亵相。
——“那时我常想,婴有杀不完的温狗,几时记起姑苏的我……若能带你回去云深不知处,能不能,就如最初……”


某个云深不知处,有训有罚,私爱一人……或就身败名裂。
魏无羡早就悟出来了,只是不愿承认,承认眼前的镜花水月是虚无。如今蓝忘机这笃实的傻子,竟也知道了,要较真了,还能怎么说怎么笑怎么掩饰?

仗还在打。
说是假,又都血肉横飞。
蓝忘机想起这些年身为异物,重新学的做人,想起一整座山城在等,如魏指挥使所说,不敢丢下。
下巴骨儿磕着小官人的肩,感到了微微的颤抖,于蓝忘机来说,这世上最刚强可靠的肩背,它在颤抖。所以不该再试,不应再问。
这些年相伴,所得不止爱欲,譬如此刻,都是一身的伤,他知道小官人总是抢先背负,笑着受累。

魏无羡还在捏诀,用力太过,指节兀突。忽尔背上一轻,从后被一手抱着,紧绷的诀就散了。
蓝忘机道:“我来。”
避尘扬起一道弧光,降落城楼。魏旗猎猎地响,楼角无人,其下传来一阵吚哇大叫,哥前哥后十二分雀跃。

收剑,两相对。
蓝忘机身上不好,魏无羡是知道的,只如今,随便一句亲暱的话,到嘴边都带了尴尬,说不出口。
不说不说,手却忍不住去摸他腕子,摸他雪白的颈项,方才是烫,现在又冰冷,总觉不妥。甚么不妥,又不好问了,多年的眷侣,突然生分……
“你是魏婴。”
还好,不是疑问,魏无羡勉强笑道:“大约是的……”
“你就是。”
“嗯……”至少心是真心,血也是热血。
蓝忘机的手,一直就按在魏无羡腰侧的伤口,止了血,一点微弱的灵力探进,并无回应,仿佛刚才的御剑是错觉。

魏无羡看他,眼中俱是温柔歉意:
“含光君,不是惯会说禅么?一些无法实现的,忽尔有了,或就是佛说的,颠倒梦想。”
“咳……”
“我……这当口就该下去了,再不见人,他们冲将上来,要扰了你歇息。梦想如有实质,受的伤也会痛,你身上……”这么说着,确是担忧,又去抚他的脸庞、胸膛。

蓝忘机任由摩挲,却并不接话,仍说自己的,只重复道:“你是魏婴。”
“是,是啊……”
“你爱死我了,要我留下,过日子。”
言辞语气,是不容置辩的肯定,然而他话音一落,眼圈就红。魏无羡怔怔的想,他又要哭了,头一回干事他就哭过……

木楼梯,脚步纷杂,大概是最没眼力见的温副使,还带着人。几个憨小子啊,听见这爱呀爱的,不知要怎生揶揄……
梦想之境,凡所有虚妄,都是如此鲜活,教人心生欢喜。纵使幽火明灭,眼前的花妖儿,依然艳绝。
这就对了啊……
是因为想他想疯了!爱他恨不得死过去,才有了这些种种,欢爱形容。所谓幻由人作,无所不为。

实情是,姑苏蓝氏的含光君,一向冷肃端正,怎会又哭又笑,枕榻求欢?
如今他迷途中知觉,以真相试探。稍一正念就该明白过来,哪有甚么大宋朝、青居城?
一夜夜的银灯送影,热香四流,都是某一人的想望,淫心生亵相。
而这个人,之所以留他在虚梦,只因永远不能了,不能跟他回云深不知处……

身后有呼唤,霎时就近了,是众人都上来了么?这幻境中的人们,都以为神仙眷侣,恩爱不疑……

魏无羡退后一步,失笑。
可笑是还叫蓝湛看清,不清不楚是自己吧,一场大雨冲刷殆尽,才露了包藏的心。
笑至泪眼迷离……
见手来拉,那长指洁白苍劲,美的呀。他一把抓住,用力扯到怀里,原本人是伤重,这时身子一扑就歪倒!
蓝忘机见他怔忡失态,已察觉不妥,抢前将软人儿抱了,踉跄跌坐。这时听见数声惊呼,略抬眼,梯口处是无措的温宁,还有莫玄羽。
不知几时雨停了,玄羽手上,一枝缚帛的羽箭。帛书轻薄,大约言简意赅。

“何如?”
“禀含光君,敌复一字:‘诺’。”
“一切待行交涉,莫副使自可便宜行事。”
“是……”玄羽领命,却不去。温宁更捉急,只听正事一完,扑过去就察看魏无羡腰间,手抖着摸出伤药,径直上手撕衣。
“阿宁!”
嘶啦一响,血肉模糊。玄羽直接咽了那“不可”,看一眼含光君,一般也上手无礼了:
“哎,你仔细着些!这儿也有,箭杆都陷了进……来人!取药箱子!不拘那谁去一个,取温娘子留的药箱——”
药粉不惜多少就洒了上……
蓝忘机肃然。
这些人,确是赤诚待婴,所以他徜徉于另一片山河湖海,依旧风神俊朗,纵使将军白发,也不曾失了希望。

丑时末,敌我歇战。
城头关防工事,在角楼内设有小小值房,这时点起一碗油灯,没有床铺,疗伤也便倚在沙土袋子。亲卫们来往如风,扰得火苗子簌簌地慌。
魏无羡并未昏厥,从倒下就一直醒着,只不言不语。蓝忘机抱,他就靠,蓝忘机看他,便也回看,平静,倔强。
小刀子割伤取箭,椒水泼上,火烧似的疼他也不哼半声儿,从方才抓牢了蓝忘机的手,就不放,抵唇上狠狠的亲,又张牙咬……

都好了,温宁捧进干爽衣物,并忘机琴,只说遣人去家中取来。
蓝忘机问:“才说的药丸子,就在橱里,可找着了?”
“找着了,我辨过就是四叔从长阳送来的,上好的白三七。让小子们捣了,一会儿和在药里服。”
“嗯……歇息去吧,这里有我。”
温宁放下东西,蹲到魏无羡边上:“哥……”

两昼夜没合眼,又全力拼杀,温副使已是灰头土脸,甲胄不全,一猫腰凑过来,真是个庞大的孩子样,委屈的。
魏无羡赤着上身,到处是细布裹的伤,这时笑笑,终于松了蓝忘机的手,把孩子的乱发左右撸顺了。
“情姐儿领着人去了?”
“嗯,里正亲在断崖上望哨呢,放下去的竹消息,午夜就弹了回。姐姐已先撤了,船筏子紧着用,还留出来一只。”
“玄羽呢?”
“点了人数,编姓名册子呢,完了我让他先歇会儿,天亮再忙别的。”
“好,去吧……”

温宁答应了,站起来扯正了襟袍,灯影里背身过去,又是个英伟高大的小将军。魏无羡忍不住唤他回头:“阿宁……”
“唔?”
“谢谢你 。”
“……”温宁想这是为了方才疗伤,一下窘在当场,扯衣襟又扯袖子。
魏无羡笑得开心,挥手仍叫他去了。

剩了一灯如豆,静静的烧。
蓝忘机掩上门,取过一件荼白衫子。魏无羡由着他扶起侍衣,细麻料子舒适得很,还是他往日里织的布。
难得爱机杼,素手非纤纤……
一低头,蓝忘机的手正环过腰际,小心着揽带系结。魏无羡是真喜与他亲近,曾经隔了那么宽的天河水啊,不敢问织星。

“你记得温宁吗?温琼林。”
蓝忘机知道是问的几时,想一想,摇头。
“世家中,多的是名士风流,大约谁也记不得,这么一个老实孩子……清谈射猎,说起来像隔了几辈子,温氏里阿宁射得极好,只羞畏于人前。”
“此时却不了。左右弓,能挽一百八十斤,军中翘楚。”
“嗯,温情可记得?”
“听过,似未曾见。往事想来,如云雾,不甚清晰。”
“……我呢?”
魏无羡缓缓抬头,一张脸孔苍白,偏是眼珠子黑得发亮。蓝忘机有些怕这目光,扭头去取了铁簪子,挑那灯捻儿。
油碗里没剩多少了,稠得像血,不知几时尽。

“我魏无羡是何许人,蓝二公子……”
“官人十六七,就收我在屋里,不问来历,不论出身,待我好,认是我夫君。”蓝忘机只盯着灯簪子说话:“你是我夫君。”

挑亮灯色,照得美人如玉,一句说去经年,回忆就杀了心。魏无羡几要坐不住,伤口一阵阵疼,却不如心疼。
“你就没想过……来在此地,是谁施的鬼道邪术?谁有这番本事,为你量身造这情爱之困?”
低低发问,就怕这猜测伤人。
魏无羡攥紧了衣角,细麻布也硌得手疼,强忍了柔声说道:
“今夜里一场大雨,就如醍醐灌之,别说你不疑心。便是往事如云烟,你也亲眼见过的……见过那死在驿站的温晁。鬼蜮最能侵人,当时我照个镜子都看出煞气,你自然也瞧出来了啊,所以一直便要抓我回姑苏……”

“魏婴……”
“姑苏蓝忘机,乃正人君子,对邪魔外道从来不假辞色,到此虚境中,却事事听我的……任人摆布,纠缠爱欲……”
灯簪子一掷在案,蓝忘机转身就将小官人搂好了,动手轻又软,却搂抱得密不透光。一些低迴的诉说,掩在怀内。
蓝忘机明白的,因为冷雨还下的时候,他是终于等到了小官人的怀抱,才敢问出口。

心底话,曾经是悲苦不能言,都说出来,就要这么暖和的相抱着。
“……二哥哥,究竟我是损了心性,才害你吗?”
“好,就害我。把仙门百家,一概都忘了,不畏天怒,不理人怨,只我在你身边,专心害我就好。倘是真有此术法,竟肯施于我……真是你,魏婴,你情愿以此害我……”
“我不知道,想起很多,却记不起是甚么样的术法,怎么来在此地。”

不知所来,不知所往。茫茫不知着落处,蓝忘机只觉欣喜:
“那时我常想,婴有杀不完的温狗,几时记起姑苏的我……若能带你回去云深不知处,能不能,就如最初……”
最初有什么?宛在眼前。
魏无羡喃喃微笑道:“……墙里的小仙君,特别俊俏,板着脸。”
“墙外进来,也是小仙君。”
蓝忘机一松臂,从怀里露了那张脸来,摸着好,亲着也顺:“官人十六七,原是我梦寐以求……齿编贝,唇激朱,对我笑。”
“蓝湛,我不修仙了。”
“好,我陪着。”
不修仙也不修妖,一朝朱颜老,与笑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