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胭脂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3-11-10 13:28      字数:3043
——蜀葵一丈红,色艳好做胭脂。



莫玄羽连夜编好了姓名册子,掷笔时,又已是月落霜晓。所谓昼夜如转珠,过得几个时辰,大军便要入城。
走出角楼,只见城火黯淡,将士们能躺的都躺下歇了,横七竖八。
依着含光君的安排,这里边许多人,并城里留的百姓,从此可不必打仗了。烟山的瓜果田地,是要交由他们去理,换了谁都不行。
玄羽逐个儿问过了意愿,具名在册。蒙哥瞧中了青居城,想要烟山的产出,就少不了他们。像往日一般屠城,偌大的一座粮仓也便玉石俱焚,得不了好去。

想起少时,魏无羡嘱他念过孙卿子《议兵》,便说的兵者善于附民。这些年,鞑靼蛮子们晓得去学汉治之法,多少该懂了民心归附……
当初在夷陵,自选了习武,就与温宁一道,由魏无羡亲手点拨着读兵书。学是迟了些,将勤补拙,凡事也愿仔细,因此策问韬略方面,比之温宁,更受赞许。
温情等相熟之人,便总笑说玄羽小子行事,是照着羡哥儿的模子学来,长得也越发像。

这时朝阳未至,四望一片山水色,是纱笼一般的柔和。

魏无羡原在另一侧角楼里歇息疗伤,但玄羽知道,他现下并不在了。身后山林里,隐有七弦音,纤微不绝,冲淡致远。
那琴意听来安适,定是两人相守着。
将士们于这安适中越发睡得深沉。莫玄羽静静听一回,不由自主便沿着垛墙走,正想温副使这会子歪在何处,脚尖处“格儿”轻响,就踢着了一物。
——象牙白的,有细润光泽,与这一城头的糙砺,是大不同。

捡起在手,也就掌心窝窝般小,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白釉瓷盒儿。玄羽微笑打开来,果然就是呢,里头红艳艳的,嗅之有芬芳……
身后来人,腰刀磕着甲胄:“怎么你还不歇?”
玄羽转身,起手示意他噤声,再一指左近,便见一名小校靠墙根睡着了,手摊着。
城砖不平,小瓷盒子该是从那手里掉的,顺着斜的砖线,滚了几圈儿远。

“还道你又是悄悄儿地玩……”
“阿宁……”
来人笑笑,正是温宁,歇过了来交班。玄羽也笑,合上那瓷盒子,轻轻儿塞还那小校怀中。
两人结伴巡了去马道口,温宁才道:“可惜了,蜀地独有的一丈红,夏天时开遍了,真如绣锦夺目……”
蜀葵一丈红,色艳好做胭脂。
玄羽道:“想说什么就说。”
“从小儿,你就爱淘澄些个花儿脂粉,只管躲着人……”
“没躲着你。”
“一块儿长大的,亲兄弟一样。其实,你真喜欢,也不必瞒着哥……”
“如今没这闲功夫。”
“可惜了的。”
玄羽连听了两个“可惜”,心下也感动,只得道:“那时,到了夷陵魏府,哥让我擦了粉再说话……”
“他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不是。优伶伎子一类,他也从不低看了。让我去脂粉,是还我真容。让我站直了,再不许见人就跪,又赋珍宝利器,助我刚强自立……阿宁,习武从军,是我自己愿意,等到天下太平啊……”
“太平了,回家。甚么红蓝山葵,种它一大片!”
“瓦市里占一爿店面,温掌柜就是你了。”
“五五分帐。”
“行啊……”
红脂香粉的生意,这么憧憬着高兴。马道边系的牲口,也被笑语惊醒。莫玄羽伸手,逐一去安抚那皮毛,怜惜地。

还说正事,温宁道:“名册都编好了?”
“嗯……”
“方才睡倒那小子,是旧年底成的亲,他家小娘子随姐姐先撤了。”
“……没编进去,新婚燕尔,定要追着去呢,不愿留。”玄羽垂眸,仿佛心事。一头灰驴儿扑着耳,不住去蹭他掌心。
“到午后还早,先歇着吧。对方既允了不伤人命,城防交接时,依着姓名册子,要留的留,要走也自有安排。不过就那些事,你也不必多想。”
“想事,倒不为这个……”听着琴,隐隐约约,玄羽道:“我们家那位,正经才是城里掌事的,现下,你猜仙君是个什么意思?”
“夫唱夫随,仙君的意思不就是哥的……喔,不对!”
“温副使,你可算想起来了……”

魏无羡,如今是城中军职最高之人,午后蒙军接降,就该由魏指挥使领着顺庆府众人,当先的站出去受辱。
但以城换命,却是他不在时做下的决断。

温宁皱眉道:“哥一回来就倒了,凡事没来及禀报。他虽伤重,一直醒着,各人办事,往来与含光君回话,他也听着。”
“回话简短,他并不细问,不,他是一句也没问。”
“我哥聪明得紧……”
“是啊……”

温宁想,他知道了,就要把一切都揽下了。
屈敌苟活……

“不行!不能让他醒着,趁着服药,整晕了藏在要走的众人里头。含光君……含光君倒不好藏……”
玄羽从怀里摸出一卷竹纸,往温副使额上顺手一拍:“什么时候了,要你来操这个心?”
“唔?”
“昨日飞出去的箭书,降表陈情,落的是含光君的名姓。”
魏指挥使,要揽也揽不着了,奈何不得,箭去不回了呢。温宁却疑惑:“虽称仙君,无官无职……”
“打开看看。”
竹纸卷儿递在温宁的手,近着城头黯火一展开,就见了整整齐齐的人名儿。好娟秀的字,从头看起,就是个有职的,故抢在文官们之前:莫玄羽……

正是莫玄羽,眼前温言与说:“你听着,能把烟山押上,是含光君的本事。降礼一概不过虚应,自有我在。你护紧了魏哥,便离了此地,怎么哄了他去,惟看含光君了……”
“不。”
温宁听得甚明白,只驳道:“我也是副使,阵前先锋,论军功比你高,排资论辈,亦在你之上,要留是轮不着你。”
魏旗之下,谁都没降过,可温宁知道降礼是怎么个意思。纵有烟山为换,对方不定还要言语为难,遇有军职的降将,更或以肉袒面缚为辱。虚应不过,又如何……

人是心起波澜,灰驴儿不知呢,仍往披甲上蹭脑袋。玄羽揉着那驴耳朵,越发觉着软熟、温暖,只想这临别的交待,可真像年少时体己说话。

“阿宁,我……我从小儿经的事,说什么也比你多些,那别有用心的人,也见多了。实与你说吧,我暗自猜想,那敌帅要的,定不止烟山。昨儿夜里,含光君的能为,是都瞧清楚了呀……”
温宁无言以对,讲心思翻转,他永远也转不过这些人。
“含光君既担了此事,敌军进城,也必然要迎着,亲与交涉。论杀敌冲锋,我不如你,但那等蚀脑子坏心肠的东西,我最会看他眼色,见机也快。我猜着仙君的意思,定要先送出魏哥去的,这里,须留一得用之人帮着,才好脱身。阿宁……”

“我知道了。”
温宁是晓得了,辩不过的,亲姐姐亲兄弟一个比一个会说。只好是定着心,记着话,也做着事,不离不弃地等着这些人罢了。
“莫玄羽,留着性命,开铺子。”
“……”
方才玩笑话,他是当真……玄羽怔一回,渐渐儿就笑起,大笑开怀。灰驴儿吓了一挣开,昂昂地叫,脏兮兮的长耳就扑了温宁一鼻子毛灰。
“啊嚏”连声,更笑不断……

莫副使在军中,惯常是个“风恬浪静月光微”的样子,少有这样儿忘形的呢,此时只朗声道:“怕我受不了折辱一头撞在城门,以死报君恩吗?温琼林放心,这戏码子我不演。临安城的糟老头子,还不值当!”

这么笑着,忽尔天明,一线金光,恰就落在温宁手中,驴耳朵尖。山里琴声还在,这茸茸的耳朵听着,一整座烟山的生灵也听着。
循环往复,悠远无尽。
温宁听了一路呢,这会子才觉出来些意思,只问:“什么曲子?”
“凤求凰。”

凤求凰,思之成狂。

“人活着,都有自己的道理。阿宁,我们的道理不在临安,他也不是呢。”
温宁正色道:“酒色刮骨刀,他的道理是,不刮不舒坦。”

玄羽失笑,刮谁不一定呢,谁也为谁成狂……
从旁观伊始,就是魏家小官人先求的仙君。这些年再看,一些情爱绸缪,似懂非懂,也总以为一对儿眷侣,应是燎原火一般的那位更倾心。
直到昨日……
一笔一划的“姑苏蓝忘机”,淡然背负了所有。
……

山林间,同样是缕缕金晖到。银杏叶,满地翻黄。
魏无羡蜷在白袍,只看牢那眉目冷峻的美人儿,笑道:“才一昼夜,手底下的人便都与你回话,当我死了呢。借说抚琴疗伤,哄我睡了,且不与你说。如今这大清早的,弹这勾引良人的坏曲子,甚么孳尾幽媾啊,又成交颈……催着人醒来,可是操琴呢?还是操……”
琴住,蓝忘机道:“人。”
一手就掀了官袍摆子,避了伤处摸去。魏无羡由他动作,冷冷道:“军机大事,还不从实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