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一无所有-8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06-24 19:14      字数:5280
钟离在低温的实验室里坐了一夜都没休息,每隔一个小时就被定好的闹钟吵醒,他起身记录拍摄下培养液里的邪眼变化。

他的理智上并没有很困,困顿的一直都是他的身体——这让他十分不满,他才二十岁不到的年纪,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这时候的年轻人拥有抖擞的精神力和健壮的体格,他不应该因为熬夜一晚就觉得疲惫。

但他在等待打点记录时并没有停歇下,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他揭开了培养皿上的玻璃薄片,把暴露在空气中的邪眼组织切下一半,放入一个模拟封闭空箱,另一半则继续盖上新的玻璃薄片,放在显微镜下。

他一直在观察其中病毒的生存活性,以此来证明这确实就是陨星症的病毒,且可以通过佩戴邪眼,无需眼角膜的寄生,直接抵达内神经组织,腐蚀大脑。

大多数病毒都需要一定的生存条件,有的需要高温或者低温、有的需要黑暗或者光线,每一种有害病毒都会有自己的弱点,唯独这株没有被配置出任何治愈药物的陨星症病毒,它就像一颗坠落在地球的陨石一样坚固,迄今为止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摧毁方案。

所有的一切措施都只能是抑制,没有寄生体可以抑制传播、没有光线可以抑制它的爆发时间,甚至没有完全的证据可以敲定这个结论,毕竟陨星症爆发至今才三年多。

联合国际小组在研究时曾接纳过部分自愿申请的确认感染者,在他们尚未有任何症状的潜伏期就送入地底的研究室,这场观察实验在尽可能地保持人道,让志愿感染者在没有任何光线的房间里生活起居,期间有志愿者因无法忍受黑暗中途退出,不久后自然爆发病症死去。

而仍旧参与观察的志愿者还在继续,他们没有任何症状的表现,也没有死亡,可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被治愈了还是仍在潜伏期。

他们每天都要被拉出来做一次全身体检,骨髓和每一寸内脏都要被看透,他们的血液被在各个国家的研究机构来回轮转,乃至解析基因链,试图从中找到一点能证明病毒入侵的痕迹,可是谁也不知道它寄生在哪儿了。

陨星症的病毒就和融化在眼珠上的邪眼一样,悄无声息地扼杀人类。

钟离被冻得手脚发软,他的嘴唇开始发白发颤,在实在熬不住的时候打开实验的门,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呵着热气,试图让自己回温,然后稍有温暖,就再度钻进里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邪眼的变化。

也许是太冷了,也许是太久没吃点东西,短短一个晚上他就累得不行,坐在桌边弯下腰,弓起身子想小憩一会儿,但酸胀的腰腹开始阵痛,像有人在用手术刀戳刺他的生殖腔。

不愿去面对现实的钟离被迫想起他的肚子里还有个恶种,这是个不安分的小鬼,和他的父亲一样恶毒,要这样折磨他。

钟离用手按了按肚子,他无不期待地想,如果能在这里就把他冻死,是否可以把这件事彻底翻篇?

但是随着他近似报复的隐忍时间越久,那股一开始可以忽略不计的阵痛就愈发严重,最后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他落在纸上娟秀的字迹变得扭曲,心思完全无法集中,只能放下手中的材料,跌跌撞撞地走出实验室。

原本是温度适宜的时刻,璃月四季分明,春秋是最舒服的季节,和煦柔风混杂着舒适的温度,因适应了寒冷的实验室,钟离踏入门外时骤然感觉到炎热。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温慢慢地顺着他的手臂爬上来,炙热地包裹住他,钟离大口地呼吸起来,他摸了一把脸颊,湿漉漉地摸到了汗,也不知道是疼痛的冷汗还是温差的热汗,顺着鬓角滑进脖颈里。

他有些窒息,也许是因为温度的落差,让他的躯体和温热的气温形成了一层隔膜,先是被捂住口鼻一般的窒息,随后是被整面按在沙地里的干涸,让他张开嘴呼吸时,喉管像是要被剌开。

他忘了喝水,钟离蹲在地上喘着粗气想,他怎么又忘了喝水呢?

这样的必需品是可以被遗忘的吗?

钟离在实验室的门口一直蹲着,不知道蹲了多久,连双腿都发麻失去知觉,门内的打点计时铃响时,他险些因为站起身子而跪在地上。

随着身体对气温的适应,他变得暖和起来,额头上的汗珠砸在地面上留下几个水渍点,很快干涸,疼痛感也逐渐消匿了下去,钟离扶着门框重新进入了实验室,又把门关好。

当培养液的计时排满了24小时,是一个完整的周期,钟离用酒精灯点燃了剩下的邪眼材料,烧了个干净,没留下一点痕迹。

他转移了阵地,回到寝室做数据分析,守在寝室门口的宫仆看到憔悴成这样的王子心疼得不行,自作主张地送来大补的人参炖鸡和莲藕海带棒骨,生怕钟离不吃,又垫底送了一份腌笃鲜。

钟离对小心翼翼的宫仆一贯说不出重话,哪怕是犯错也只是提点一两句,他点头收下了这些餐点,并示意自己会吃。

主人还在忙碌,识相的宫仆送完餐品就退下。

钟离根据他在联合国际小组时所保留的实验资料作对比,那些在死亡患者身上所提取的生物分析数据都包含了病毒,像在一夜之间盛放的花,从无症状到充斥病毒只需要瞬间。

这和他打点记录下的邪眼变化几乎是一致的,被浸泡在培养液里溶解的邪眼除却拥有一股散不去的紫色光晕外,倒是看上去正常,像一朵沉寂的水母,显微拍摄下的溶解物里,到处都是游散的病毒,令人触目惊心,毫不怀疑,假如它真的被使用在眼球上,会寄生多少无法被找出的病毒。

它目前还没有开始潜伏绽放,就已经危险得让人头皮发麻。

如果他的揣测是正确的话,那么这将会是一场以拯救为借口的、空前绝后的人类种族屠杀。

首当其冲的就是王权移位、已经开始全国范围派发邪眼的璃月,钟离坐在柔软的床铺上,他觉得恐惧又无力,这种情绪在近期常常出现,到了现在已经可以坦然压下,曾会惊慌失措的小王子能稳定地思考,他要如何力挽狂澜。

他没有完整的证据,这也只能是他自己的私人实验而已,说不定还会被冠以恶意栽赃的名号,愚人众代表的是整个至冬,如今邪眼这项可以无阶级分发的救命物品正在被人们推崇,他贸然提出异议得不到任何好处。

因为璃月已经不是他的璃月,他的手中没有话语权。

他的声音可以被压下,嘴巴可以被捂住,甚至性命都可以被抹去。

钟离知道在这种时候得出这样的结论有自私嫌疑,但这是一切的根本。

他需要垫脚石,他需要权利。

有权利他才能大声地说出对邪眼的疑虑、他才能去调查至冬女皇的死亡、挖掘愚人众的目的,有权利他才能为把前赴后继送死的子民拉回来、把反叛的军臣拉下台、他才能在这样的动荡中庇佑璃月。

他需要阿贾克斯。

他现在所能依靠的只有阿贾克斯。

手边的手机倏然有了来电,把钟离从沉思中拽出来,他垂下视线,仿佛有所感应似的,来电显示是他的爱人。

钟离平复下情绪接通了电话,那头的青年显然十分焦虑,接通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我的好殿下,你已经忙了两天没有回电话了,打电话也不接,我真的很担心,是什么实验这么重要……你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

话语落在耳朵里,钟离思索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之前匆匆挂掉电话时说好了要回电的,结果忙于对邪眼的研究,一时间就把这件事给忘了个干净。

这件事确实是他理亏,钟离放轻语气哄他:“……是我忙忘了,阿贾克斯,对不起。”

阿贾克斯磨了磨牙齿,他忿忿地说:“不要给我道歉,钟离,你应该道歉的是你的身体,我知道你不会随便就忘记和我的承诺,只有在忙碌学业的时候才会,这证明这两天你几乎就没有停下来,我说的对吗?”

他的爱人是在是太了解他了,钟离哑口无言,自知强瞒没必要,颇为心虚地“嗯”了一声。

阿贾克斯被气到了,他仿佛要在电话那头喊起来:“你的发情期才过就这样折腾,钟离、钟离!你要是也病倒了我可怎么办,我会很难过很伤心的……”

他言辞中的情绪很是明显,说话时微微渗着哭腔,快要把心都揉碎。

钟离最受不住他的恋人这样撒娇,每每一委屈,就恨不得把自己送到他跟前当赔礼才好,但或许是冰冷的听筒隔绝了会在眼前浮现的眉眼,他忽然感觉不到对阿贾克斯的疼惜,甚至冷声反问:“若是如此,你为什么不回来照顾我?”

他这话说得像无理取闹,钟离很少会提要求,也很少会给他闹情侣间无厘头的脾气。

他简直像个完美恋人,正是习惯了如此,他的反驳才格外反常。

通话停顿了一段时间,阿贾克斯似乎在整理措辞,尽可能温柔地安抚他的omega。

“我知道这段时间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很难过,钟离,对这件事我说一万次道歉都不足以弥补,但我会用我们结婚后的所有生命来赔付……爸爸他在病中很需要我,医官也说,有我的陪伴他心情愉悦,恢复的可能性更大。”

“这段时间爸爸的病已经有了气色,他可以接见至冬的使臣,等他再好一点,不再日夜昏迷,我就去向陛下认罪,领受照顾王子不周的惩罚,然后向陛下兑现婚约,虽然父亲还在担心子嗣的问题,但我相信陛下一定有自己的决断。”

“钟离……钟离,现在好难啊,我好想见你,可是爸爸暂时不能离开我,我有想在这次发情期前回来,可我一说要走的事,他就会因为情绪激动抽搐昏迷,我狠不下这个心,你也会理解我的心情的,是吗?”

“一想到你要打抑制剂,比我自己挨了针还要痛,我记得你很怕痛,端水被烫到手指都要给我吹半天,你近期有在按量喝水的对吗?你不爱喝水,也不知道那些宫仆有没有督促你,等会儿我得再嘱咐一下他们。”

阿贾克斯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像躺在床笫间的窃窃私语,就在枕畔或臂弯,从分开后他的不舍到担忧,又说到对未来的畅想,他想带钟离尝一尝翘英庄的茶,那都是上乘的茶叶,大抵不会有很多副作用。

因钟离不爱喝水,阿贾克斯起初给他端兑了茶的水,没想到这股清苦的味道让钟离一见钟情,就此迷上了喝茶。

但他还是十来岁的少年,过度饮茶引发的失眠和营养失衡都让阿贾克斯悔不当初,又慢慢给他戒掉了,只偶尔寻些进贡的好茶给他解解馋。

阿贾克斯无不期待地放空思绪,拉长声音说:“……现在陨星症这么麻烦,最好还是不要浪费太多资源,万事以璃月为重,我们的婚礼可以从简,酒水换成翘英庄的茶,让你以茶代酒,你说好不好?”

钟离躺在床上,他望着水晶雕刻的华美灯具,被刺得眼睛有些湿润,悲哀地想——结婚之后,他要隐忍多久才可以推翻军臣的野心,他可以等,但那些佩戴了邪眼的子民,又要多久便要与世长辞呢?

当真相大白的那天、当结束这一切的那天,阿贾克斯会怎么看他呢?

到了那时候,他们的爱情和未来还剩几分呢?

于是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用手指绕过披散在身下的头发,他说:“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说到这里,刚刚还喋喋不休的阿贾克斯又沉默了,思考了半晌后,他郑重地承诺:“事不过三,下一次发情期之前,我一定会回来陪你。”

钟离便顺着他的话题问:“那要是没回来呢?你会去父王那里领受什么样的惩罚?”

这个问题真的难到现在无所畏惧的年轻人了,所以他想了又想,道:“对我来说最恐怖的应该是……如果我回不去就罚我不准娶你,好不好?”

这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也像个信誓旦旦的誓言,是属于小情侣之间的情趣,钟离噗嗤笑了一声,旋即应允道:“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以后的时间全都是献给你的。”阿贾克斯在挂断电话前不慌不忙地补充道。

结束了这通电话的钟离好似被灌注了新生力量一般,在踽踽独行的茫然和绝望中再次获得披荆斩棘的光,有人在他的身后爱着他,做他的脊梁骨,无论他要奔赴什么样的结局,他的爱人、他的阿贾克斯还在这里,坚定地要娶他。

钟离做了几次深呼吸,从现在开始,他拥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他要嫁给阿贾克斯,寻找合适的机会除掉那个该死的军臣,无论是阿贾克斯登上王位还是他登上王位,如果他们能一直拥有这颗相爱的心,他相信,他善良的爱人都会为璃月的子民考虑。

当念头到了这里时,他传唤了校医,再度做了孕检。

不过,他并不是为了关心孩子,而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把他连根拔除。

皱着眉的校医很负责地从西式检验法用到了中式的诊脉,他的眉头从始至终就没有放下来过,看得钟离心一直悬提着。

“如何,”他问,“情况不佳?”

“是的,殿下,”忧心忡忡的校医禀告道,“您近期似乎没有好好休息……孕期的omega需要alpha的抚慰,您的伴侣是没有信息素的beta,孕育难度本就提高,如果长期劳累,会引起孕早期的养分不足,胎儿很容易夭折,哪怕以后生下来,也会影响胎儿的身体或智力。”

孰料钟离并没有对这样堪称糟糕透顶的结果表示哀伤,反而点头问:“那么,什么时候可以把他打掉?”

校医被这样的结果惊愕地半天没有接上话,他张着嘴愣了好久,才结结巴巴地回话:“殿、殿下,王嗣难育,您要三思而后行呀!”

“我知道,”钟离冠冕堂皇地说,“如今璃月遭受病疫困扰,我没有精力花费时间资源来养育孩子,我须得为子民先作考虑。”

他这话说得磅礴大气,校医不敢不服,连连点头应答:“您现在的身体还不是人工流产的时机,要再调养调养,有足够的气血来做底子,流产可是很伤母体的,您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钟离说:“有准确时间吗?”

校医答:“半月之后,我会再来做一次检查,如果并不适合,那就还得再等半月。”

钟离对这个答案勉强满意,他暗暗盘算。如果能在阿贾克斯回来之前把这个麻烦解决掉,那么这件事即可翻篇,成为被埋没在过去的一个噩梦,梦醒之时,一切都回归原位;如果阿贾克斯回来时,他还要带着这个意外面对他的爱人……

那他就坦白这一切。

他既已预料到婚后他会对爱人的父亲出手,会让这场婚姻变成一块合适的垫脚石,那他应该早有心理准备,做好阿贾克斯会对他爱意消散、会反目成仇,这件事早一点来或者迟一点来似乎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当公子怂恿军臣杀死他的父母时、当公子在他的腹中落下恶种时,他就已经走投无路了,他也没什么是不能再接受的。

只不过这样的噩梦萦绕不散,他是醒着的、生活在残酷现实里的,又像是醒不过来的、被噩梦缠身的。

梦醒无期,阿贾克斯也没有在第三次发情期时如约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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