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一无所有-15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07-15 21:17      字数:5661
钟离双腿一软,无法克制地向前踉跄了两步,他感到缺氧,像被人掐住了喉咙,窒息地站在雪地里开始大口喘气。

第一口寒凉的空气灌进肺里,比冰棱穿刺胸膛还要胀痛,钟离胃袋一紧,一股腥辣的呕吐感陡然攀升,他恶心得像掉进了幼时的海鲜桶里,黏腻的水生物和腥臭的海水包裹他,从胃顺着喉管翻江倒海。

他站在雪地里不顾礼仪地干呕起来,摇摇欲坠的身形令破败木屋里的男人们兴奋地探出更多的脑袋,蓬乱的脏发覆盖着渴望的眼珠,但紧随其后的司机一把扶住了钟离的身体,扯开嗓子大喊起来。

“滚开!滚开!你们这些脏东西,想死了是吗?这是公子大人的夫人!”

饥饿的人群看见了司机身上的军服,愚人众士兵的服制上会有隶属执行官的徽章,属于公子的吞天之鲸明晃晃地摆着,贪婪的人群又退了回去,像枯萎的烂草,像藏身于黑暗的怪物,退回了他们的深渊。

他们早就感染了陨星症,能活一天是一天,当人类早就知道死亡的靠近时,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人性这种东西变得不再重要,反正都是要死的,吃饱一顿、多活一天,懒洋洋地躺在雪地里,已经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钟离从司机的手臂里滑了下去,他以一种危险的弧度弓下腰,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开始呕吐,丝毫没有端庄可言,一股一股方才吃下去不久的早餐混着胃液凝成浆糊状,随着反胃呕出来落在雪地里。

“我的老天,女皇保佑……夫人,我们得赶紧回去,您需要看医生……”

司机慌了神,他赶紧用力地把钟离绵软的身躯捞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车旁边,拉开车门,托着他的身躯把钟离塞回车厢里。

他的手开始发抖,以至于启动车的时候熄火了两次,他恐惧得像是头上落下了一柄审判的铡刀,如果他在此次出行让钟离受了伤,公子会命人剥去他的邪眼,把他赶出来。

被赶出来的人是什么下场?

邪眼也好、神之眼也好,那都是附着粘连在眼球上的物体,剥下来的同时将会失去视力,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没有人会收留他,只有这群蹲守的亡命人在等着他。

司机把车启动,轰鸣的车身在雪地大路上转过弯,返程驶去,钟离倚靠着车窗,在调转方向的时候看见那些衣不蔽体的肮脏人类从木屋下爬出来,争先恐后地冲向他方才呕吐的地方,狼吞虎咽地围着吃起来。

钟离紧紧地咬住了牙关,司机从后视镜看见他难受的模样,用颤抖的嗓音说:“夫人,想吐就吐在车上,完全没有问题的,您千万不能有事……女皇保佑……”

但钟离并不是想吐,在此刻,心理上的恶心占据了生理的恶心,他捧着方才被弯腰挤压到的腹部,如坐针毡地翻来覆去,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浸湿了长发。

全都被吃掉了。

他的脑海里如同被下了魔咒一般,反复地呈现这一个念头,恶心得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大脑从颅骨里揪出来丢弃,实在是太恶心了。

那些被军臣派来监视他的璃月宫仆,在他们结婚后不久就销声匿迹,起初他以为是公子的恐吓让他们有了敬畏之心,不敢再来打扰他,可他们的消失是如此彻底,仿佛从来没有来过至冬一样。

钟离虽有疑惑,并没有深究,毕竟他巴不得这些监视器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但是他永远都无法想到,这些早在登船时分就被公子悄声施加结局的宫仆会以这样惨绝人寰的方式消失。

他们被挖去了神之眼,驱赶出封地,然后在异国他乡的风雪中,成为这群疯子的盘中餐。

想到这里,钟离的牙关咬得更紧,他从喉管里迸发出一点崩溃的呜咽,集恐慌与惊惧为一体,他的手指深嵌在衣物里,捧着隆起的腹部,像捧着一肚子乌黑的深渊。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公子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所了解到的公子远远不及他的沧海一粟,他所攀附的奠基石究竟是如何漆黑的深渊,他踩着这样坠落的石头,到底是在往上爬还是在往下堕落?

而他的腹中,甚至还在孕育第二个公子。

公子像一片无处不在的阴影,与他如影随形,竟遮蔽住他的天空后,还要钻进他的身体里,刻印下甩不掉的印记,他再也不能脱逃。

呕吐到虚脱的钟离在停车后被围上来的仆人们七手八脚地抱了出来,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把医生叫过来,又把钟离好好地安顿在柔软的床褥上,学习璃月熬制的中药、排列组合的西药,最大功率供暖的房间、热气腾腾的橘子水,眨眼的功夫全都呈现上来。

他们在争分夺秒,好似在公子回来之前如果不让钟离回到原样,他们全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是惊惧过度的反应,不是孕期作用。”医生为钟离做了检查,他让钟离跟着自己学,“夫人请跟我一起呼吸,深吸气、憋气、呼出,尽可能让心跳平稳下来。”

钟离麻木地跟着医生的指示呼吸,他的眼睛眨动频率低得惊人,医生测了测他的心跳,摇了摇头说:“不行,夫人,您得放松下来,再这么喘下去会呼吸性碱中毒,到时候会引起胎儿缺氧性死亡。”

这一次钟离咬紧了牙关,竭力跟着医生去学,但他的手掌随之攥紧,医生按住了他握紧的拳头,叫仆人来把他冰凉的手掰开。

“夫人,请冷静下来,思绪放空,无论您之前遇到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请统统不要去回忆,请调节呼吸,让呼吸回到正轨,可以吗?跟我一起调节呼吸频率,您可以做到的。”

钟离竭尽全力地呼吸起来,他的脸色被憋得苍白,生理泪水把睫毛潮湿得糊在眼上,但他沉重的心跳仍在紊乱起伏的肺中泵动,要撞破胸膛终结生命一般。

这样频率的心跳让绷紧的腹上皮肤也跟着牵动起来,被拉扯得阵阵生疼,钟离的手从仆人手里抽回,难受地抱起肚子蜷缩起来。

近似二次挤压的动作让医生吓了一跳,他赶忙让仆人们把钟离按平,走投无路之下,给他打了一针少量的镇定剂,让他得以冷静下来。

钟离动不了了,他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床上,只有呼吸和心跳,酸胀的四肢垂落在床褥上,他浑身上下只有大脑还在活跃,一次次回想他所接收到的信息。

这是个人类文明开始消亡的世界,带来末日的从来就不是陨星症,病症仅能夺走人类的性命,而人性夺走了人类最后的底线,是人类自己杀死了人类,他们的末日到了。

这是个吃人的世界。

连吃人这种沦丧道德的事都变得普遍起来,当人们不再畏惧手起刀落的杀人,当掠杀同类变成了常态,还有什么事是不会发生的呢?

在等待他回去挽救的璃月,除却被他所嘱咐过的璃月港,其余的地方,轻策庄、荻花洲、天衡山……这些地方的璃月人民也会自相残杀吗?曾经以勤劳善良为本根的璃月人,也会被卷进陨星症带来的人性泯灭吗?

即使是璃月,也无法抵人类的末日吗?

即使是他,也会因此作出更改初心的变化吗?

钟离像溺死在了床褥上,他躺在漆黑的海里沉沦下去,受药物作用慢慢趋于平静,他在冷汗淋漓中睡着了,恬静得如同方才的慌张闹剧只是虚惊一场,而他只是暂时困了,想要睡一觉而已。

梦醒时分,他所畏惧的吃人已经被消化完毕,成为烧尽的灰烬,不值一提。

公子坐在他的床边,牢牢地盯着钟离的动静,在他抖索着干涸的睫毛睁眼时,连忙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急切地追问:“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回来的时候看见钟离睡在床上,当即把今天与钟离同行的士兵和仆人叫来审问,害怕被责罚的仆人们赶忙推卸责任说夫人不让他们跟着,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唯一知情的士兵则硬着头皮说钟离被聚集在外面的流浪汉惊吓到了。

公子大抵知道钟离看见了什么,心疼之余还有些索然无味。

看来这个满腹筹谋的小王子其实也就不过如此,倒是他的期盼太高了。

怜香惜玉之心人皆有之,或许珍宝的价值比自己所预估的要低下,却并不妨碍钟离拥有令他动容的容貌,公子依旧对钟离怜惜有加。

他拿来靠枕垫在钟离的身后,搂着他的肩膀扶他坐起来一些,又将壶中煮好的菊花茶倒出些许,吹开滚烫的白雾,放在手中端了几个来回,尝了一口不太烫才递给钟离。

“喝点水。”公子说。

钟离接过温热的茶水,小口抿了一点,清心静气的菊花茶让他睡醒后残存的浮躁驱散殆尽,他清了清嗓子答:“其实本就并无大碍,是我外出不够谨慎。”

公子眯起了眼睛,他看出来钟离正在为那些失职的仆人洗脱,冷声说:“你不用对他们上心,那不是你该关注的。”

钟离游走在茶杯水泡的视线倏然一抬,他接道:“除了你,我不会关注任何人。”

公子噗嗤笑了,他很容易被这样直白到愚蠢的话给打动,谁都知道这是假的,可它是真实被说出口的,仅在这一刻就足以有它存在的价值,钟离从不会因为爱意是假的就吝啬给予,他比公子更疯狂。

这也是他让公子为之神魂颠倒的迷人之处,在他沉稳端庄的仪容下,好似有更加值得挖掘的兽性。

“嗯…那好吧,”他无奈地说,口吻变得温柔起来,“这件事我也有错,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出门,以后你想去哪里,我会陪你一起,当然,这得再过一段时间了,医生说你现在还需要静养。”

钟离出门探寻至冬现况的计划不得已搁置了,他仅被允许在别墅的顶层区域移动,这里一整层都供应着足量的暖气,不间断地保证钟离的活动环境是最优解,但只是这一层,也够他逛的了。

他几乎没怎么看过这栋别墅,除了必然要去的卧房盥洗室,他极少去主动移动,生了根一样坐在卧房里。

这段时间里,钟离看过了每层楼都会配备的军火库、健身房、公子的衣帽室,看见他几近全黑灰色系的服装,难得的色彩是如血斑干涸了几天留下的暗红色围巾,他好像很偏爱这样肃杀的色系。

比起这样压抑的色调,阿贾克斯则刚好相反,他有一条璃月传统朱红色的围巾,是钟离亲手给他织的。

那耗费了钟离毕生的技巧,他们一贯都是形影不离,想离开对方做点单人的事,又要藏着掖着,实在是像猫捉老鼠一样难捱,属于女孩织造技巧的针脚技术让他学了许久,失败了好几个开头,才获得一个令他满意的成品。

钟离为人讲究精细,他不允许自己的手里出现瑕疵品,所以当他终于在阿贾克斯的10岁生日宴上,把漂亮的围巾绕到小少年的脖子上时,他们在大人们没发现的地方,欣喜的阿贾克斯亲了他一口。

老实说,阿贾克斯不是第一次亲他,但那晚的吻很不一般。

阿贾克斯没有和以前一样亲吻他的脸颊、额头、或者手背,而是在潮湿的嘴唇上落下了一触即分的吻。

时隔多年,也许还要再有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钟离都会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月亮很亮,阿贾克斯的眼睛很亮,月光下红艳艳的围巾也很亮,百年之后还要在钟离的记忆里闪闪发光。

那条围巾阿贾克斯从小戴到大,已经有些磨毛和褪色,阿贾克斯就更加珍惜,除了冬日雪最大的时候,他才会把围巾拿出来戴几天,还要打上宽大的伞,不让它沾染分毫风雪,之后又视若珍宝地保存起来。

也许军臣在他离开之后,就要把那条早就没什么价值的破烂扔掉,但钟离已经无力去阻止什么,他只能在至冬幻想。

被医生松口说可以出门走动的时候,钟离的胎已经快要5个月,穿着修身的风衣连纽扣都系不完,从衣缝里圆滚滚地露出一点,他走得有些辛苦,仍然坚持要出门。

在仆人们眼中爱妻心切公子本应该阻拦钟离,把他更加珍重地捧起来,可他不仅没有反对,反而亲自陪同钟离出门,在冰封雪盖里驱车,浩浩荡荡地驶向人们避之不及的城区。

与其说那是城区,倒不如说是灾祸的中央,装甲车还未抵达至冬宫的范围,钟离就能够感受到一阵一阵有固定规律的震颤,起初他以为是汽车的引擎,愈是靠近高耸入云的城堡,这股震动才愈发明显。

他撩开车帘,向着窗外看去,没有看见宏伟的城堡尖塔,却看见了在硝烟弥漫中若隐若现的巨大活物,那是两三层楼高的机械驱动物,如同一个巨型扁球体,拥有长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机械臂,穿梭在残垣断壁中。

它每向前走一步,都会踩得大地一阵颤抖,连带着车身都会发颤。

被错综复杂的机关所盘踞而成的扁球形躯体上有着一处凹陷,其中迸发着暗紫色的光芒,钟离觉得眼熟,他往窗边贴得更近,想看得更加仔细一点。

公子发现他对这个东西很感兴趣,出声道:“怎么,喜欢?”

“嗯……从未见过,很是好奇,”钟离顺口问,“这是什么?”

“是机械守卫,”公子很乐意给他解释,“城区里暴动的人太多了,仅凭军力镇压已经拦不住他们,所以至冬宫制造了这些家伙,用来清理城市里的垃圾。”

他们谈话的时候,又掠过了两个不同形状的机械巨怪,移动的车子引起了它们的注意,从凹陷处迸发出一道锁定的紫光,扫视在车身上的吞天之鲸徽章后,光线暗淡了下去,锁定状态也随之解除。

方才进入战斗状态的守卫们转动了方向,向着城市的其他地方走去。

钟离很感兴趣地继续问:“它们会干什么?”

“杀死带有武装的危险人群,清扫死去的陨星症病人,让至冬宫周围保持安定。”公子说,他挪了挪位置,搂住了贴在窗边的爱人,亲昵地哄他:“真的喜欢?那我等会儿联系军队要两个带回去,就放在房子后面,你慢慢研究。”

钟离顿时摇头拒绝:“倒也不必如此……我只是好奇罢了。”

他们绕过断裂的楼房,从开裂的道路上往市区行驶,路边有掉落的招牌,仍挂在墙壁上花花绿绿的灯管已经坏掉了,偶尔呲出一点发暗的光,一派苍凉之景,在其中间或夹杂着一点完好无损的店铺和楼房,如同幸存者偏差。

“城市里的人都还好吗?”钟离设身处地担忧地问。

“只要没有携带杀伤性武器出门,就不会被机械守卫盯上,正常的生活还是可以维持的。”公子答。

但这听上去更像是强行压抑出来的太平,粉饰得不堪一击,把所有的暗流涌动都按在武装力量下面,虽然看上去比璃月尸横遍野的荒凉感要好得多,可钟离无法苟同这样的处理方式。

在撞开一个挡路的铁皮后,他们抵达了曾经繁华的商业街道,比起外头的空无一人,这里相对热闹得多,有扎堆的人群在一家店铺面前争吵拥挤,久违地有了点人间烟火气。

“这些人……一点都不知道礼让愚人众的执行官大人,真是可恶。”

忿忿不平的司机本想按下喇叭继续往前开,钟离阻止了他的动作,他问:“他们在干什么?”

“在抢墨镜吧,说戴上能抵御陨星症传染,当救命稻草呢。”

公子回答他,他的语气很是不屑,带着可悲的嘲弄意味,很明显知道这是一个误区,可他无动于衷,显然早就知道,也一直都选择袖手旁观。

在神之眼的研发初期,他们的研究方向就是寻找能抵挡病毒传播的物质,也想过最便捷的眼镜,但实验证明只有完全失去眼角膜,才会根断病毒的寄生,没有人比钟离更清楚墨镜的防治是假的。

但他现在无暇去纠错,反而扭过头,和公子四目相对,他严肃地迫问:“至冬不是研发了廉价到可以批量生产的邪眼吗?为什么没有在本地推行?为什么至冬的人民还要靠这种谣传存活?”

公子面上的笑意倏然消失,他眨了一下眼睛,目光变得危险起来。

钟离没有畏惧他的目光,反而抿起嘴盯着他看,咄咄逼人地继续问:“那么,你呢?”

“什么?”

“你的眼珠里,是邪眼还是神之眼?”

他的语气如同审判,仿佛真的能逼问出什么呼之欲出的答案。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