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一无所有-22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08-05 19:59      字数:4932
钟离感觉自己正在被蚕食,像被大卸八块、像一份烹饪精美的贡品,他被放置在璃月大地铸成的台面上,任由这块他想要挽救于水火之中的帝国将他吸吮,像胎儿般汲取他的营养,分食他的躯体。

因此这种抽离感被无限放大,他疼痛到意识模糊,但过量的疼痛麻痹了他的神经,让他的意识都变得扭曲,如梦似幻,无法彻底昏迷、也无法从朦胧中醒来,只能产生幻觉般地在痛楚中沉浮。

他正在被剥离去身体里的一部分,如同堪称无私的奉献。

他的耳畔有金属碰撞的脆响、有人声嘈杂的议论,还有尖锐的、愤怒的、交织与嘶吼的争吵。

在耳畔焦虑忙碌的是熟悉的医生,更远处被遮掩后的争吵声出自公子,到了这种情况下,纵使是被麻醉药物镇定下去思考能力,钟离竟还能意识错乱般地去笑。

笑意不甚明显,甚至在苍白无色的脸上体现不出来,只有痛苦紧皱的面容舒展开,示意着他的情绪在剧痛中背道而驰,被在切开下体引产的血流中获得前所未有的放松。

钟离在被麻醉药效彻底昏迷前无不轻松地想,这一步棋是正确的。

门外的公子和他并不和睦的同事爆发了共事以来最剑拔弩张的一次争吵,以往他们偶尔会有摩擦,却也只是在言语谈吐或脸色上给予一点不满,但是这一次,站在孕妻房门外的公子几乎被夺去了全部的耐心和理智,只剩冲天怒火。

他的爱妻就躺在一门之隔的床上,他所能搜刮来的私人医生和军医都在里头挽救他和他的孩子,而引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在对钟离恶言相向。

这个精明毒辣的女人有着与omega性别并不匹配的锋芒,不甘示弱地和公子唇枪舌战,把钟离吊起来在言语中鞭挞。

公子连攥紧的手掌都在颤抖,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时刻,在他的记忆里,从入伍军队到登上愚人众执行官席位,他经历过侮辱与暴力,有数不尽的竞争者和想置他于死地的敌人,但他都一一跨过去。

被磨砺成这样的心理应冰冷如雪,可以在生死抉择的时刻抛弃他所效忠的信仰而苟活于世,但是他连为钟离理性地辩解两句都做不到。

女士在咒骂这个恶毒的璃月omega,说他心机歹毒、城府莫测,对他们之间发生的意外一字不提,仿佛和她无关似的。

但钟离被从那样高的台阶上推下来,当他从办公区赶回家里时,守在卧房门外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仆人声泪俱下地向他讲述夫人的惨状,这个不速之客就事不关己地站在钟离面前的台阶上,高高挂起。

怀孕的、孱弱的夫人跌坐在又长又高的台阶底,冻结的薄冰在他身下碎裂,缝隙中蔓延铺开他腿缝里的血,涌动着勾勒着,如同一簇正在绽开的白玫瑰,被幼时童话中漫游仙境的纸牌士兵涂成红色。

毫无疑问,女士就是唯一的作俑者。

公子对此深信不疑,他知道钟离是璃月王室的身份不被他的同僚、不被深渊所接受,他是个应该被就地处死来永绝后患的余孽,所有的人都在希望钟离可以去死,所以他在筛选钟离身边的仆人和士兵时会苛刻到堪称刻薄。

一朵连存活都成了威胁的玫瑰想要重新盛开,就得有足够强大的玻璃罩,以防有人想将他连根割断。

他娶回钟离是违背深渊的意愿的,但他毅然决然,大胆得又不像那个畏惧死亡而选择为深渊效力的背叛者。

钟离只有他了,他必须让钟离在自己的掌心安全得滴水不漏。

然而没想到还是会有疏忽的这一刻。

公子多番隐忍,多亏他本性中所刻写的教养让他没有动手殴打一个女性,否则在这样愤怒的情况下,他恨不得直接当场枪毙他的同僚。

意气用事不是他的性格,如果女士死在了他这里,深渊那里他无法交代,权衡利弊他还是懂的。

争吵过后的女士怒不可遏,她撂下一句“等着瞧”就离开了公子的封地,离去的军车比来时更加迅捷,喷出的尾气就像啐出来的痰。

忙忙碌碌的仆人从卧室白色的房门里频繁进出,油漆雪白的门上沾染上层层叠叠的血手印,触目惊心,公子见过太多的血液,死在他手下的、死在陨星症中的,他本该早就习以为常,可就在看见这扇反复开合的血印白门时,他竟可笑地有些晕血。

他感到头晕耳鸣,不得不扶着墙壁在拐角楼梯的扶手上靠坐片刻,试图让自己得到冷静的间隙。

不知道忙了多久,公子靠着墙壁只感觉过了一瞬的发呆时光,满身狼藉的军医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来来往往的仆人已经停下许久,卧房门口逐渐恢复平静。

公子的耳鸣愈发严重了,他好像还没从刚才的理智游离中把自己的思维能力拽回来,听不见手下军医的汇报声音,不过幸好他会唇语,能从开合的、干裂的嘴巴里看见他说孩子没保住,好在钟离捡回了一条命。

靠坐的扶手上包裹的软垫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脱落,他倚靠撑力的身形一歪,险些从围栏上摔下去,好在反应敏捷,勉强稳住了身子。

吓了一跳的军医连忙伸手来拉主人,公子挥手示意不用,经过方才的惊吓,他的理智终于归了位,能听见自己用低沉的声音说“没事”,然后迈开步子往卧房走。

“大人、大人,”军医在他身后阻拦,“夫人现在虚弱极了,况且刀口才缝合上药,需要相对无菌的环境,您暂时不能进去,需要再等6至8个小时。”

公子抬起开门的手悬在了满是血渍的门把手上,他这一次要冷静得多,能回答军医的提议:“好,我知道了。”

身边的仆人看见了公子的视线,连忙找来抹布擦拭一塌糊涂的房门,生怕引起他的责罚。

公子头晕得厉害,他决定先回去休息一会儿,6个小时后得到晚上了,足够他把剩余的公文全都处理完再回来看钟离,可他回去没多久就倚在办公椅上,面对着摊开的书页睡着了。

他从来没有睡过这样颤栗的一觉,像把积蓄已久的恐惧激发释放,让他短暂地面对原本的自己、早就被求生意志压抑在面具之下的本心,他好似应该是被美誉为天鹅绒包裹的白银利刃,是女皇座下最信任的执行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阴郁毒辣。

他有被埋葬的人性和曾经意气风发的时光,但这些早就不属于他了。

短暂的睡梦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也会害怕,他一直都在害怕,他害怕死亡所以和其他三个苟活的同僚投奔深渊,他害怕失去所以将钟离看护得如同枷锁加身,可是他的胆小没有人会为他买单,他必须将过去的自己付之一炬。

钟离的意外是个合适的突破口,让他有机会宣泄积淀至今的恐惧,否则他就要被憋疯。

办公室的门被重重敲响,公子骤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之前燃烧香烟的窗户没有关牢,他被冻得鼻尖都冰凉,公子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让敲门的人进来。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公子看了一眼时间,他应付完这件事应该就可以去看看钟离了,他迫不及待,捞起椅背上的大衣站起来听门外的人说话,随时预备启步。

被黑暗掩在门外的愚人众士兵小心翼翼地说:“大人……有使徒过来找您,说让您回深渊一趟。”

公子的心猛地一坠,他没有杀女士的结果就应该是这个,早就该猜到的。

“走吧。”他说,“让先遣队的留下,不用跟我出门,看好夫人。”

每个执行官都会在手下统领的愚人众士兵中拥有一支格外信赖的贴身部队,公子将自己手下的这群人命名为先遣队,无论前去哪里几乎都会有几名先遣队的士兵与他同行,大多数涉及机密的任务也都是他们出行。

但是这次前往深渊,公子并没有携带任何一名先遣队的士兵,这些以主人为绝对命令的军人恪尽职守,无条件服从,他们留在了宏伟的别墅周边,在看不见的地方逐一圈拢起来,像织了一张保护网。

公子独身一人乘坐深渊使徒的车,前往深渊的据点。

深渊的据点在世人眼中早该被封闭的陨星坑洞里,且在陨星症爆发之后,他们向其他帝国虚假上报已经封存了陨石坑,地底三千米的距离需要搭乘竖井电梯,轮换十几次不同的电梯闸门,才能在最深的深坑里找到那块沉睡着散发死亡和神秘的陨石。

诡异的是,这样深的坑洞居然不会出现氧气匮乏的问题,仿佛在地心深处、在与天空相距到无法看清头顶的白点的地方有第二个生命之源,金灿灿的陨石散发着如同黄金般迷人的贵色,也像太阳般给予他们在地底三千米生存的条件。

在他们挖掘陨星的进程里,深渊已经发现这块庞大的陨石内部具有活性,它就像是一具沉睡的动物,而非一块随便开采的石头。

绕过入口处,再往后去的陨石背面,架上了层层手脚架,来来往往的深渊使徒正在凿开一条通人的缝隙,试图钻进陨星的内部,清楚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奇特的外星活性物质。

公子跟着穿着严实的使徒往狭隘的石路走,自这群号称全球最专业的开采团队出现起,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实面容,每一个人都包裹在厚实的衣料和面具下,而他们所侍奉的深渊之主则在厚重的帷幕后,只能隐约可见轮廓。

他穿过窄小的蛇肠小道,抵达了就在陨星后搭建的石宫,以地壳本身的石质为基地雕刻,精致得浑然天成,不得不信服深渊自诩的能力。

一动不动的烛火在石宫点燃,蓬勃燃烧着,一丝风都没有,公子站在地底黑暗与烛火光亮的交界处,看见帷幕后模糊的半身人像微微动起来,预示这后头坐着的是个活人。

带领他的使徒站在了侧后方,如同看守押送的犯人。

“深渊赐我新生。”使徒恭敬地说。

公子磨了磨后槽牙,单膝跪了下去,重复这句信条:“深渊赐我新生。”

“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好。”随着人影的晃动,旁边的烛光也微微颤抖起来,浑厚的男声从后头传来,没有一丝赞许的波澜。

这是深渊教团所信奉的主人,陨星症蔓延的源头,邪眼诞生的缘由,覆灭冰之女皇统治并接手的罪魁祸首,亦是公子新的主人,他被称为深渊之主。

“这是我的分内工作,理所应当。”公子谨慎地回应。

“不过,”深渊之主冰冷到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的声音像播放的机械音,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发问:“你的工作上有个瑕疵,你会像完成在璃月的工作一样解决掉这个瑕疵吗?”

公子当即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他除了应下别无选择,因为他一旦有反叛之心,他就不会活着走出这个陨石坑,他会和他不愿倒戈深渊的另七个执行官同僚一样,命丧当场。

“是的,为您扫除一切麻烦是我的荣幸,尽管吩咐我。”公子如常地回答。

他毫不犹豫地答,深渊的主人就毫不犹豫地提要求,丝毫不去优柔寡断其中的纠葛,掷地有声:“很好,不愧是至冬帝国的白银利刃。”

“我的使徒会和你一起回去,杀死那个璃月的王子。”

公子浑身的血液都为之一冷,他咬紧了牙关,又慢慢松开,维持住表面的平静:“这样的小事还要麻烦您的使徒出手,这是我的失职,如果是您的需求,我会赴汤蹈火。”

帷幕之后的男人抖了一下身形,随即他迸溅出一声冷哼:“你和女士的说辞真是有趣,各执一词是要让我玩猜谜游戏,是吗?我不容许有意外产生,公子,你是知道的。”

“当然,”公子把头深深地低下去,他奉承道,“您的决策是对至冬国最大的恩赐,我誓死追随,绝对不会有异议。”

“那就杀了他。”深渊之主用命令的语气说,不容置喙,然后轻抬了一次下颚。

他侧后方如铁钉般笔直站立的使徒干脆地一点头,接收到了下达的指令,立刻就转身往外走。

公子拔高了声线阻止他的脚步:“就交给我吧,我愿意亲自动手解决他,为您处理障碍。”

帷幕后的男人没有搭理他,而高大的使徒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石门的拐角处。

公子猛然站起了身,他从腰胯的枪套中拔出了随身携带的手枪,在两侧使徒警敏的追踪视线下拨动保险栓,毫不犹豫地调转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左侧大腿,干脆利落地扣动扳扣。

“砰”地一声枪响,枪口冒出灰白的硝烟,由于受击惯性,公子的身形崴了一崴,而他所对准的腿上奔涌出大量的鲜血,泼洒在阴冷的石地面上,发出扑簌声,他放下了手枪,一个血肉模糊的枪孔赫然呈现。

他丝毫不介意自己的伤口被众人所观看,甚至近似展览地袒露,好让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铁石心肠感受一点他的真诚。

“如您所见,尊敬的主人,”公子咬着牙关,他的声线因剧痛而哆嗦,语气却十分镇定,甚至笑眯眯地奉承,“我的枪口连对准自己都不会犹豫半分,还会对谁不忍相向?”

深达三千米的巨坑是天然的剧场,一声轰鸣的枪响足以在这里回响数秒,公子几乎还能从中听到经脉血肉穿透破碎的肉响,久久无法散去,清脆与软闷的声响交织许久,恶心得令他头晕。

大腿上丰富的血管促使这块血洞汹涌不断地往外喷溅着血液,黑色的长裤很快就濡染成沉闷的朱红,吸附太多的鲜血湿漉漉地裹在锻炼精壮的腿上,绷着因竭力支撑而显现的血管青筋起伏。

公子的脸色很快就在失血中苍白下去,但他仍旧巍然屹立,不肯因回答的欠缺动摇半分。

他在无声地和深渊之主对峙,这份倔强和可怕的意志力令在场的其他侍奉使徒都往后退了一步。

血腥的现实要比虚无缥缈的承诺有说服力得多,况且公子之前的工作能力都十分可观,在这个邪眼计划进展得并不顺利的节骨眼上,公子是唯一一个成功者,孰轻孰重,深渊的主人也有了定论。

“要干净利落。”帷幕后的男人终于松口,他微微颔首。

公子额上的冷汗汇聚在下颚,滴答砸在石面上,稀释着和地上汇聚的血液融合,他斩钉截铁地重复道:“以深渊的名义,干净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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