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一无所有-35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09-18 20:38      字数:6038
公子从至冬宫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并没有和钟离睡在一起,他甚至没有回别墅休息,而是以公务繁忙为合理借口在办公楼休息了一夜。

专门为信息保密隔绝的办公楼装修了生活必须设施,在钟离并未嫁到这里来之前,公子可以在办公楼里一口气住上十天半个月,更别说至冬的冬季这样格外恶劣的天气,雪路难行,免去了来往的折腾,不如留在办公楼里方便。

钟离来到这里之后,办公楼里的卧房几乎就没有再使用过,被落着细细一层灰尘的白色防尘布盖住。管家亲手清理打扫了一遍卧房,换上崭新干燥的床褥,为了驱散房内久闭的木头味,特地点了一支香薰蜡烛。

回别墅通报嘱咐钟离独自休息的管家又遵循公子的指示,派人把医生带去别墅整夜陪护,然后乘车顶着漆黑如墨的风雪交加去封地闸口。

竭力开到最大的远光探照灯都不足以施展出拳脚,探出去的强光可怜兮兮地压弯了脊梁,还未冲出去几米就不堪负重地瘫在了地面上,照出一滩惨白的光,勉强辨识前方的路况。

从厚重得如同棉絮般的积雪中搅开阻碍挤出来的宫车不久后就门外抵达,车轮苟延残喘一般搅和在雪堆里发出咯吱咯吱声,地盘被道路上的雪埋得一点不剩,几乎将挡风玻璃也淹过去。

这样大的雪,能掩盖一切秘密似的。

来自至冬宫的深渊使徒给管家一言不发地递出一个冷藏箱,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像被设定好的机械程序。

管家带着冷藏盒回到公子的办公室,里头堂皇明亮的灯已经打开了,公子正伏在案前一份一份仔细批注来自其他帝国的公文、或是仍坚持在至冬这样混乱的环境下维持地区社会体系的区长来信。

深渊对所谓的“政权”并没有太大兴趣,他们控制愚人众执行官并掳走女皇并不是单纯为了夺取政权。当一个组织能对眼下最大的蛋糕都不屑一顾的时候,那么它在背后酝酿的计划将会骇人听闻。

公子对此心知肚明,但他路已至此,他是整个至冬现存唯一一个有执政权的执行官,这样一个在极北寒地顶着风雪屹立不倒的巨人已经被蛀得只剩个无坚不摧的空壳,公子不得不操纵着、提起里头沉重的牵引钢筋,让它继续伫立。

邪眼事变后,以蒙德为首的帝国一直在向至冬送信,申请与至冬的女皇陛下见面,谈谈关于这样影响恶劣到震惊全球的“失误”,被公子五次三番回拒,虽然巴巴托斯的用词亲和又得体,但公子却一封赛一封地从中读出愈发明显的迫力。

外面一定有人开始怀疑多年不曾亲自出面的女皇是否已经陨落,即使公子已经在努力模仿女皇的字迹和口吻回信。

“大人,”管家轻轻敲了敲办公室的门,他毕恭毕敬地告知:“博士派人送来的抑制剂已经到了。”

橘色的脑袋从桌面上堆积的文书中稍稍抬高了一些,公子瞥了他一眼:“拿过来吧。”

管家一边轻手轻脚地将笨重的冷藏箱放到了桌面上仅剩的一点空角,一边斟酌着用词关心:“大人这次的抑制剂一定要按时服用,不能再拖延了,就算是为了身体着想,也不能再用这样的方法,您上次……”

他话还没说完,公子就掀起眼皮觑了他一眼,将所有的话都堵回去了,哑然失声。

“多嘴,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就行。”公子一边开箱一边呵斥,“你先出去。”

管家不敢多话,应声往门外退去。

“等等。”公子突然叫住了他,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像随口一问,可那双紫色的瞳孔像扩散的病毒,让人畏惧到想要躲避。

“公子大人还有什么吩咐?”管家问。

公子紧盯着他的眼珠,不错漏他的任何一丝神色变动:“我不在的时候,钟离除了出门去至冬宫,还有其他人来过吗?”

管家认真思索了一番,除却来自深渊的那位使者,确实再无其他人了,所以他答:“回禀大人,没有了。”

公子无声地又盯了他一会儿,他没说他有错、也没说他答得老实,在长久的凝视之后缓慢地眨了一次眼睛,预示这次的审查结束。

“出去吧。”他说。

管家往外走,轻轻关好办公室的门,转过走廊的弯,摸到掌心湿透了手套。

公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仰面躺回柔软的办公椅,厚实的防弹玻璃可以抵挡致命伤害,却挡不过外头呼啸的风,窸窸窣窣地发出回响,夹杂间或扑打上来的冰雹,像有饥饿捕猎的狼用尖爪剐蹭骨骼。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软椅上重新坐起来,把手心里握着的纸条展开又看一遍:这是博士的亲笔字条,他们在一起共事那么多年,辨识同事的字迹还是绰绰有余。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钟离已经和你的‘他’见过面了”。

被折叠成小片的纸条就塞在抑制剂的冷藏箱里,捏出来的时候还泛着冰棺似的冷意,上面的内容没头没尾,倒是刚好可以让公子理解。

这实在是有些出乎公子的预料了,他似乎并没有将这一部分算进计划里,又似乎早该知道,当他故意没有按时喝抑制剂导致陨星症病发,引诱钟离更深层地了解到至冬所隐藏的秘密,从而心甘情愿留下时,他就应该预知这个变量。

那家伙就在至冬宫,深渊因国际压迫不得不暂时关闭陨星坑入驻至冬宫时,他就一起过来了。他和自己拥有太过相似的面容、却比他性格温和太多,更接近钟离心目中那个该死的、念念不忘的阿贾克斯,免不得会节外生枝。

他当然可以接受钟离不爱他,因国仇家恨、因心有所属,但他唯独接受不了钟离会越过他本身,对达达利亚拥有他所得不到的好感。

这比直接凌辱他还要来得耻辱。

他惶恐,或许是因为担心钟离的心会有所偏移、或许是因为达达利亚的身上拥有比他更多的价值。

今天晚上,注定无人安枕。

公子一早在办公楼里吃完早餐才回家,他路过餐厅看见灯火明亮,折过去看见偌大的餐厅长桌前端坐着钟离的背影,公子喜爱奢华,房屋装修日常用物的精贵程度无所不用其极,因此连平日用餐的餐厅都极尽华贵。

水晶吊顶的灯、金纹浮雕的门柱、墙壁花纹是工匠亲手绘制,本该是富丽堂皇之景,唯独衬着钟离高挑纤瘦的背影显得格格不入,尽显孤独。

钟离注重礼仪形象,即使并不出门,早晨起床也要洗漱利落,他仔细地盘了发,将柔顺纤长的发一圈一圈绕在脑后盘踞,用一根他之前赠送的白桦木簪固定,斜斜地插在黑棕的发丝里,像一把匕首。

“怎么还没吃完早饭?”

公子发了问,他一边嘀咕一边往钟离的身边走:“早就过了早饭时间,再迟就要吃午饭了。”

他拉开一把椅子,坐在钟离的侧前方,看他面前摆了一盘鸡茸蘑菇汤,旁边的烤面包倒是吃了一半,留下咬得平整的另一半躺在盘子里,孤零零的。

汤没有动过,上头用于点缀的欧芹碎还躺在表面。

钟离侧过头看他,像邀请似的:“你用过早餐了吗?”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公子就瞬间揣测到了他的意图:钟离一定有求于他,他从不用这样温和的语气和自己说话,眉眼也没这么顺和,更别提近似关心的询问了。

钟离怎么会关心他呢?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可公子十分受用,他微微弯了眼角,笑眯眯地答:“不是说了吗?已经过了早饭时间了,我当然是吃完回来的。”

“那真是遗憾,”钟离下垂了视线,因眼睛角度的改变,显出失望的模样,“我还在等你回来一起用餐。”

公子看见自己的座位面前果真摆了一份一模一样的早餐,况且今天上桌的都是公子会喜欢的至冬风味,没有钟离偏爱的璃月早点,显然是做足了功夫。

“如果是你邀请我,小公主,”公子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桌上的刀叉,连手套都没来得及脱,他切下一半已经凉透的烤面包就往嘴里送,“我可以是没吃过,专门回来和你一起用餐。”

掉着碎渣的面包还没送进公子的口中,钟离就率先出手按住了他的手腕,让他把叉子上的面包放回盘子里,然后正色了一点,继续用交流早饭的口吻说:“你应该知道我有事要说,就不多弯绕了,我需要去一趟须弥。”

而公子却反倒显得对这样的直白非常不满的样子——他明明最讨厌一切需要虚与委蛇的场合,恨不得靠刀刃和拳头解决一切,可他享受钟离有求于他时故作温顺的模样,像在追寻昙花一现的光。

显然,这次这束光并没有太久停留,他急于出现又急于消失,出演都匆匆。

公子放下了手中的银叉,他反手握住钟离的手,合在掌心里揉搓,用很是无奈的口吻道:“那你呢,小公主,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你不可能从我口中获得出门的应允,还敢来问我。”

“去去就回,”钟离和他对视,金灿灿的眼珠在明亮的灯光下比水晶灯还要流光溢彩,强调、承诺一般重复一遍:“我会回来的,还会回到你的身边,我遵守与你的契约,和你的婚姻只会通过正规的法庭判决来决定归属,不会擅自离开。”

老实说,这样的承诺但凡是个有点筹谋的人都不会相信,也不知道钟离这种精于筹谋的人怎么会说出这种毫无保障可言的交易,像是十成十地赌公子的爱意。

一旦脱离了至冬,不、只需要离开这块被愚人众重兵把守的封地,钟离就会如鸟脱笼般振翅,他有许多机会可以完全摆脱公子的束缚。

之前公子敢让他离开,是因为赌他会去追寻陨星症的更多讯息并为此停留,然而现在他已经见过了达达利亚,他并不是唯一的选择了。

不过,好在他手中还捏着最后一张底牌,是一张双刃的底牌,倘若他要用这张牌留住钟离,就等同在为眼下的一切宣判终结。

他不该剑走偏锋,可他是公子。

“我答应你。”

等了许久,等到鸡茸蘑菇汤上最后一缕热气都消散,欧芹碎开始沉底,公子的神色忽然变得很温柔,他应允道,然后抛出新的条件——

钟离早就对此有所预料,他一向都是这样,公子总爱玩这种给一颗甜枣然后再打一棒子的戏码,他习惯先给希望再给绝望,就像他喜欢把手下败将踩在鞋底碾压一样。

所以他洗耳恭听,以便尽快找到合适的应对方案。

公子说:“条件是你要永远、永远留在我身边。”

钟离沉默了片刻,直白地说:“我并不明白你的意思,或许应该有更加详细的条件。”

公子就依他所言解答:“我只会做等价的交易,你也讲究公平,所以你的离开和停留必须对等:你现在去须弥,回来之后就要向璃月传信取消离婚申请,永远留在这里;或是你现在照旧留在这里,一直等到国际法庭认定你仍旧是璃月国籍,你获得自由后,可以随便去须弥。”

“你看,”公子用循循善诱的口吻和钟离说,“只是一个先后顺序的选择题而已,看你喜欢哪种。”

这当然容不得钟离靠喜恶来做选择题,与公子宠溺态度相反的是他逼迫钟离不得不选择留下的决断,他善于寻找猎物弱点一击毙命的敏锐用在钟离的身上也得心应手,更不用说钟离的弱点本就不用费心寻找,是他自己暴露无遗的。

钟离不会舍得浪费时间在结果虚无缥缈的法庭上,他急于将从达达利亚那里得来的讯息告知陨星症的研究小组,尽快研制出解药,治愈他的子民。

“一定是早餐用的太少了,你看你,已经提不起力气来和我聊天了,下次不用等我了,要早点吃东西。”

公子在钟离的闭口不言时关心起来,他提声让管家吩咐厨房做一份扣三丝送过来,要取最新鲜的竹笋和禽肉,蘑菇倒是不用再加了——钟离并没有喝汤,他今天想必不太想吃蘑菇。

“吃饱了才有力气养身体、才有力气和我谈话,”公子哄他说,“毕竟外面吃不起早饭的人占绝大多数,他们连生计都成问题,寒冷的至冬不可避免,璃月应该不会有这样的资源匮乏吧?”

“我答应你撤销离婚诉求,也不再让璃月追究国籍问题,”钟离应声说,“口说无凭,今天我就会将亲笔信写出来,之后由你安排,但明天我就要去须弥。”

他干脆应允的时候,公子甚至都惊讶地上下多打量了他一会儿。

钟离并不躲避,直率地与他对视,毫不遮掩向他展示自己,似乎他已经没有秘密可藏了,在公子的面前、在很早以前,在他被要求穿上女子的裙子那时起,他就被剥去了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城墙,如果要在公子眼前事事顺利,他就必须让自己赤裸地给公子看。

公子看了钟离许久,看他挽得干脆利落的发髻,又看到他鬓角随性垂落的碎发,半长不长地掩在下颚线,将男子的棱角掩去太多,只留omega的柔美,他说:“我有的时候真好奇,你会为璃月做到什么地步?”

钟离眨眼时,金瞳底倒映的灯光屑忽明忽暗,平静地坦白:“我可以是为璃月出谋划策、攘除内忧外患的无名贤者,也可以是被冠上须弥研究员名号、或至冬执行官夫人的外乡人,只要璃月可以民安国治,我不必要一定是主宰璃月的执政王。”

公子忽然就明白了钟离的意思,这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他在帝国政变和全球病变中过得颠沛流离,见过太多不属于他这个年纪该见到的人,阴险狡诈的、玩权弄计的;为了活下去而抛弃昔日忠诚的、为了能达成目的不惜自损同胞的。

唯独没有见过愿为一国谋求福祉,却并不打算享用其职位权势的。

他这一刹想了许多形容词,想夸他善良仁慈悲悯众生,可他挑挑拣拣,只剩下一个“残忍”。

钟离绝情又冷漠,他的心比在至冬雪山冻结了千万年的冻土还要硬冷,残忍得无以复加。

在公子的应允下,钟离获得了数年来第一次执笔的机会,他往日在璃月王宫时,文书是第一重课,抄写临帖或是作文,无一缺少,柔软的一杆毛笔在他的手下落笔生花,写得一手利落劲道的秀字。

如今哪怕是时隔数年,他拿起蘸水羽毛笔时,仍旧娴熟平稳,坚硬的笔头在羊皮纸上摩擦的触感和毛笔接触宣纸时截然不同,他熟悉得却像是在梦中触摸过千遍,从出生时学的便是这样的写法。

他写下了言辞诚恳坚决的否决书,奉承他和公子的婚姻,劝阻凝光将他接回璃月的想法,并在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于是第二天,负责护送钟离前去须弥的军车就早早地停在了别墅外,快要临近冬末的时节雪势微有减小,大大缩减了耽搁在至冬的行程,车顶的积雪在通往港边的路上开始融化,他们辗转了一次船舶,抵达须弥时已经入了夜。

这是他们在路上颠簸的第三天的夜,要在这样动乱的时刻穿过太多地界抵达一个帝国属实不易,虽然以公子缜密的心思,他联络安排了太多接应使者,尽可能让他们方便地穿行,但抵不过无数的变量。

太危险了,有暴动的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窜出来拦车,甚至不知死活地开着破烂的车围堵追逐他们,被护送的愚人众先遣队队员枪杀。

钟离知道他们本没有杀心,伤害他们大可不必,只是想掠夺用于存活的物资,可眼下这样各国统一的情景,令他看了要怎么不心焦。

穿过最后一片七倒八歪的雨林,他们抵达了须弥城。

在钟离的印象中,虽然须弥时建立在雨林生态系统之上的城市,但发达的工业令现代化工艺无处不在,绝非现在这样,连倒塌的大树都能横躺在净善宫的门口。

须弥的君王为国乱之事焦头烂额,实在没空接待钟离,大贤者阿扎尔亲自迎接了钟离,将他引进智慧宫,这里原是学者用于学术交流的图书馆,在陨星症爆发之后改造了一层用于日常起居,齐聚各国学者一同进行相关医学研究,陨星症联合国际小组就是在这里成立的。

阿扎尔的热情实在令钟离有些不解,在他印象中这是个相当自负的学者,不该是这样的性格。

在前往研究所的路上,阿扎尔不住地说:“感恩您的前来,钟离夫人,能给我们带来珍贵的研究资料,大家都等不及要见您了……”

“稍等,”钟离打断了长者的话,他询问,“我来这里的目的,公子已经和你说了吗?”

“当然!”阿扎尔激动得连嘴唇都在哆嗦,“公子大人说您另辟蹊径,找到了解药的调配方向,实在是感激不尽!简直是天赐的好消息!”

钟离被这样的夸奖奉承得有些不适,他礼貌地回绝了过誉的赞许,道:“不,其实并不用将功劳归结于我,这都是教令院的功劳,我只是负责前来传达而已。”

阿扎尔摸不着头脑地停顿了一下,问:“我们……?”

“是的,”钟离解释道,“是贵院培养出了聪明的学者——达达利亚阁下,在至冬给予了我提示,若用须弥的话来说,他如果现在仍在教令院工作的话,被称作诃般荼也绰绰有余。”

这番话令阿扎尔急促的步伐彻底停顿了,他转头与身后跟随的几个学者交换了眼神,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给钟离答复:“……呃、很抱歉,钟离夫人,教令院似乎并没有接收过叫‘达达利亚’的学生,您大约是记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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