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神君的府邸足够大，而且气派。门口两盏吊灯倾注了法力，不分阴晴昼夜地亮着，暖光润泽明亮，如温水一般，连绵淌到百步开外。
　　铠鲜少带人回这栋屋子，也不知道怎么招待人，只说随意一些，当自家就行。府邸虽然大，且只有铠一人生活在此，居然不显得空，四处透着人情味。一来闲置房间不多，大部分地方经常走动。院落西边坐落四五层高的藏书楼，后院临山照水，假山边上有座镂空的小阁楼，而东院仅有一间收藏了无数兵器的暗房，场地开阔。二来……最有人情味的或许还是那宽阔的厨房，各式厨具一应俱全，由摆放的方式可以看出并非单纯作摆设，因此有种微妙的生活感。
　　严格来说神兽早已辟谷，不会感到饥饿也不需要进食，铠纯粹是惊艳于各地美食，便时常在家自己捣鼓起来。
　　“看起来这里是常住？”高肃进门过后，忽然说道。
　　“算是吧。”铠说道。
　　“为何？”高肃听闻后便问道。
　　语调居然少见地认真，说话时自然而然直视着铠的眼睛，眼瞳清亮润泽，分明的兴味与好奇。他顿了下，又缓慢地、一字一句问道：“不好好待在天上，来这里做什么？”
　　铠想了想，官方说法当然是切身体会人间疾苦……但他说的却是：“反正也清闲无事，人间有趣，便活在人间罢了。”
　　“有趣？”高肃觉得好笑，忍不住调侃道：“有这样想法的神仙，才更加有趣。”
　　铠说的是真话。他在天界亦是位列仙班的神君，虽镇守于东，也理应协助处理天上事务。好在同辈之中出了一位千年难遇的武神白龙，遇上大事儿，例如三界战乱捉拿重犯，天帝全找他去了，轮不到铠去操心。若天界没出变故，铠每隔几年应付一回便罢了，因此乐得清闲，安心隐于世。
　　看得出铠虽然法力无边，却也没有召唤自然力量帮着清扫屋子的能力，几日未回，有些地方便积了一层薄薄的灰。高肃发现了这一点，便帮着四处打扫。
　　铠如何愿意让客人做这种事情，只是在他把人半哄半骗带进家的第二天，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早晨才洗漱完，就被从天上掉下来的文书给砸懵了。
　　万幸不是什么大事，要是天帝一时兴起召他上天，铠哭都没处去。不过每隔几年例行汇报、处理一些事宜。天界人间有时差，因此他大部分时间都清闲得很，常年混迹江湖闲散怠慢。但毕竟无礼不兴，无规矩不成方圆，送礼，议事，述职，评述，时不时地还得应付这些琐事。
　　铠在书房待了一日。其间他不是没想过去找高肃，却又纠结为什么这人没来找他。这间宅子没有禁地，一进门铠就说过当自己家那样，早默许高肃随意走动，连大门的结界都对他开放，进出自如。结果天都黑了，这家伙的身影就没出现过。
　　总不会住一晚上第二天就跑了吧？那也太没诚意了。铠气不过，想着人总要吃东西，便将书案搬到了厨房。结果事情都忙完了，他还是没有出现。
　　再见面时已又过去一天，高肃已经把几间客房连带前院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也换了一身黑衣。铠愣了一下，这身衣服不是他的，款式低调，利落服帖。做工比之前那身红衣粗糙，却将高肃的脸衬得清逸出尘。少了初见时那惊心动魄的妩媚，铠一时忘了礼数，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高肃注意到他的目光，反而饶有兴趣地回望过来，眉眼微弯：“上午好。”
　　铠心里莫名不爽，皱着眉头解释自己昨天一整天在做什么，并非有意怠慢。高肃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也解释了两句。铠听完更不爽了，先前还想着如何尽地主之谊，现在呢，好样儿的，人已经把周边都逛遍了。
　　“这几天码头有集市，一年一度的大集，昨天还想着一起……”
　　“一起去。”铠暗叹。
　　“可以啊，乐意之至。”高肃却说道。
　　“你不是已经去过？”
　　“反正闲着无事，与你再去一趟也不亏。”
　　反正付钱的不是他。高肃一开始是想表达这个意思的，当然是调侃意味，却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吃软饭的小白脸，顿时不太自在地闭了嘴。也不知道铠有没有听出这层意思，高肃想着。这跟铠是什么样的人会怎么想他无关，是自己不愿意受铠恩惠。
　　“好。”铠甚是开心地道。
　　
　　集市上人来人往，物件繁多。铠在人间待久了，什么盛会没见过，尤其这集会是他几十年间看着过来的，从规模的扩张再到商贩的变化，早都熟稔了。高肃没来过此地，但他惯常独居，这类市场也是常去的地方。陷在摊位和人群之中，最多有些眼花缭乱之感，倒没什么兴奋的。偶尔遇上看对眼的物件，拿起来把玩一番，也没多少买下来的欲望。
　　人很多，很闹，所有声音汇聚成一锅粥，间或有招徕顾客的小玩意儿发出有节奏的、尖锐的声响。铠一开始在后面跟着，高肃不喜欢在人堆里挤，有意往人少的地方钻，不知不觉与铠走散了。那时他正在摊位上看面具，被一张挂满面具的展架挡住了，目光穿过人群，隐约在很远处瞟到铠的身影，一转眼就不见了。
　　他不怎么在意，反正铠嘛神仙一个，五感敏锐，找个人也非难事。
　　一直到了正午，高肃准备离开集市的时候，在入口处等了一会儿。铠果然很快出现了，一只手提着东西，另一只手向他示意了一下，快步走过来。
　　高肃没有想到，走近以后，铠居然将一个纸袋放到他手里。
　　“？”
　　纸袋颇有分量，高肃略看了一下，是集市上的各种小玩意儿，都很眼熟，是之前看过的物件。
　　“都给你。”铠低声道。
　　“……”
　　高肃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些东西并不贵重，他也不需要这些。也许是铠有意讨他欢心，或许只是顺势而为的善意，但这举动着实让他一下招架不住。算不上感动，也没有多惊喜，倒有几分哭笑不得，挺无奈的。
　　“我……收下了，感激不尽。”
　　他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反应。话语很慢，终究没表达出清晰的情绪，语气却柔和了不少。
　　反而是铠，罕见地感到一种额外的欣喜。这当然不是多大的事情，既是率性而为，深究起来不过“我乐意”三字，真要说的话铠还带着私心，高肃挑选物件很有眼光，有些东西真的很适合他。铠眨了眨眼，感觉到一种超乎情理的雀跃，好像微末顽石，忽地激起一圈又一圈广袤的涟漪。
　　可惜他一时没想明白，也没去深究。
　　铠觉得与高肃相处的日子真的不错，自从第一次与他相谈，到劝人在家留宿，这种感觉一遍遍在重复。他很明显地往高肃身边迈了一步，说道：“临街有家面馆不错，要不要去试试？”
　　高肃对食物一向没什么想法，当然全听铠的。两个本就引人注目的男人在街上并肩而行，一位风逸俊朗，一位清秀昳丽，因此不时有路人多打量几眼。高肃一开始会默不作声地观察这些人，这份体验很新，却没激起多少在意，很快便放置一边了。反而是铠忽然在他手腕虚拉了一下，将他拉到身侧，似是有话要说。
　　“长恭，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看你留我多久。”高肃回答的迅速，语速也很快，仿佛没过脑。
　　“当真？”铠的语调稍暗。
　　“反正只我一人，无拘无束，不急着找新的落脚点。所以……再说吧。”
　　“你原来的家呢？”
　　高肃沉默了一会儿，神色如常地说道：“两个月前被大火烧了。”
　　铠想不到他会这么回答，犹豫了一下，说：“在我这儿，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此话当真？”
　　铠心说我当然愿意，他做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难道还缺你一人口粮吗？”
　　高肃半是好笑半是轻松地叹了一声，“话虽这么说——”
　　“嗯？”
　　“你家里真的没有粮食，一点都没有。”
　　铠陷入沉思：“……真的吗？”
　　铠在家里摆灶台存粹是闲时爱好，隔几个月开次锅，花大半天心思捣鼓一些要么是菜谱残页里要么是天界宴上的佳肴。虽然厨艺不错，但还真没有一日三餐的习惯。许久未回，厨房里甚至没有任何蔬果粮食。高肃觉得他没必要迁就一个正常人的用餐习惯，因此住下的第一天自己出门解决了食物问题，以后若是铠肯留的话，也准备一直如此。
　　不过看起来铠对此是真上了心，当天下午带高肃去菜场买了菜，晚上开始在家做饭。
　　铠把围裙找了出来。穿着围裙的神仙依然穆如清风，居然不违和，倒有一种自在天然的温馨。千百年的时光足够铠在任何领域登峰造极，当然也包括厨艺。有朝一日竟能看到青龙神君在灶台边忙碌，高肃暗想，有略微眩晕的不真实感，却实在是……既荒唐又有趣。谁能想得到呢，史料没有记载，坊间没有流传，连天界的命薄上也没有。
　　对于厨房，高肃比铠还不熟悉，他心里过意不去，便去给铠打下手。他把橱柜上的碗筷碟盘用清水冲了一遍，接着开始洗菜、切菜。虽然没怎么用过菜刀，但其他刀子总归玩儿惯了，效率很高。
　　铠把新买的油盐酱醋挨个儿码在案上，徒手打了火。他问高肃：“你的家乡在哪儿？”
　　“为何问起这个？”高肃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知道你口味如何，甜还是咸？吃不吃辣？”铠换了一个问法，他忽然有种微妙的直觉，虽然高肃回答得四平八稳波澜不惊，语气太寻常了，可这家伙似乎不太愿意说起自己的家乡。
　　“按大厨的想法来。”高肃头也不抬，声音带了些笑和无奈。
　　“我都可以。”铠说道。
　　“谁不是呢？”高肃笑笑，忽然又说道，“对了，铠，你一时热度想过凡间日子倒也罢了，往后如果只为了我，没必要每天在这忙活。”
　　“为什么？”铠反而问道。
　　“……”高肃被噎了一下。
　　侍候三餐并不是件简单事，既要准备食材，烹制，过后还要收拾。他倒没什么关系，屋里不开火，他还得到外面觅食。只是他诚心觉得铠没有必要。凡间家庭的早中晚餐既是生存所需，也是顺其自然的短暂集聚，阖家团圆乐享天伦，因此一个人时胡乱应付着也无所谓。以往他独自生活时，也很少认认真真做过一顿饭。
　　“嗯……”高肃不知如何向铠说明这些。青龙在人间过了几千年，是一直维持这般独居的生活状态，还是也曾有固定的伙伴，甚至说……一个家。他思索着，最后说道：“你若不嫌麻烦，就当我没说吧。”
　　铠听着话一愣，随后弯起了眼睛。他说：“这样挺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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